一切都沒什麽改變,于是老百姓們頓時醒悟:昨晚的事情和他們并無相幹,日子,照樣要一天一天地過去。
然而,有心人暗暗發現了一些很小的異常。
劉員外的幾家糧店都換了新的掌櫃,除了幾個小厮,連賬房先生都不見了。
賈老闆的鹽倉昨晚好像着火了,就算大火撲滅得及時,可是今天買回來的鹽還是有些煙熏的味道。
歐陽商号的錢莊比平時開門的時間晚了一個時辰,而且錢莊的大掌櫃也不在了,聽說,是昨晚發了急病……
正午時分,風四爺接到了手下遞上來的消息,看了一會兒之後,他走到書案旁,斟酌了許久,才寫下了幾句話。
密封之後,交給了最信任的下屬,年輕的風四爺露出一絲少見的凝重神色,“交到主人手裏,不能有半點差錯。”
東風吹絮,花紅柳綠,又是一年好時節。此時此刻,寂靜的山谷裏,也飄起了袅袅炊煙,大規模的殺戮之後,營地顯然縮小了很多,隻剩下不到七百人,其餘的,都已經在一夜的屠殺之中失去了生命。
諸葛玥端來一碗白粥,走到楚喬身邊,他的面色仍舊很難看,但是已經冷靜下來。帳篷很小,他根本站不直,隻能蹲下身子,扶起楚喬來,低聲說道:“吃點吧。”
楚喬面容慘白,顯然身子越發虛弱,但是她還是沉聲問道:“外面的情況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諸葛玥不屑地淡淡道,“該死的人都死了,不該死的也陪着死了,劉氏不費吹灰之力,就獨占了這些富家的财産,很俗的戲碼。”
楚喬微微皺起眉來,緩緩說道:“這麽說,劉熙霸占了其他幾個富商的财産?他就不怕那些人的本家來報複嗎?”
諸葛玥搖頭道:“這些富商的本家,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
“你是說……”
“對,”諸葛玥點了點頭,沉聲說道,“如果是我,要做,就必定要保證一勞永逸。歐陽氏、賈氏、王氏的财産雖然比不上劉氏,但是一旦聯合起來,絕對不是劉氏一家能夠抗衡的。他劉熙既然決定吞沒這些财物,将這幾家的人一網打盡,那麽賢陽城昨晚,就必定不會安甯。”
楚喬皺起眉來,“難道劉明駿就同意劉熙這樣做嗎?如此一來,他們在賢陽城的基業就徹底毀了。”
“你還以爲這件事是劉明駿指使的?”諸葛玥輕笑,“星兒,你腦子好、身手強、反應也夠快,隻是你不了解人心。劉熙反了,如果我沒猜錯,昨天晚上第一個去見閻王的,就是劉明駿。”
“劉熙反了?”楚喬微微一愣,努力在腦海中回想當初在賢陽城見過的那個年輕人,笑起來有一口白牙,習得一手精湛的馬術,當時劉明駿跟她介紹自己這個侄子的時候哈哈大笑,得意地拍着那個年輕人的肩膀,很是自豪地說這是他的半個兒子……
“劉熙爲什麽要反呢?也許,他是不甘心做一個富家翁,想要邁進仕途。但是大夏政權排外,世家占據主導地位,他在朝中毫無根基,想要爬起,三五十年也未必能做到,所以他就孤注一擲,聚整個賢陽富商的财富,作爲踏闆,想要走進卞唐上層。有了這麽大的一筆财富,此次卞唐之行,再也無人能小瞧劉熙了。”
諸葛玥一點一點地分析着,可是這些話聽在楚喬耳裏,卻越發刺耳,她的想法并不是如諸葛玥這般簡單,因爲她知道死去的這些人的身份。這時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劉熙是大夏的人,鏟除了大同行會在賢陽的根基,占據了大同行會經營多年的财富,至于他們爲什麽要去卞唐,她就猜不出來了。
諸葛玥也算是一個極爲聰明的人,因爲此時此刻,經過卞唐探子營迅速傳遞回來的消息,卞唐的官員們也總結出這麽一個幾乎相同的結論。
劉熙鏟除了其他幾方的勢力,合爲一處,如今前往卞唐,是投誠謀官來了。
然而,他們并不知道的是,早在幾天之前,那個被衆人深深忌憚的劉熙,就已經被裝進麻袋,綁上石頭,沉到赤水江中了。
對于這個亂局,有人匆忙退避,有人懵懂無知,有人冷眼旁觀,有人掌控一切。懵懂的,以爲是強盜搶劫,仇家追殺;聰明的如諸葛玥、李策之流,則能抽絲剝繭,努力洞察這其中的緣由;而唯有真正掌控這一切的人,方能理清這層層疊疊、方方面面的關系,按下這最終的謎底,一直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
山谷的大帳之中,一身白袍的男子坐在暖榻上,門外站着一衆直如标槍的侍衛。
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穿着一身皮铠,進來之後跪在地上,語調铿锵地說道:“世子殿下。”
燕洵身上披着一件純白的大裘,身下是用炭火溫着的暖榻,額頭已經微微沁出細汗,可是面色仍舊有些蒼白。他坐在那裏,聽到來人禀報,連眼睛都沒睜,隻“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财物已經清點完畢,其他各家的主子、下人也已經處理幹淨了,屬下派人在後山挖了一個坑,已經掩埋了。”
燕洵仍舊沒有說話,好像已經睡着了,年輕人微微舔了舔嘴唇,繼續說道:“隻是,隻是歐陽家的小公子,現在還沒找到。”
燕洵微微皺眉,卻仍舊沒有睜眼,隻是淡淡地說道:“那就去找。”
“是,是!”
年輕侍衛連忙說道:“那孩子才四歲,這外面崇山峻嶺,全是林子,諒他也跑不遠。”
“站住。”
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年輕人被吓了一跳,連忙答應。
燕洵終于睜開雙眼,眼神漆黑且睿智,語氣很平靜,“你知不知道大夏爲什麽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那人頓時就愣住了,張了兩下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就是因爲當初他們殺我滿門的時候,沒有果斷地将我斬草除根,你明白了嗎?”
年輕人頓時慌亂地說道:“屬下明白了,明白了。”
“好了,那就做事去吧。”燕洵輕輕地揮了揮手。
那人連忙小心地站起身來,正想退出去,燕洵又淡淡地說道:“辦完事之後記得去領軍法,看來需要一個深刻的印象才能讓你記住我現在的身份。”
“是,屬下記住了,少東家。”
大帳内越發安靜,年輕的燕洵靠在軟榻裏,厚厚的裘毛幾乎将他整個人都陷在裏面。他緩緩地皺起眉來,有些厭煩地說道:“該死的南蠻子……”第二天,整個營地都沒有要離開的打算,諸葛玥出門看了一圈,除了劉氏的下人,基本其他各家的随從都不見了。他心裏有些着急,可是目前楚喬這個狀況,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莽撞地帶着她離開。
他到馬車旁拿了點幹糧,回來的時候又看到了那個叫星星的小女孩,那孩子躲在一個小帳篷旁邊,怯生生地露出一個小腦袋,臉蛋黑乎乎的,正在悄悄地打量着他,還左右觀望着,似乎正在尋找和氣的楚喬。
見諸葛玥看到她,小孩兒很讨好地眯起眼睛,傻乎乎地沖着他笑。
諸葛玥頓時沉了臉,也不看小孩,轉身就往帳篷走去。
剛走了沒兩步,就聽後面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去,見那孩子還在後面挪着小步小心地跟着。
幹什麽?還想要肉吃?諸葛玥皺着眉頭沉聲說道:“再跟着,就打斷你的腿!”
“哇!”一陣驚人的大哭聲突然傳來,反而吓了諸葛玥一跳。隻見那孩子咧着嘴大哭,一邊哭還一邊向相反的方向跑去,而營地上的其他下人紛紛以怪異的目光看着諸葛玥,那些眼神似乎在說:瞧瞧,人模狗樣的,竟跟一個孩子來勁。
諸葛玥頓時有些郁悶,他其實不過是想吓唬吓唬她。
回到帳篷裏的時候,楚喬還在睡,她這陣子似乎特别能睡,即便是說話的時候,也會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諸葛玥開始有些擔心,可是見她不睡覺的時候,已經能勉強走路了,就又放下幾分心來。
最起碼,經過這一段患難的經曆,讓她已經有些相信自己了。比如現在,自己就坐在她的身邊,她也不會突然跳起來拿着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諸葛玥歎了口氣,心下十分郁悶。
虎落平陽被犬欺,現在這個時候,自己竟然連這麽個破營地都走不出去。
“嗯……”一聲慵懶的輕哼聲幽幽響起,楚喬緩緩睜開眼睛,突然見諸葛玥就坐在自己身邊,不由得有些尴尬。她不自覺地捋了一下頭發,聲音裏還帶着濃濃的鼻音,有些不自然地問道:“什麽時辰了?哦,我竟然睡了這麽久。”
諸葛玥沒有說話,而是遞過去一個水囊。
楚喬接過水囊,剛喝了一口,卻見諸葛玥還看着她,一時不小心,竟然嗆了一口,“咳咳……”
“笨死了。”諸葛玥翻了個白眼,手卻輕輕地拍着她的背。
咳嗽了半天,反而精神了,楚喬狠狠地瞪了諸葛玥一眼,然後一把搶過水囊,大口地喝了兩口水,随即大大咧咧地說道:“我餓了。”
其實剛剛諸葛玥出去,就是去拿吃的了,可是這會兒見她态度不好,反而不想給她了,冷冷地輕哼道:“我是你的奴才嗎?”
“奴才?”楚喬斜斜地打量了他一眼,“就你,你會幹什麽?你這樣的賣到奴隸市場,估計連一金都不值。”
諸葛玥斜斜地瞪着她,随即輕哼道:“你值錢?”
“反正比你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