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辦?”楚喬面色沉重,轉過頭來,沉聲說道。
燕洵默想了半晌,最終說道:“不必驚慌,應該不會有事,我去看看。”
“燕洵。”
燕洵剛轉身要走,突然被楚喬一把抓住。少女的小手微微冒着汗,冰冷似雪,緊緊地拉着他,眼神擔憂,卻又有着玉石俱焚的堅韌,“小心點,早點回來。”
“放心吧。”燕洵心下一暖,反手握住楚喬的手,拍了拍她的肩,“我去去就回。”
綠柳走上前來,爲燕洵披上大裘,燕洵帶着幾名下人,出了莺歌院。
整整一個下午,楚喬都坐立不安,總是覺得會有事發生。傍晚的時候,阿精突然回來,楚喬大喜,疾步跑上前去,沉聲問道:“世子呢?怎麽樣?怎麽現在還不回來?”
阿精面色有些尴尬,但還是緩緩說道:“世子沒事,現在正在前殿赴宴。”
楚喬長籲了一口氣,放心地說道:“沒事就好,皇帝傳召他有什麽事?”
阿精左右看了一眼,見幾名小丫鬟跟在楚喬周圍,全都一臉疑惑地望着他,一時間竟有些語塞。
楚喬眉頭緩緩皺起,隐約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同尋常,沉聲說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皇上……”阿精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沉聲說道,“皇上剛剛傳召世子殿下,是要……是要給殿下賜婚,已經指給剛剛過了及笄之禮的淳公主。”
少女登時一愣,想說什麽,張開了嘴卻說不出來。她左右望了一眼,雙眉漸漸緊鎖如川,聲音很低地反問道:“賜婚?”
“姑娘……”阿精擔憂地叫道。
楚喬卻點了點頭,喃喃說道:“賜婚。”
“姑娘,世子怕你擔心,叫我回來告訴你一聲,他說……”
“我沒事,”楚喬搖了搖頭說道,“皇家飲宴鋒芒太多,你快回他身邊保護他,切莫出了差錯。我隻是有點擔心,害怕皇帝對他不利,哦,賜婚,我知道了。”
阿精面露不忍之色,低聲輕呼道:“姑娘……”
“我先回房,你快去吧。”楚喬轉過身去,脊背挺直,毫無悲傷之色,隻是喃喃說道,“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綠柳,把花房的書信都送到我房裏來,我要批複。”
白雪茫茫,女子今日穿了一身鵝黃色的衣衫,披着一件同色的披風,少見地露出一絲女兒家的妩媚,遠處的風吹來,卷起地上的積雪,打在她的背上,披風翻動,顯得有幾絲凄冷。
遠處夕陽緩緩西下,天邊火紅,但再是多彩,也終要落下去了。燭台燈火,紅淚點點。
三更的更鼓已經敲過,燕洵仍舊沒有回來。小丫鬟捧着火盆小心地推開房門,隻見屋子裏一燈如豆,女子的身影單薄纖細,仍舊伏在案頭,聽見響聲也沒有擡起頭來,眉頭輕蹙,似乎在思索什麽。
“姑娘,”小丫鬟面露不忍之色,雖然隻有十二三歲的年紀,但是也懵懂地明白點什麽,她小心翼翼地對着這個平日裏嚴肅寡言的主子輕聲說道,“時間不早了,您還是早點睡吧。”
楚喬沒有說話,隻是略略豎起手來,示意她出去。
綠柳端着換下的火盆,走到門口突然回頭說道:“世子若是回來了,奴婢來叫您。”
纖瘦的女子緩緩擡起頭來,眼神微挑,淡淡地看着綠柳,聲音低沉地緩緩說道:“你是不是很閑?”
小丫鬟一愣,頓時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忙說道:“奴婢多事了,請姑娘責罰。”
“下去吧。”清厲的聲音陡然傳出,少女沒再說話,隻是低下頭去繼續看着手裏的信函,綠柳戰戰兢兢地低着頭退出去,房門關上,屋子裏頓時安靜了下來。
燭火輕燃,不時地爆出一絲火花,燭光将少女的影子拖得很長,纖細一條,朦胧中看不清輪廓。
并沒有什麽别樣的舉動,照常忙碌,照常思索,就連回話的語氣,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隻是那一張張潔白的宣紙上,墨迹深深,力透紙背。
冬夜漫長,五更時分,前院傳來了開門的聲音。書寫的毛筆登時一頓,楚喬側耳傾聽了半晌,就站起身來,将房間裏所有的燈火通通點燃。
光線頓時大盛,隔得再遠也能夠看到。楚喬站在窗前,擡起窗子的一角,夜風順着窗棂吹來,吹起她墨色的長發,少女眼神沉靜,靜靜地沉默着。
她在等一個結果,隻需一眼,就會知道她還沒有睡,知道她在等他。如果走過來,就說明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如若不然,那就是他已經打定主意,不會再更改。
時間緩緩流逝,前院的燈火始終沒有移動,男子身披一襲銀狐裘鬥篷,風帽半掩,青衫磊落。阿精站在他的身後,打着一把青竹碧傘,遮于他的頭上,白雪紛紛,飄飄灑灑地落在傘頂。有細小的風從遠處吹來,卷起地上的積雪,在角落裏轉着圈,形成一個個細小的旋渦,掃過他潔白的靴子和大裘的衣角。
“世子,”小李子躬身走上前來,順着燕洵的目光向長廊的盡頭望去,那裏,梅林掩映之間,假山盤踞之後,有明亮的燈火遠遠地傾瀉開來。
“姑娘應該還沒睡。”
燕洵恍若未聞,隻是靜靜地站着,他知道,那重重屋舍之後,青竹窗帳之前,也一定有一個身影默默而立。他們之間,隔了三條回廊、兩扇朱門、一池清泉、滿園梅枝,走過去,隻是眨眼之間。
可是,沉重的無力感漸漸地在心頭生出,爲何,這看似短短的一段路,卻顯得這般遙遠?
他的眼神甯靜,悠然如水,并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着,目光穿透了這七年的寸寸光陰,穿越了似水流年的悲歡離合,往事如風,如幻似夢,患難與共,禍福相依。
長風陡起,阿精手中的竹傘一掀,就被吹飛。年輕的護衛一驚,轉身去追竹傘,遍天的大雪簌簌落在燕洵的肩頭,盡管穿着厚厚的大裘,仍舊覺得是那般寒冷。
“走。”
短促的一個字從男子的口中吐出,小李子一喜,頓時就在前面引路,邊走邊說着:“姑娘肯定還沒睡,世子……”話還沒說完,就見燕洵帶着阿精竟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小李子微微一愣,提着燈籠,張大嘴巴,一時間茫然無措,不知該何去何從。
噗的一聲輕響,楚喬将窗子輕輕地放下,緩緩脫下外袍,隻穿着一身單衣,走到四角的燈籠前逐一将其吹滅,動作緩慢,面色平靜。
終于輕輕一聲響,書案上的燭火也被吹滅,屋子裏霎時間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她摸索着來到床前,拉開被子,躺了進去。風聲靜谧,異常安靜,黑暗之中,少女的眼睛睜得很大,清冷的雙眸中并無淚光,隻是,卻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漸漸地沉了下去,一層一層,好似綿綿的細沙和海浪。
第二日一早,楚喬照例來到前院吃早點,今日的莺歌院别樣安靜,似乎每個人都在小心謹慎地克制自己不要發出聲音。楚喬和燕洵相對而坐,仍舊和平日一樣各自吃飯,偶爾擡起頭來說上一句閑話。
主子們毫無異常,平靜得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阿精和綠柳等下人疑惑地張望,最終卻通通無奈地歎息:也許,真的是自己想錯了。
早飯過後,一切趨于平靜,大家各司其職,神色間,似乎還透出幾分喜氣來。
畢竟,從此以後在這座偌大的皇宮裏,莺歌院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臉色行事了。
中午的時候,燕洵打開花房的門,隻見楚喬靜靜地靠在花架欄杆上,一副等了許久的模樣。
“我的血缇蘭!”燕洵哀呼一聲,急忙跑上前來。
楚喬一愣,回過頭去,隻見在自己的背後,燕洵捧着一株斷了一段根莖的蘭草,面色懊惱地叫道:“我的血缇蘭!”
“不是我弄的。”
少女頓時舉起雙手想要置身事外,“我沒靠着那裏。”
“你沒看到這花架之間有絲繩嗎?”
楚喬一愣,細細看去還果然如此,她聳了聳肩,“就算是我好了,大不了再賠你一盆。”
燕洵搖了搖頭,将花盆放置一旁,坐在椅子上,正色說道:“這件事,你怎麽看?”
楚喬默想了半晌,然後說道:“皇帝是對你動了殺意了。”
燕洵淡淡一笑,嘴角輕扯,“他對我動殺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這一次不同,”楚喬搖了搖頭,沉聲說道,“他并非真心想要同你冰釋前嫌,隻是要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爲自己找一個緩步的台階,既要除掉你,又要置身事外。”少女面色凝重,條理清晰地分析道,“如今氏族勢大,封地遼闊,皇帝除了京畿的軍隊,幾乎沒有兵權。軍政财權均掌握在長老會和分散在世家的手中,趙正德想要收回王權,除了依靠蒙阗、樂邢等少數皇權派将軍,就隻能寄望于分封在邊陲之地的王侯們。所以,他必不可明目張膽地殺你,一來害怕引起燕北躁動,激發大同行會死士的瘋狂刺殺,二來也怕寒了天下王族的心,以免再一次引起削藩的流言。畢竟,氏族們都在等着各家王爺皇族起兵,好趁機争奪封地,擴大家族勢力。一旦王侯勢力被氏族蠶食,皇室再想要收回皇權,就會更加困難。”
燕洵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少女繼續說道:“所以他要殺你,就必須要假借别人之手,要做得似是而非,然後再嫁禍他人,将自己置身事外。但是現在隻要你一死,全天下的矛頭就都會指向他,所以他選擇在這個時候将女兒嫁給你,做出想要冰釋前嫌寬容大度的假象,讓世人以爲他真的想放你回燕北,對以往的事情一概不再追究,然後再親自出手,置你于死地。你一死,他最心愛的女兒就成了寡婦,到時候自然不會再有人懷疑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