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賀敬文是怎麽想的?【雖是無知村婦,倒也知恩圖報。】知恩圖報個球!現在反咬一口來了!賀敬文猶如被浸到了冰水,四周的目光讓他覺得自己像被剝光了一樣。
張老先生與谷師爺擔憂地看着賀敬文,生怕他頂不住,幾乎要搶上來。
汪知府大約是身邊聰明人太多,不太了解呆子,呆子這種生物,你越激他,他越犟。見讓自己憋悶了許久的棒槌被一棒子打傻了,汪知府大爲稱意,還要痛打落水狗,追問道:“你怎麽說?”
賀棒槌已經被打懵了,原就不會掩飾的一個人,現在就更沒那個心性去說場面話了。一張口,這呆子就将官場上的實底兒都兜出來了:“您這是要審我呐?!我甯鄉的案子,不發還給我,也不問我要卷宗,就當我判錯了?全都您說了算,您比京裏内部吏部禦史台的臉面都大,那您要說什麽,我全聽着呐!”
汪知府:……艹!我就知道你是個死棒槌!
爲了讓這彰顯這呆子的棒槌,他還有意洩漏了些消息出去,現在被呆子當衆質問,下不來台的變成了他。正常人是不能跟傻子争執的,那樣隻能顯得你比他傻!
汪知府心思電轉,正要說什麽,賀呆子已經又開炮了。人在尴尬的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特别慢,汪知府那裏不過瞬息,賀敬文已覺得像是過了半天,見汪知府半天也不回話,賀敬文直統統地開炮了:“這婦人是要告我?還是誰要告我?我再不好,也是朝廷命官,府台不先打這告官的刁民,倒先将我拘了來!”
若說第一句話還有些強詞奪理,第二句就全是照着律法來了,是汪知府有錯。
汪知府張口結舌:這呆子怎麽忽然不呆了?
甭管他變成什麽樣兒,萬不能叫他再在堂上胡說八道了。這就是個棒槌,不知道個輕重,萬一叫他說出什麽來,叫使者聽了往京裏一帶,那樂子可就大發了。死呆子不過是個舉人,又有靠山,不做舉人還能做個富家翁,興許不做官還是救了他。汪知府卻是二十年寒窗,方苦讀出了個進士來的——比呆子值錢多了。
汪知府果斷地道:“不過召你過來一問,你何必如此?喜怒形于色,還有點爲官的體統麽?你的禮儀哪裏去了?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麽?退下!”
賀敬文氣得要命,臉像是被熱水燙過一樣紅得能冒煙兒,鼻孔張得老大,胸脯一起一伏的。怒道:“府台的書倒讀到自己肚子裏去了!就是沒過腦子,忘了民告官是個什麽章程了!”
圍觀的無論是官是吏,還是民,都繃不住噴笑出聲,旋即捂了嘴強壓了回去。汪知府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比賀敬文的樣子還要難看些。被棒槌說了,他還能悠然聽着,被旁人笑了,那是笑話他不如個棒槌腦筋靈活?
汪知府跳起來狠狠一拍桌子:“你放肆!你無狀!你大膽!敢指責上官!”
他怒火中燒,把賀敬文逗樂了,賀敬文臉也不紅了,手也不抖了,也不覺得冷了,笑道:“我不過一說,你何必如此?喜怒形于色,不是做官的體統。”
汪知府想撲過去掐死這個棒槌!有下官敢這麽對上官的麽?這個棒槌就敢!平生從未受此辱!汪知府往前跨了半步,仰天一跤,跌在了椅子上,半天沒緩過氣兒來。憑他的師爺怎麽叫他,都不吱一聲。師爺道:“府台大人被氣昏過去啦。”
彭縣丞張大了嘴巴:特意氣都不帶能氣出這結果的!
賀敬文就是個呆子,對汪知府積怨已久,聽了這話又不開心了,冷冷地道:“汪大人喜怒不形于色,那麽有禮儀涵養,怎麽會被氣昏過去?你是說他肚量不大?”
汪知府的的确确是在裝昏,否則今天就下不來這個台,這個時候他也知道自己低估了賀敬文的棒槌程度。很怕這呆子過來搶人,鬧得滿城風雨,就更加無法收場了。自己裝個昏,這案子就沒法再接着審。他也好退到後衙再圖後續。沒想到賀敬文真是個不講道理的家夥,昏倒了的人都不肯放過!
汪知府氣得要命,還得接着裝,狠擰着師爺的大腿強咽下這口氣。師爺疼得直做鬼臉兒,咬牙忍着。卻知道汪知府得接着裝,這幾個告狀的人,不能落到賀敬文的手裏。再者,這整件事兒都是他策劃的,現在搞砸了,他的責任也是不小。
賀敬文其實并不會罵人,想什麽就說什麽反而更氣人。到了這個時候,汪知府不動,他也沒了新詞兒,其實并沒有想到搶了這幾個人回去好好審。眼睜睜看着師爺斥衙役:“你們都是死人呐?!快将大人扶進後衙歇息,去請個大夫來。将相關人等收押,無關人士驅散……”
賀敬文到這時候還沒反應過來,以爲自己并不是無關人士。彭縣丞與張先生、谷師爺大急,又不敢擅自作主。在甯鄉縣搶話就搶了,到了湘州府,卻不好搶在賀敬文的前頭的。
恰在此時,汪知府的老冤家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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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千戶原就是想養着賀敬文給汪知府找不自在的,羊群裏進了頭驢,格格不入,必然能将原本已處得和諧了的地方攪混了水。果不其然,自打賀敬文來了,汪知府與湘州府的藍同知矛盾就越來越大。今天這事,李千戶原是想看熱鬧的,直到藍同知找到了他,告訴他:“這是一個機會。”
藍同知與汪知府都是進士出身,說起來還比汪知府早三年中進士,隻是不如汪知府會鑽營,隻得做一同知。汪知府先前帶着大家撈錢的時候,分給藍同知的也不算少,倒也勉強說得過去。賀敬文來了,影響了全府的收益,他自己倒不覺得,他手底下的,如彭縣丞,是别有所圖,至于教谕等人,因拿得少了,倒有向汪知府倒戈的。湘州府這裏,收入亦少,給上頭的孝敬卻不能少,不能少了上面的,自然就隻好少了下面的。
汪知府與賀知縣,都因底下人收益少了,而遇到了麻煩。
李千戶早就想叫汪知府滾蛋了!被文官鄙視,他認,被人搶了口裏食,他可不認!李千戶點起人馬,一路煙塵滾滾,跑到了府衙。酸丁們的事情,他不熟,論起搶人,他比酸丁熟多了!
李千戶到了,藍同知卻悄悄躲了起來,萬不能叫人看見他施了陰手。藍同知能躲,汪知府卻不能再躲了。隻得又“被救醒了”,看到李千戶,新仇舊恨都被勾起,兩人先杠上了。
賀敬文卻不是那等袖手看熱鬧的人,偏要在兩人翻舊賬的時候再摻上一腳:“府台既然醒了,先來看這案子吧。”
汪知府:……汪知府深恨自己手賤,撩了個沒心沒肺還不長眼的呆子!
李千戶說話被打斷了,居然不惱,大笑出聲:“是極是極,本就不該打擾你斷案的。來呀,來呀!”
這個更賤!
汪知府對着賀敬文冷笑道:“你說我不公,我便聽你一辯。”
賀敬文道:“我有甚好辯?一未動刑,二不受賄,案卷皆在此,有他們的畫押。”
那婦人忽地插口道:“小婦人并不識字!如何知道他們寫的什麽?!”富戶聽此言語,也叫嚷起來:“我自幼雖讀過幾本書,卻總無所成,識字也不多哩。”
汪知府恢複了鎮定——他就說麽,這世上還是正常的人多——對賀敬文道:“如此,你便再審上一審,”又指婦人與富戶,“他們的官司,你來斷。”
汪知府并不怕這富戶與這婦人再翻一回案,甯鄉縣裏他有幾個釘子,縱然人被賀敬文提走了,也說不出對他不利的話來。更有甚者,若人死在了甯鄉縣,賀敬文的樂子可就大了。
賀敬文沒想過此節,隻想着:挨個兒打上四十大闆,問他們個戲弄上官!
彭縣丞此時騎虎難下,忙道:“借州府的書記一用,将他們方才的口供也要錄入,叫他們畫押,這一回,可不會再被反咬說是不識字兒了罷?”
汪知府積威猶在,一斜眼,彭縣丞縮了一下脖子:這眼神比我婆娘還兇!
李千戶是與汪知府打過許多交道的人,就怕滅口這一招,對賀敬文笑道:“今日見面,也是有緣。巧了,近來聽說有盜匪,我正要帶人巡一巡,明天正好到甯鄉。順路。”再着兵,一路将人護送到了甯鄉。到了甯鄉,他也不走了,在甯鄉一個百戶所那兒就住下了,美其名曰: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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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敬文一行人回來的時候,韓燕娘正在教倆閨女打拳。
天氣漸暖,屋外也活動得起手腳了,馬步也紮得有點樣子了,韓燕娘先教她們一套長拳,傳說是宋□□傳下來的,頗有威力。孩子還小,動了刀槍不小心傷着了自己反而不美。
三人皆是短打扮,韓燕娘看到女兒們的粉拳繡腿,忍着笑給她們糾正動作。三人皆不知賀敬文往湘州府遇到了麻煩,都以有張先生與谷師爺着,當無大礙。待賀敬文的小厮平安一改平日的呆臉,滿面驚慌地往二門上紮,被婆子攔住,兩邊吵将起來,韓燕娘才知道出了事兒。
麗芳瑤芳都在場,聽平安幹巴巴地說:“前兒那個案人,原告被告一齊反水,告上了州府,說老爺判錯了。汪知府被氣昏了,将案子發來叫老爺重審。李千戶将一幹人犯押了來,正在前面。老爺叫太太準備酒席,要宴請李千戶。”
韓燕娘驚而不慌,說一句:“知道了。”先将平安打發走,再命女兒們回房。
麗芳瑤芳皆懂事,一字也不多言,帶着乳母、丫環,蹑手蹑腳地退了。麗芳怕妹子被吓到,對瑤芳說:“打了這麽一會子的拳,出汗了,你去洗臉擦汗,換身兒衣裳,過來咱們玩彈棋。”
瑤芳卻是想着要去打聽消息的,笑道:“彈棋怎麽玩的,先生們都不會,你阿姐非要和阿敏一道玩。”
麗芳聽說了彈棋,便将先前的話頭放下,反駁道:“彈棋是前人玩的,不過後來失傳了。前人玩得,我們也玩得。畫兒裏畫的彈棋的模樣,我們也都看到了,知道了模樣就好辦。你拿着筆,不用它寫字,還用它吹曲兒不成?就算是作畫呢,也與寫字相差不遠的。”
瑤芳故意說:“隻怕不是寫寫畫畫,是要拿了燒火……”話沒說完,一扭腰,躲到了麗芳要揪她耳朵的手,跑了。
麗芳見她似渾然不覺,又是寬慰又是擔心,搖搖頭,自去換衣裳了。
瑤芳回到了房裏,慢悠悠洗了臉,擦了汗,換了身新襖裙。往妝台前一坐,何媽媽便上來給她梳頭,綠萼就站在一旁看着,心裏揣摩着如何梳,預備着什麽時候可接手。待何媽媽重給瑤芳梳好了頭,綠萼才小聲問:“姐兒,那外頭,是不是有什麽不好的事兒?”
瑤芳笑道:“能有什麽事兒啊?”不就有一個棒槌爹麽?性命是憂的。隻要人活着,就能翻盤!湘州府上下都知道他呆,誰跟他計較,誰倒黴。連個呆子都不放過的人,得有多小心眼兒?
話雖如此,她也有些等不得,想早些知道會有什麽變故。自繡墩上跳下來,瑤芳道:“綠萼,跟我去看看俊哥在做什麽。媽媽看好屋子,要是阿姐那裏有人來找,就照實說。”說着,快步走了出去。再晚,真怕麗芳就要殺過來找人了。
她帶着綠萼,也是往東面跨院那裏走,穿過了正房,到了賀成章的院子裏卻不停下,借他的院子,往前面賀敬文的書房裏去。東邊三座院子是前後相通的,方便了賀成章上學,賀敬文檢查功課,也方便父子倆往張先生那裏去。
賀成章亦聽到了外面隐隐的喧嘩之聲,命人去打探,預備問安,卻收到韓燕娘的消息:“前面事急,且不要出去。”想了一想,還是換了身整潔的衣裳,坐在書桌前等消息。一時他的小厮也來了,回說老爺正忙,他又換回了舊衣,依舊坐着讀書。
瑤芳隻帶綠萼,就是爲了兩人都矮,從牆根那兒溜過去不易被發現。賀成章心不在焉地看了半頁書,一擡眼,隻看到半截裙角,還道自己心煩眼花。他又坐了回去,接着看書。
瑤芳主仆二人到書房時,賀敬文還在前面與李千戶寒暄。與李千戶約定,先派人将一幹涉案之人嚴加看管,明日開堂。李千戶往本地百戶所那裏安頓,晚間來赴宴,賀敬文等人也洗漱更衣,等客上門。
瑤芳到了書房便不再貓着腰學賊樣兒了,挺胸擡頭,大大方方地問平安:“爹和先生都回來了麽?先生說什麽時候開始上課了沒有?我去看看。”不等平安回答,又穿過了書房,到張先生那裏。
無巧不成書,張先生正好回來。
師生一打照面兒,瑤芳便說:“先生辛苦。”
張先生抹了一把臉:“進來說吧。”
瑤芳見他累極,開門見山地道:“長話短說,有什麽事,有什麽難處。問完我就走。”
張先生道:“這是個套兒。”将今日這事說了。
瑤芳冷笑道道:“彭縣丞也是個呆子,兩邊都不識字,誰教唆的?挖!挖不出來那是有訟棍了!國家待訟棍是怎麽個章程,先生是知道的。”
不管哪個朝廷,都很讨厭這群“教壞良民”的訟棍,甭管是自稱訟師還是狀師。若隻是個識字的人,代寫個狀紙,那也還罷了。若是插手訴訟,還代人打官司,又或背後支招。主官厭了,扳倒先打,打完了發遣回家去了事。
張先生點頭道:“我亦如是想。隻是不知道,這背後的人許了那婦人什麽好處,能叫她跟着反咬一口?錢财?怎麽抵得過骨肉?”
瑤芳笑道:“先生與家父一樣,都是良善人兒呢。”
張先生心裏那股不舒服的感覺又上來了,瑤芳也不在意,隻說:“你兒子跟着你們能過什麽日子?不如放到他們家,擎他們家一分家業。”
張先生愕然。他雖學的刑名,卻不曾經手過案子,依舊很有一份讀書人的情懷,遇事便不肯一開始就将人想得太壞。不似前太妃,市井裏打滾兒出來,又混到了宮裏,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兒都見過,遇到與自己不對付的人,就不憚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
張先生也顧不上累了,拱手道:“受教了。”
瑤芳道:“先生受累了,方才聽了先生所言,這事倒是個機會了。單憑這樁官司,扳不倒汪某人,得加把勁兒。李千戶既然看準了要出手,這裏頭肯定有蹊跷,他一介武夫沒事兒去捅進士的馬蜂窩?甭管他是被利用還是與人合謀,告訴他,查明了湖廣道禦史若與汪知府沒有什麽利害關系,要他往湖廣道禦史那裏喊個冤。汪某人盤剝之下,流民成災,他見天兒地抓盜匪,兄弟都折了許多。因家父不肯同流合污,便要趕他走。”
張先生心頭頓時一松:“是極!”連李千戶可能吃空饷的事兒都推給汪知府了!這一手,真是絕了。女人真不可小視,不過是給她多讀了幾本書、講了些個後宅婦人未必知道的事情而已。近來看她憨吃憨玩,還交了些小姑娘做朋友,以爲她放下了,沒想到這是在面壁十年圖破壁呢。
瑤芳又說:“趁着新君逾期,正熱乎着。這汪某人在本地,大概有些時日了吧?該走了。我們也不用新君誇,隻要他覺得滿意,就好了。”
張先生虛心問道:“還有呢?”
“要快!”瑤芳斬釘截鐵地道,“我生日快到了。”
“……什麽?我沒聽清楚。”
“我過完生日,悼哀王就要死了。小畜牲就要得勢了,咱們的麻煩,也要來了。早早地将這裏的亂事揭到朝廷上去,能引起朝廷重視,整肅地方,使反賊無勢可倚,也是功德一件。退一步講,悼哀王薨,是件大事,總要忙亂一番,沒有叫他攪了咱們的案子。案子一拖,夜長夢多。速戰速決。”瑤芳最近頗爲擔心,若是真有這麽一件事情,張老先生怕是要殉國的,她那個蠢爹,估計也要陪着。
正想着,後面傳來賀敬文的怒吼,瑤芳發誓,她這兩輩子頭一回聽到賀敬文吼這麽大聲:“我就想認認真真秉公斷一回案子,怎麽了?哪兒錯了?!”
師生二人面面相觑,張先生道:“我去看看。”
話音剛落,韓燕娘的聲音也高了起來:“你有本事惹事兒,有本事平事兒啊!管殺不管埋,你算什麽本事?!旁人都要累死了!”
瑤芳一怔,輕咬了下唇,拽拽張先生的衣袖:“先生能想個辦法,叫我見那婦人一面麽?就今晚,越快越好。摒退了閑人。”
張先生道:“我雖不才,衙裏卻不是沒有刑訊的人,總能撬開她的嘴,問出實情來的。”
瑤芳道:“太慢!再說,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能反一回口,下一回說出來的話旁人也要存疑了。從她嘴裏問話,将隐在旁處的人挖出來,她就沒用了。除她怎麽改口。我要問出那個中間人,就在今晚。”
“太急。再者,小娘子爲何先前不說此計,必要到現在呢?”
“時機未到。家父和汪知府不做出些事情來,李千戶和他背後的人焉肯出頭?我今天還想睡個好覺呢。太太,要出孝了。”
“……”合着你一直貓這兒等着呐!還有,這種話,是做人女兒的該說的麽?張先生果斷答應了:“我去換個衣裳,這就去辦。辦成了,喚小娘子來。小娘子能脫得開身?”
瑤芳道:“偷溜的本事,我還是有的。”尤其是後宅後宮,看似嚴密,隻要留心,家裏多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人,根本就沒人能察覺。
張先生果然守信,他在這甯鄉縣衙裏說話,比賀敬文還管用。瑤芳披了件暗色的鬥篷,叫綠萼睡在她的床上,囑咐她:“有人問,隻管說我出去了。出了事,推到我身上。”命媽媽帶了一提盒,内裝了些點心。
待見到張先生,瑤芳對張先生道:“等會子先生将這食盒放好,待我走了,将這點心給那婦人吃。放心,不是□□,她且不能死在我這牢裏。”
何媽媽忠心而膽小,一字不問,跟也穿了件褐色大衫,拿塊黑巾包了頭,哆哆嗦嗦跟着一路到了牢裏。這婦人關在女牢,有個女牢頭,被張老先生一塊碎銀子打發吃酒去了。瑤芳一面走,一面說:“換了!太容易收買了!”
張老先生道:“累世老吏,難。”
“風雲将變,容易。尋個妥貼人,替了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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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婦人被關在最裏面一個單間兒裏,牢房裏的氣味十分難聞,縱是單間,也好不到哪裏去。何媽媽悄悄掩鼻,低頭想給瑤芳捂個帕子,瑤芳一擺手,像沒聞着一般,指一把椅子。何媽媽将椅子搬了來,拿袖子擦了又擦,才請瑤芳坐了。
張先生隻管旁觀小女學生的手段。哪知等了半晌,瑤芳一言不發,隻管端坐。那單間裏的婦人初時誰都不睬,隻管坐在坐席上扯條破被蓋了腿。過不一刻,裏面那婦人便撐不住了,覺得身上像被針紮一樣。
擡頭往外一看,一個矮冬瓜坐椅子上,全不似賀敬文的模樣。昏暗的油燈下再一看,居然是個女娃娃。這女娃娃年紀雖小,卻一臉威嚴,見她看了過來,對後面一擺手:“你們到外面守着,我來看看将死的人。”
婦人勉強聽得懂官話,心裏已經有些怯了,想起那人的話,又扯了扯破被,将自己裹得更緊。
瑤芳打了個哈欠:“好了,沒人了,不廢話。就一句,你兒子死定了,那家的錢,你也拿不到,一輩子吃糠咽菜,補丁撂補丁吧。”
婦人一把扯開被子,又腿落到了地上:“你放屁!”
“這三個字氣不着我,哦,我多說了一句。那就再說一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做過少奶奶?不甘心?想不明白?怪不得被休了。”
婦人撲到了栅欄上,伸手要抓她,指尖離瑤芳不過寸許。
瑤芳微笑道:“要不怎麽說你蠢呢?沒讀過書?不知道馬明德吧?”說着,忽然變了臉。頂着小孩子的臉,做出扭曲的表情來,比成年人做同樣的表情更吓人。瑤芳的表情一變即收,将婦人吓了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
瑤芳居高臨下,眼中又滿是慈悲了:“以民告官,先打四十。明天,百戶所的軍漢會換上衙役的衣服,他們,不是會給你弄鬼的人。真想打,二十棍就能叫人魂歸離恨天,可明天這四十棍,不會叫你死,隻會叫你殘。看你能不能等到兒子擎了那家的家業,接你享福。”
說完轉身便走。她的步伐很快,步幅卻不大。走不半丈遠,就聽那婦人道:“我是被逼的!”
賀瑤芳也不回頭,張先生卻走了進來:“吵什麽?!”又對瑤芳道,“小娘子,人也看過了,該回了。”
婦人更急,張口便将人給賣了:“那吳小郎來尋我!”這吳小郎,乃是汪知府那個刑名師爺的學徒。對這婦人說的,與瑤芳猜的分毫不差,是教唆他們以己子冒充前夫之子,謀奪家産。說是有人護着她,不會令她吃虧。
瑤芳聽完,對她道:“很好。”
婦人心頭一松,自以無事。
瑤芳對張先生道:“抓人。”
張先生道:“如何抓?”
“彭。”
張先生點頭,表示知道,又催瑤芳回家:“出來太久,仔細被察覺。”
瑤芳道:“太太門禁雖嚴,到底是半路出家。說不得,我要幫忙了。”施施然帶着何媽媽舉步離開。那婦人大急:“那我呢?”
瑤芳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話:“明天過堂,今晚安心歇息吧。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張老先生苦笑一聲,将點心與那婦人:“吃飽了才好過堂呐!”婦人驚心半晚,聞到那點心香甜的味道,整顆心都松了下來。隻道這幾人會爲她脫罪,卻不知道瑤芳半字也不曾許她。
待次日過堂,與那富戶一道先挨了闆子,打得隔夜飯都吐了出來,一個“冤”字含在口裏,竟沒力氣吐出來。被拖下去的時候,正遇着彭縣丞帶人将那吳小郎帶到。此後的事情,便不是她能知道的。
不過三日,便有消息傳來,湖廣道禦史露章彈劾湘州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