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拿去給張靈遠看看,不用多久,就知道元和帝吃的什麽藥了。
以前呢,瑤芳是無可不可的,順着姜長煥的意思,找她張師兄将“金丹”的藥性分析。然後配些能夠中和的藥來,無論如何,讓元和帝多活兩年。現在,她一點也不想挽救這個嗑藥嗑瘋了的皇帝,聽天由命吧您呐!藥麽,你自己吃就算了,逼人一塊兒吃算什麽好漢?
自家孩子倒還好,拿着破金丹,不給她就成了。宮裏那個……親爹要喂藥……
瑤芳隻覺得渾身打哆嗦。都不知道元和帝的經史讀到哪裏去了,書呆子賀敬文都知道,秦皇漢武求長生,終其一生也沒得到,最後還落得個身後凄涼。漢文帝信方士,到現在提起來都是個大笑話兒。唐有吃藥吃死的皇帝,宋帝自稱是神仙轉世,也沒能一統天下,還要付歲币與北虜。
關鍵時候,就沒一個神仙頂用的!
爲什麽元和帝看不明白?
闆子見她神色猙獰,小聲勸道:“我帶來的人都很可信,您也不用就這麽直統統的喂了鄉君。”宮裏娘娘的臉色與這位夫人的不相上下,都是一副想要殺人的樣子,讓闆子直覺得這不是什麽好事兒。以前,闆子是很羨慕能跟元和帝一塊兒服食丹藥的人。皇帝也沒吃死不是?
現在,他不這麽想了。
葉皇後是宮中的定海神針,做事從來沒有失算的時候,她既覺得這事兒不對,那十有八、九,就是不對。夫人乃是張神仙弟子,她看這金丹跟看毒藥似的,那這金丹興許方子就是有問題的。
【幸虧沒厚着老臉跟聖上讨點藥渣。】闆子抹了一把汗,又勸了幾句,瑤芳勉強一笑:“有勞了,您辛苦。上複陛下,謝賜丹藥。這金丹,我定會好好珍惜的。”示意綠萼,包了一個極大的紅封兒給了闆子。
闆子收了紅包,暗想自己已經上了賊船了,這兩口子跟葉皇後是一條船上的,應該幫他們遮掩。肚裏打了一肚子的草稿,預備講,夫人是如何如何感激涕零的,怎麽怎麽爲了女兒歡喜得要命的。瑤芳那句話,他也預備添油加醋,講瑤芳稱贊元和帝煉丹的水平高。
瑤芳等他一走,便命青竹去請張靈遠來。又命綠萼:“去,找她爹回來,叫他不管在做什麽,都扔下來回來!告訴他,他爹快要吃藥吃壞了!”
瑤芳接“賞”的時候,容七娘就已經覺得奇怪了,聽瑤芳爹命綠萼去尋姜長煥,忙攔了下來:“且住你住,你也是忙得顧這不顧那了。你且想想,爲何妹夫在京城好好的,不将藥賜到他手裏,反而巴巴地送到山上來?這不合常理的。”
畢竟姜長煥才是孩子爹,才是代表二房的人。再說得遠一點,也應該賞到姜正清的手裏,他倆兒媳婦,一個懷着、一個帶着奶娃,這是全家的事情。直接送到女眷手裏,像什麽話?
瑤芳定一定神,冷笑道:“師兄不肯伺候他煉丹胡鬧,焉知不是示威的呢?”示意綠萼快去。
這倒還真有可能!以元和帝的小心眼兒,總是要時不時敲打一下不順着他的意的人。張靈遠脫身脫得巧,也隻是讓元和帝不當時發作,事後狠狠報複而已。元和帝能做到皇帝,也是練了些透過現象看本質的功夫的,比如張靈遠這事兒,結局就是張靈遠不幹了。你就是說出了花兒來,也是離他遠了。這讓元和帝很不高興。
容七娘默。
葉襄甯捏着賞給她的那丸藥,眉頭皺得死緊:“這可怎麽是好?”
這屋裏四個女人,三個的爹是正經八百的讀書人,賀敬文極厭惡這金丹,他的女兒和兒媳婦,多少受了他的影響。葉襄甯雖是勳貴出身,對這金丸也不感冒。葉家的家教還是很不錯的,女孩子也教讀些經史。經史讀得略多一點都知道,除了像黃帝這樣的傳說,就沒有什麽皇帝能吃藥吃得成仙的。
瑤芳道:“可别亂吃!”
葉襄甯道:“那要怎麽回呢?”
“回什麽呀,他還能拷問不成?等師兄過來了,請他看一看再說。”
麗芳有些擔心:“這樣會不會是對聖上的不恭敬啊。”
瑤芳心裏大怒,想要人對他恭敬,他倒是做得像樣子一點呀!逼大人吃藥,也就認了。拿人孩子開玩笑,真是找死!
過不多時,張靈遠一頭汗地跟着同樣一頭汗的青竹來了:“在哪兒呢在哪兒呢?我瞧瞧。”
瑤芳将金丹扔給他:“還沒看夠麽?”
張靈遠捏起金丹,看看,撚撚,對着日光照一照,又小心地用指甲從上面刮下一點送到嘴裏。細品了一下,“呸”地一聲吐了出來,對瑤芳道:“這東西吃一顆兩顆,頂多拉拉肚子。萬不可多食,積丹毒在體内,可不是鬧着玩的。”
葉襄甯深歎了一口氣:“藥都賜下來了,我怕說漏了嘴。道長,這是什麽味道的?”
味道奇怪,口感奇葩。張靈遠描述道:“有點像舔了一口銅闆。”
麗芳神色詭異地看着他:難道您老舔過?
瑤芳問道:“能嘗出用了什麽藥麽?可有什麽方子可緩丹毒?”
張靈遠道:“藥麽,也是尋常,隻是我看這色澤與我煉的并不同,大約是份量有所不同。更多添了一味麝香。不對,還有一點腥氣。要說解丹毒的方子,我們盡是有的。是藥三分毒,金丹火氣大,更不例外。正經的丹鼎道人,手裏都有些清熱解毒的方子可用。隻是……”隻能救想活命的人,見天兒嗑藥的,那就沒治了。
瑤芳道:“還得勞煩您,給估摸出個丹方來,再寫個解毒的方子,可好?”
張靈遠道:“你不吃就是了,還用這麽費勁?”
葉襄甯想到了葉皇後和太子,一張臉煞白,搶先道:“道長慈悲,山下城裏,可有人得用得着這方子呢。”
張靈遠停了一下,才想來這不止是他師妹的嫂子,還是葉皇後的侄女兒。眼露同情地說:“那我再仔細品一品,寫得細一點。”
瑤芳對葉襄甯道:“都這會兒了,急也沒用。想娘娘該有應急的辦法。”命人将葉襄甯扶下去歇息,又勸姐姐和嫂子去休息,将女兒托付給了麗芳,自己陪着張靈遠研究金丹。
張靈遠取了張紙,又刮了一點粉末在紙上,仔細端詳。看了老半天,墨已經磨好了,才對瑤芳道:“聖上這樣,倒像是走火入魔了,哪有煉丹還四處喂人的。這東西份量也不對,珍貴的藥材是加了不少,卻又互相有些個沖克。”
瑤芳冷着臉道:“隻怕他還以爲是做了件好事。”自以爲好人的蠢人,實在是比聰明的惡人危害更大。
張靈遠搖搖頭,提起筆來:“份量興許有些偏差,未必全準的。我們給貴人煉的藥,從來不敢多加鉛汞之類的東西,那都有毒的。師傅在時,教他加些珍珠粉,鹿茸之類,吃不死,還略補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現在的年輕人呐,爲了那點子錢财風光,命都不要了。可悲可歎。”
瑤芳道:“管他做甚?”
張靈遠近來過得悠閑,不像先前那般緊張兮兮的,老君觀的日子也還能維持得下去。神仙勁兒也回來了,搖頭晃腦地道:“不能不管,不能不管。我不管,依舊做我的道士,你們不管,就要被排擠啦。他要真走得早了,嘿嘿。”
瑤芳心裏也嘿嘿兩聲,接過他寫好的方子一瞅:“好了,清熱解毒的方子呢?”
張靈遠道:“你沒背嗎?你還是不是我丹鼎的弟子啦?”
瑤芳道:“背了,不過生完孩子我就傻了,忘了。一孕傻三年,您不知道麽?”
她這麽沒皮沒臉的,張靈遠也拿她沒辦法,隻得又寫了清熱解毒的方子,補充道:“夏天的時候吃點仁丹也是不錯的。不過現在麽,還是喝些湯藥吧。”
瑤芳心中一動:“那,有什麽忌諱麽?已經吃了的,有什麽是不能同食的?還有什麽事是不能做的呢?已經有人吃了呀!”
張靈遠這回不急了,慢悠悠地道:“别擔心别擔心,一口半口吃不死。哎,聽師兄一句勸,那個地方不大好混。你們又不愁吃不愁喝的,連閨女的嫁妝都不用自己攢,何苦來?”嫁了個宗室,最大的好處就是這個了,隻要朝廷不倒,兒女都不用愁。這麽上趕着表現,真沒多大的必要。
瑤芳道:“總是有備無患,這些事兒,可不是自己想脫身就能脫出來的。”
張靈遠搖搖頭:“好自爲知呐~”
瑤芳氣結,他現在倒逍遙了!收了寫好的方子,瑤芳道:“大不了,到時候您給我準備一紙度牒。”
張靈遠搖頭晃腦地走了,留下瑤芳等姜長煥回來商議這事兒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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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萼沒能将姜長煥帶了來,卻帶回來了姜長煥的口信兒:“娘娘快要氣瘋了,聖上……聖上也是大發雷霆。”
瑤芳驚呆了:“怎麽會?爲了太子吃不吃藥的事兒,兩宮對上了?”
綠萼跑得張口氣喘,捧過青竹給她的茶來,咕嘟灌了半杯子,才說:“娘娘是爲了這個事兒,聖上卻不是。本來說得好好的,誰知道内閣裏打起來了。”
原來,這内閣也并非是鐵闆一塊的,容閣老與桓閣老是兒女親家,桓家閨女給容七郎連兒子都生出來了,兩人眼下倒是站得牢。旁的人就有些奇特了,因京中時疫,首輔染病,元和帝的金丹給得晚了,吃下去之後還沒見效就讓他死了。瑤芳等在山上居住,并不知道此事。
首輔一去,餘下的人開始争這首輔之位。照慣例,次輔頂上即可。豈料次輔的資曆竟不如排在他後面的人,中進士比人晚了六年,名次也不如人家當初的好,可就是會做官兒。排後頭的不樂意了,兩下掐了起來。
現在京城亂成一團。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也不知道兩邊有多少的門生故舊被卷了進去。眼下才開局,姜長煥已經被調了過去,接手了部分發駕貼請人喝茶的任務。直到這個時候,元和帝才發現,自己一向認爲的,控制得極好的朝臣們,還是藏了許多不該有的小心思的。長期的服食丹藥,讓元和帝的脾氣變得愈發的不好,又趕上死了一個兒子病了另外兩個,這讓他處理起政務來格外的雷厲風行。
瑤芳張了張口:怎麽什麽事兒都趕到一塊兒了呀?
上輩子首輔好像是告過病,可直到元和帝死了,他權攝冢宰,三年後告老還鄉,一直活到九十三歲高壽。這回竟然是死了麽?瑤芳低頭看看手裏的金丹,覺得腦袋有點懵。要真是吃這玩藝兒吃死了一個首輔,那樂子可就大了。
瑤芳對青竹道:“将這消息再告知觀主去。”
自己卻在踱步:可要想個法子打探一下宮裏的消息,太子究竟是死是活呀!再沒常識她也知道,老人與幼童,是最容易死亡的兩類人。老的死了一個首輔,小的已經死了一個皇子了,事情會不會再有更多的變故?
綠萼還在眼巴巴地等着,瑤芳道:“這樣,你再跑一趟吧,告訴二郎,金丹我已經請師兄指點了服食之法,叫他不要擔心寶寶。”
綠萼重複了一回,轉身再去通報。張靈遠又過來,劈頭便問:“真的死了人?”
瑤芳道:“說是藥服得晚了,當天就死了。”
張靈遠踱着步子:“許是原本就體虛,又服了旁的藥。哎,這金丹可是虎狼藥啊,底子弱的人受不住。”
瑤芳更擔心起宮裏的葉皇後來了,恨聲道:“吃吃吃吃,早晚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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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芳在山上跳腳的時候,葉皇後在宮裏也幾乎要發瘋了。
她兒子原本隻是小病,到了這個季節,尤其是小孩子,有個病痛并不是那麽不能理解的事情。太醫院的兒科聖手旁的事兒全都扔下了,就圍着這孩子轉。并且向她保證,隻要照料得宜,并沒有什麽大礙的。
看完了她親生的兒子,再去看另兩個皇子,說的也是差不多的話。葉皇後便也放心,專心守着自己的兒子。這時候可不是顯示高風亮節,對不是親生的比對親生的還要好的時候。接着就傳來了死了一個庶子的消息,葉皇後驚得一夜沒敢合眼,守着兒子生怕他也出事兒。
眼看着兒子燒漸退了,能進些米粥了,葉皇後叫來闆子:“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闆子如實答了:“原本病得就有些沉,安國公如此這般一講——當時娘娘正在看着太子的病,是以不知道——聖上便給二王嘗了一些。荊王挺了過來,晉王便……薨了。”
葉皇後怒道:“李珍他安的什麽心呐?!”葉皇後頗識經史,就沒見過吃所謂金丹能包治百病的。命闆子:“再宣兩個禦史去給荊王瞧瞧,調理身子。小時候身子要是虧了,一輩子都難補回來。”
闆子躬身往後退,一轉身兒,元和帝急匆匆地托着一丸金丹過來了。
葉皇後眼睜睜看着他就要将金丹給兒子喂下去,整個人都不好了,慌忙攔住了:“你這是要做什麽呀?”
“孩子病了,自然是要吃藥的。熙兒吃得晚了些,竟去了。”
葉皇後想掐死他!“二王多大年紀?我兒多大年紀?這麽大顆藥塞進去,不病死也要噎死了。”
元和帝實是一片好心,他信這個,又治好了一個兒子,安國公的孫子也說是服食了金丹之後好的。中宮嫡子,未必是他最喜愛的一個孩子,卻一定是最重視的一個。此情如同他并不深愛皇後,在有取舍的時候卻不肯輕易放棄皇後一樣。他是絕對不希望嫡子有任何的不妥的。
元和帝或許有種種的不妥之處,對兒子們仍舊是關心的,哪怕是已經不喜歡了的兒子,也先賜了丹藥。現在對着最重視的那個兒子,必須給藥吃!
葉皇後幾欲昏厥。才吃死了一個,又要來禍害我兒子!
宮中寂寞,葉皇後又不是一個肯被圈養的人,閑來無事,也讀些書,經史不用講,醫理也略通一些。她本就不信這金丹一類,哪怕信,也不相信元和帝的水平。如果是已經飛升了的張真人出現在她的面前,托着一丸藥來,她或許還能接受。元和帝,算了吧!
元和帝還一臉的熱切:“尋個藥碾子,碾碎了,兌了蜜水喂他。”
葉皇後忙說:“我來!”
丹藥磨碎了,呈淡金色,葉皇後眉頭一動,計上心來,取了自己妝匣裏的珍珠粉,又兌了一點點藥末子,混到裝蜜水的小銀碗裏,對元和帝道:“我來喂他。”
銀碗不透光,元和帝也看不見她兌的是什麽,隻看到她将幾勺粉末放到碗裏,陽光下,閃着金光。元和帝放心地讓開,葉皇後照顧孩子,應該是盡心的。
看兒子喝了好大一碗蜜水,還打了個小嗝兒,蜜水甜絲絲的,挺好喝,小太子露出一個滿足的笑來。
元和帝滿意地笑了:“好了,小孩子不可多食金丹。”
葉皇後心頭一松,卻聽他講:“隔日服一顆吧,明日我再送一粒來!”
葉皇後坐椅子上再也爬不起來了。還要再送來?
是的,元和帝對這兒子相當滿意。小太子生得白白淨淨的,葉皇後已經開始教他講話了,服食金丹也沒有抗拒的意思,真是太讓元和帝滿意了。等這兒子長大了,可以陪自己讨論一下修道的問題了。隻有自己的兒子,才是像自己的聰明孩子。相較之下,也很可愛的姜長煥就顯得愚笨了——對修道簡直是一竅不通。
此後,葉皇後苦苦煎熬了數日,看元和帝過來教兒子,除了跟兒子說話,念詩給他聽,就是講先賢明君的時候雜雜一些修道故事。隔日還珍重地拿一顆丹藥過來,命葉皇後碾碎了喂兒子。笑對葉皇後道:“我兒聰慧我欲親自教養。”
葉皇後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千辛萬苦,日盼夜盼,才養出來這麽一個兒子,眼看就要給孩子爹給糟蹋成傻子了,心急得恨不得掐死了元和帝了賬!再聽元和帝那意思,還要帶着兒子一塊兒玩,她就想召瑤芳進宮問一問:這樣的日子她還要熬多久?上一回是怎麽應對的?兒子到底給喂傻了沒有?能不能把這皇帝給弄死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是逼她吃這藥呢,也不能叫她兒子吃啊!
對女人而言,你得罪她,她興許就不當一回事兒忍了、扔了,要是動到她的兒女,那才是真的不共戴天之仇!
十幾年的夫妻,元和帝寵信吳妃的時候,葉皇後沒生氣,一度與王才人玩暧昧的時候,葉皇後沒生氣,現在,他終于将葉皇後給惹毛了。
孩子爹要親自教導兒子,這是憑誰都攔不住的事情。尤其在這宮裏,皇帝要教導他唯一的嫡子,這種事情需要考慮其他人的感受嗎?不用。天下人沒有會反對的。葉皇後嘴裏苦得像是吃了八百輩子的黃蓮沒漱過口,也不能拒絕這個建議。
隻能說:“隻怕他還小,不大懂事兒,吵鬧起來怕耽誤您請修。”
元和帝不知道觸動了哪根筋,大方地表示:“我看他與道有緣,不會的。”
葉皇後徹底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