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一醒,醒一醒,醒過來!”
“咳咳……”
輕微的咳嗽聲突然響起,諸葛玥卻渾身一震,一把抓住了楚喬的肩将她扶正,雙眼緊緊地盯着她,連聲說道:“醒了嗎?醒了嗎?”
楚喬的咳嗽聲起初還很輕,漸漸地卻劇烈了起來,口鼻都溢出漆黑的泥水。她面頰通紅,靠在諸葛玥的懷裏,說不出話來,隻能一聲接一聲地咳着。
即便是咳嗽聲,此刻聽來卻也有如仙樂。冷風如刀,大雨滂沱,諸葛玥渾身的力氣幾乎在一瞬間被抽離得幹幹淨淨。在這個接近死亡的夜晚,他突然不想再違背自己心意去掩飾任何事,他環住雙臂,在空曠的野地間,将懷中的女子狠狠抱緊。
“你的……家族會處……處置你的。”氣若遊絲的聲音在懷裏響起,聲音那般細小,轉瞬便被曠野上的風吹得支離破碎,“大夏……趙飏……趙徹,都不會放過你。”
雨仍舊下着,沖刷着兩人身上的鮮血和淤泥,一道閃電劃過頭頂,讓他們越發清晰地看到了對方那蒼白的臉頰。
“你會死的!你會死的你知不知道?”楚喬嗓音沙啞,聲音卻已哽咽。這一路走來,她又何嘗不知他的維護之意,可是如今公然和趙飏的人馬動武,他難道不知會有什麽後果在等着他?“你以爲你是誰?”她咬着牙,惡狠狠地瞪着他,“你殺了我的家人,害了我和燕洵,我恨不得一刀殺了你。你我之間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你爲何要救我?”
諸葛玥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她,楚喬滿腔的糾結終于在這樣沉靜的眼神中徹底崩塌。一路力戰逃亡,幾番生死垂危,如今在這個大雨夜裏,她心裏的高牆終究不堪重負,被重重矛盾的情緒一擊而潰。
“諸葛玥,我欠你這樣多,你讓我怎麽辦?”她閉上紅腫的雙眼,任眼淚蜿蜒而下。
古道筆直,筆直地從來路來,再筆直地往去路去,大雨傾盆,電閃如龍,黑夜,亮如白晝。
當日在安柏郡最繁華的街上激戰了将近一個時辰,卻仍不見有一個官兵前來,如此,足可見這次刺殺的主謀是何人。趙飏不同于别人,這小子自小在宮中飽受欺淩,養成了心狠手辣的性格,即便是對諸葛玥也敢痛下殺手。無奈之下,諸葛玥不得不帶着重傷的楚喬暗中潛行,并未同月七等人聯絡。
這天,他們加入了一個要前往唐京的商隊,交付了些銀兩,以普通人的身份要求和商隊一起前行。
關上房門之後,諸葛玥對楚喬說道:“我打聽到這隊商隊的主人名叫劉熙,你認識這個人嗎?”
楚喬微微皺眉,沉聲說道:“應該有過一面之緣。”
“我們現在就走。”諸葛玥果斷地說道。
“等一下!”楚喬連忙叫道,“我和他隻是遠遠地見過一面,連樣貌都沒看清楚,話也沒說過,而且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諸葛玥緊緊地皺起眉來,楚喬自然知道他在擔心什麽,說道:“外面的人隻當我們是染病的尋常百姓,根本不會有見客的機會,隻要我小心一點,不會有事的。”
“他是劉明駿的侄子?”
“對。”
諸葛玥沉思半晌,緩緩地說道:“劉家在賢陽也算是大戶人家,當日我進賢陽城,不知道迎賓隊裏有沒有他。”
楚喬聞言,微微皺眉,諸葛玥說道:“還是小心一點吧,明早我去街市買馬,然後我們自己駕車去唐京。”
楚喬點了點頭,她此時的立場比較尴尬,劉熙是劉明駿的侄子,那就也是大同行會的會員,既然是自己人,和他們相認,他們自然會好好安頓自己,并會安排自己撤退回燕北。但是諸葛玥如今身邊沒有護衛,若是劉熙起了歹意……
“你先歇着,”将楚喬放在床上,諸葛玥說道,“我去讓小二做幾個菜,你想吃什麽?”
楚喬搖了搖頭,說道:“随便吧。”
諸葛玥轉過身去,一邊走一邊說道:“不随便也沒辦法了,這個破地方,能有什麽吃的。”
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楚喬有些恍惚,然後嘴角一牽,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來。
以諸葛家的勢力,恐怕整個西蒙大陸到處都有他們世家的聯絡地點和所屬人馬,作爲掌控帝國命脈的世家之一,絕不會隻有眼睛能看到的那一點政治上的勢力。
這天底下的暗線,有多少掌握在諸葛家手裏?有多少掌握在魏閥手裏?有多少屬于大夏趙氏?屬于卞唐李氏?屬于懷宋納蘭氏?沒人能夠清楚地定義。
楚喬知道,任何一個世家大族後面,都有百年的家族奮鬥史,就算趙正德當初風火雷霆地鏟除了穆合氏,難道就能确定穆合氏百年經營的基業就此在大夏的版圖中灰飛煙滅了嗎?
諸葛家的勢力,絕不會比燕北高原上的燕洵差,而作爲帝國正統世家的他們,更有着燕北無法企及的政治地位。
隐藏在那幾萬家族親兵後面的,是這個世家多年來潛移默化安插在帝國的家族子弟,是吏部官名中那些密密麻麻複姓諸葛的大小官員,是那些金錢打造出來的路,權勢收買下的人心,利益捆綁住的勢力,把柄拿捏住的團體。
燕北公開造反,所以燕北一系全部站在了帝國的對立面上。但是可以想象,如果有一天,諸葛家造反,如果給他們時間讓他們謀劃,如果讓他們如燕北一樣做好準備,舉起反旗,那麽趙氏将會面對怎樣一個毀滅性的災難!
所以,以諸葛家這樣的勢力,以諸葛玥在家族的地位,無論在任何地方,隻要他登高振臂一呼,瞬間就會聚集家族的大批子弟親信。但是諸葛玥顯然沒有這個打算,他隻是一路小心地隐藏身份,親自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卻從沒有通知家族和等待自己下屬的舉動。
或許,是怕來人不是自己的嫡系,會洩露楚喬的身份,進而被家族的對立者拿來大做文章吧。
楚喬淡淡地冷笑,嘲弄自己這太極推手式的自我欺騙,她很明白所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怎樣一個原因,卻不願意去承認和面對,于是,就逃避地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着時間的流逝。
也許,他隻是想在一個相對平靜的環境下和自己相伴而行,他不是諸葛家的少主,而自己也不用站在燕洵身後。隻是塵世中的普通人,沒有對立,沒有仇恨,沒有無法調和的矛盾,更沒有那些現實到無法逃避的責任。
這樣的機會,他們一生,可能隻有一次吧。
楚喬緩緩閉上眼睛,希望自己趕快睡去,有些事情想起來太危險了,她明白一切,卻無法回應。
他們活在世間,都有各自要走的路,從一開始,他們就已經站在兩個起點,八年下來,各自越走越遠。做人,還是要冷靜理智一些。
楚喬渾身無力,隻是一會兒就慢慢睡去。臨睡前,她自嘲地笑,想那麽多做什麽,最起碼現在,還是沒辦法和他劃清界限啊。
諸葛玥回來的時候,楚喬已經沉沉地睡去,空氣裏有她淺淺的呼吸和女兒家淡淡的香氣,諸葛玥端着一個大托盤,裏面放着一堆碗碟,還有一壺酒。
他擺好飯菜,就坐在桌子旁邊,然後倒了一杯酒。
這店鋪不大,所做的菜肴卻很可口,即便蓋着蓋子,仍有濃郁的香氣不斷地飄出來鑽進鼻子裏。酒很醇,澄澈透亮,味道濃香,喝下一口,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
夕陽火紅,将光芒投射進來,照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一個長長的剪影。
他就那麽一直坐着,慢慢地喝酒,太陽漸漸落下山去,街面上亮起燈光,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然後又過了一陣子,街市終于散了,整座城市都安靜下來。漆黑的天幕下,所有人都進入夢鄉,唯有他,不點燈,不說話,靜靜地坐在黑暗裏,像是一尊雕塑,隻有手臂來回地在酒壺和酒杯間動着。
楚喬在深夜裏醒來,頭像是被千百個錘子一同砸過那樣疼。睡眼蒙眬中她想要喝水,卻注意到黑暗中的那個影子。
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摸小腿上的匕首,即便是在身體如此虛弱的狀态下,她仍舊瞬間跳了起來,像是一隻敏捷的豹子。
然而,很快她就反應過來,愣愣地放下匕首,看着黑暗裏的男人,不解地說道:“諸葛玥?”
“嗯。”回答她的是一個淡淡的鼻音,男人似乎喝了很多酒,房間裏酒氣很重,“喝水嗎?”
楚喬點了點頭,卻頓時想起點頭他也看不到,剛想說話,一杯水已經遞到了自己的嘴邊。
她接過來,觸手是溫的,甚至還有點燙手。杯子很小,楚喬卻用雙手捧着,喝了一口之後,舔了舔幹幹的唇皮,她的嗓子帶着剛剛睡醒的沙啞,輕聲說道:“怎麽不點燈?”
房間裏那麽安靜,甚至能聽到烈酒滾過那人喉結間的咕嘟聲,過了很久,一個淡淡的聲音才緩緩響起,“黑着挺好。”
楚喬認真地問:“諸葛玥,你什麽時候,才肯叫我楚喬呢?”
男人冷冷地哼道:“你做夢。”
“你這個人,就是太偏執了。”話音剛落,楚喬突然自嘲地一笑,說道,“其實我跟你一樣,我也很偏執。所以我認定的事情,就不會改變。”
諸葛玥沒有說話,楚喬今晚的興緻似乎很好,她的聲音很輕,繼續說道:“其實你這個人,也不算是個壞人,雖然性格孤僻一些,手段殘忍了一些,沒有同情心一些,還有,嗯,黑着臉的時候招人煩一些,再就沒有什麽了。可是這個世上,誰不殘忍呢?誰的手上沒沾過血呢?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不吃别人,别人就來吃掉你,到了現在,我都記不清自己的手上有多少條人命了。諸葛玥,你記得清嗎?”話音剛落,楚喬就自問自答道,“你應該是有數的,你是上等人,親手殺的人,無非就是一些得罪你的下人。可是我記不清了,這半年來,死在我手上的人,比這一生和我說過話的人還要多。每次手起刀落,就是一個腦袋,他們腔子裏的血總是滾熱的,噴在我的臉上,像是火炭一樣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