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聽得有人說什麽“五不娶”、“有娘養無娘教”,無論說的是不是他家的事兒,他的耳朵都豎了起來。心裏一萬個不樂意是說他家的事兒,孩子還小,聽這個話會是會記一輩子的。
豈料賀敬文這輩子的運氣就沒好過,才聽完那一句,緊接着便有一個極耳熟的聲音冒了出來。熟到即使氣得變了調兒,他還能聽得出來是他閨女。
隻聽賀麗芳的嗓子瞬間變了調了,大罵道:“呸!小叫花子好不害羞,人口齊全地讨飯去吧!”
先前那把聲音便回一句:“你才讨飯!你全家都讨飯!讨到京裏來了。”
羅五一聽,便知要壞,忙與賀敬文快走過去,待要分開這些孩子。豈料那邊賀瑤芳的聲音又響起:“呵呵,聽口音你是西邊兒來的吧?你是京裏人麽?究竟誰讨飯讨到京裏來還未可知!”
前太妃平生有幾句話是聽不得的,她自己自嘲可以,旁人說了,誰說她記恨誰。一曰“有娘養無娘教”,二曰“讨飯”,三曰“讨債鬼”,都是前世繼母柳氏留下的病根兒。龍有逆鱗,觸之即怒。原本想着這條街上住的都是官宦人家,是個官兒都比她爹身份高,并不想惹事的。成年人比孩童,總是會審時度勢一些的。況且,她自矜身份,又以活了兩世,不必與小孩子一般見識,勝之不武。故爾本是勸阻長姐,要拉她回家的。
豈料聽到了對方不解她一片苦心,說了她最聽不得的幾句話兒,賀麗芳或者對“五不娶”不甚了解,賀瑤芳卻是明白的。上輩子,她們姐妹,統統沒有那個命格兒去“婚嫁”,這又是前太妃心中一恨事!便是她能忍,她姐已經氣得掉淚了。
聞得此言,養尊處憂二十餘載的太妃之魂怒了。登時開口,陰恻恻地将對家底細戳穿了。
童聲本就尖細,話語更是刻薄:“看到點子首飾眼珠子都不會轉了,真是眼皮子淺,還說是大家閨秀?大家閨秀身邊兒丫鬟都沒這麽不值錢。”
羅五聽了,登時腿軟。
這雞爪胡同裏住的并不是全積年的老街坊,過不多少年,便有調任的搬進搬出,是以不像老街坊那般和諧。更兼都是做官兒的人,你是這個侍郎的學生、我是那個尚書的擁趸,又或者都争同一個向上的機會,彼此有嫌隙的時候也不少。卻又顧着些兒面子,多是暗諷,并不會如市井潑婦般站在街上叫罵。
哪想到,這賀家搬來不到三個月,這就吵上了,還幾乎撕破了面皮。快步走到跟前兒,各家大門也都打開了。雞爪胡同住的,原就不是深宅大院的人家,外面鬧成這樣,自然是要看上一看的。
各家先将孩子拉回家裏細問,待家裏當家的男人回來了,再作區處。這一回,鬧得卻是有些大了。
賀敬文回到家裏,虎着臉問:“究竟怎麽回事兒?”
賀瑤芳抽了抽鼻子,賀麗芳聽到這聲音,福至心靈,跟着哭了起來,她一哭,小妹汀芳也跟着哭了。賀成章聽了,先說賀麗芳:“姐,别顧着哭,先将正事辦完再哭。二娘,你也别哭。”又讓洪姨娘哄汀芳。
賀瑤芳擡起頭,給她爹看了她的黑臉:【誰哭了啊?】
賀成章一噎。你沒哭抽抽什麽啊?
賀瑤芳聞到了脂粉味兒!這味兒還不怎麽好聞,一聞就是廉價的、濃郁的,不是什麽正經人搽的。【你娘!兒女在家裏被欺負,你去喝花酒啊?!】
這卻是冤枉了賀敬文。賀敬文臉比她還黑,對她道:“二姐兒,怎麽回事?”
賀瑤芳口齒伶俐,偏偏語速不快,吸一下鼻子,顫聲道:“我們一處玩,江家的看着我們的镯子好,必要看。阿姐原要給她看的,哪知陳家的說江家的‘看了也戴不起,何苦爲難自己?’江家的就生起氣來,兩下吵了起來。我怎麽知道她們就說到我們身上了?說我們縱有了好東西……也沒什麽好羨慕的……嗚嗚……後來她們就說了些個也不知道是誰教的混賬話……我想忍來的,實在忍不下了。”
小孩子吵架,能有什麽章法?原本有章法的,人多嘴雜,也要失了分寸。話趕話,就越說越難聽了。
賀敬文自己深受無父輿論之苦,很是感同身受。羅老安人卻很擔心,怕得罪了做官的街坊,于賀敬文有許多不便。眼見孩子哭得慘,也不好再罰,命乳母将人帶下去洗臉。孩子還沒回來,羅五來了,卻是奉了父命,請幾家人一處坐坐,将此事了結。
都是街坊,哪怕相處不甚愉快,也不好因小女孩子幾句話結仇。何況羅煥以爲,外甥還要在此久居,總要和氣生财。以羅煥的意思,他給賀敬文出頭,再請何家從中調解,又有江、陳二家也有矛盾,将此事糊弄過去便罷。各家将孩子喚了來,父母長輩發一句話,小孩子能懂什麽,依舊玩到一處去。也算将此事揭過。
羅老安人道:“就是這個意思。宋家的,叫姐兒們也跟着過去罷。”
賀敬文隻得不情不願地随羅五走,路上,羅五還說些寬慰的話,又将這胡同裏的一些情報告訴他:“江、陳在争一個外放的肥缺,鹽道上的,是以鬧得更厲害了,侄女兒們,真是遭了池魚之殃。”
賀敬文發狠道:“總是看我不是官身,才這般放肆,欺辱我女。”
羅五陪笑道:“小聲些兒,隻當是孩子們的事兒,你要再鬧起來,就是大人間的事兒了。”
賀敬文這才收聲。
到了羅家,往羅煥下手一坐,問過舅舅好,向羅煥講了女兒所述之事。羅煥道:“小孩子口角,童言無忌,說得難聽。不過,你也是該張羅門親事啦,不然這家裏沒人管沒人問的,像個什麽樣子呢?”
賀敬文沉默不語,他亦有此心,卻又忌憚着繼妻,怕如柳家一般難纏。羅煥已經習慣這個外甥在人事場上的棒槌了,也不催他,隻說:“等會兒千萬不要生氣,你順着我說就是。”
賀敬文答應了。
羅煥以爲此事不過喝杯茶便能了結,豈料那江家卻将孩子帶了來,聽那江家姐兒說:“做甚麽怨我?分明是他羅家七姐說的!”話音一落,她父親江郎中的臉就仰了起來,對羅煥道:“府上孫小姐真是好算計,見小女爽直,就推小女出來當槍使呢!”
賀敬文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這江家姐兒,将小女孩子看得哭了:“就是她說的!說不過是一家南蠻子,有點錢罷了。有新镯子又有甚用?還不是……唔唔。”剩下的話被她爹捂在了口裏。江郎中一手鉗着閨女,一手撐着椅子站了起來,揪着女兒往外走,口裏道:“你們的家事,我們不便管了。告辭。”
賀敬文便看羅煥。羅煥臉上挂不住了,轉看孫女兒。兩個小女孩子才開始讀書,膽子也不甚大,心眼兒還沒長太多,吃祖父一瞪,又有父親作勢要打,反口将親娘給招了出來。往常有事,總是尋母親來解決的,這一回,自然也是請母親收場了。一聲聲的“娘”,叫得賀敬文眼冒金星:“有娘的孩子,可真好呢!”
說完,領着兩個女兒回家了。連羅煥在外面叫他,都當沒聽到。
賀瑤芳的臉黑如鍋底,她比賀敬文更恨。上輩子上京,她就沒見着羅家的人!親妹子死了,親外甥沒了,也不見他們尋一尋遺孤,真是讓人齒冷。她原是以爲羅家寒微,沒有門道,找尋不到。現在看來,竟是心裏也不怎麽親近的。不親近便罷了,竟然這樣背後惡語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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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家父女回到家裏,賀敬文命女兒去休息,自見了老安人,如此這般一說。老安人原就對嫂子有些不滿,冷靜下來更發現哥哥雖然有些親近之心,實則更重羅家。再聽兒子這般說,已是信了十分:“才多大點的孩子,沒有大人教,她哪裏知道這些事?我這麽多銀子,竟是喂不熟這白眼狼!”
賀敬文切齒道:“我今再不踏上他家門的!說我兩句便罷了,如何背後說幾個孩子說得這般難聽?”
羅老安人哭道:“在家時,我還罵李家不是東西,哪知道自己娘家也不是好人!長此以往,怕還有更壞的事兒呢,”哭了一陣兒,又說,“現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又與虎狼爲鄰,不可不慎。且先忍着,含糊着,咱們好歹弄個官兒,赴任去罷。”
賀敬文還是想再考一科的,進士的誘惑,委實太大。然而家裏老的老、小的小,又讓他難以舍下。羅老安人見他猶豫,便說:“尚書侍郎雖欠你些許人情,卻不可一再麻煩人家。不到萬不得己不好輕動,不若請張先生來商議。”
賀敬文道:“正是,正是。”
張老狐狸已經從小女學生那裏知道了始末,師生二人已經商議過了。賀瑤芳以爲“未必他是便是舅爺的意思,然則那家人多心不齊,有人生心陰暗,也未可知。卻正好借此機會,早早絕了科考這路,謀個外放罷了。”
張老先生深以爲然。
見了羅老安人母子,隻當什麽消息都沒聽到,又重聽了一回賀敬文的憤憤轉述。待賀敬文說:“我今舉目無親,無人可倚,所賴者唯有先生,還望先生教我。”
張老先生道:“雖說疏不間親,還請東翁恕我直言。東翁可先靜想,尊舅是否可信,是不是要再聽他辯解、信他辯解。若信不過尊舅,東翁還有何處可去?府上本家的人,是否可倚?還是如尊舅一般,久不走動便疏遠了?若兩處不可信,東翁不若去同鄉會館看一看,若搬離此處,他們是如何生活的。”
他知道賀敬文還是想科考的,然而若離了此處,若是小女學生當家,許還好生活,這母子二人,隻怕會有畏懼的。而兩處親戚,嫌隙已種,當此之時,以賀敬文的直脾氣,怕是不想與他們相處的。
母子二人聽着在理,賀敬文打定主意,次日一早便去同鄉會館——他果然是信不過這兩處親戚的。
賀敬文才走,羅太太便親自登門來解釋。且将兩個兒媳并兩個孫女兒帶來,命她們磕頭請罪。羅老安人暗忖,眼下一切未定,鄰居裏又有仇人,還須倚着兄嫂鎮一鎮人。待兒子定下來要走了,便将此處宅子一鎖,謀個官兒,遠遠上任去。老家不能呆了,京城也不好住了,還不如謀個官兒走呢。
于是一個是真心請罪,一個是假意原諒,也算是和氣。羅太太以爲此事揭過,也沒臉再留下來,帶着兒媳婦們走了。羅老安人卻被張老先生一句話問住了:“這不過是小孩子口角,等小娘子們長大了,說親時被人诟病,可如何是好?”若是高門大戶,親爹有能耐,有沒有娘教養,又能怎樣?賀家的門第卻又不高,難免要被人挑剔的。
羅老安人也愁。張老先生便說:“總有一份師生之誼,我如何忍心?”因說了擇一家貧能幹之女,既能彌補賀敬文之不足,又不緻虐待前妻子女。
羅老安人眼前一亮,連連稱善,忽又憶起一事來:“既這樣,我帶上二姐兒去求個簽兒!不不不,将孩子們都帶上,也是散散心。白生了一回悶氣,何妨去佛祖面前清淨清淨?小孩子手靈的。”
張老先生一笑。
當天後半晌,賀敬文從同鄉會館回來,臉是陰的,眉是皺的。回來一臉死灰,對老安人道:“京城米貴,居大不易。然若以舉人補官,卻要排老長的隊,有數年無功而返者。”
老安人此時卻有了決斷:“那便先排上号兒,能授便授,到明年再試一場,興許明年就中了呢?”哪怕不中,也排了一年的隊了,至少往前排了一些,并不耽誤時間。又說自己已經接受了羅太太的歉意,拖住了羅家,暫時居住在這裏還是無礙的——隻要江家不要太找麻煩便好。
又說了續弦之事。
賀敬文此時的心裏左右搖擺,一邊中心灰意冷、身負家計不如補官去做官去,強如在這裏受氣,另一邊是三十年來受到的“中進士、登閣拜相”的期許,于續弦之事,卻懶待去管了。聽老安人說:“這張先生真是奇人,能者無所不能……”講了這樣的條件。賀敬文也覺得娶進這樣一個女子,那是很不錯的。且京城這地方,富貴者極富貴,貧者亦是不少,窮秀才更是比旁處多些兒,這樣的嶽父,好找。便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竟是允了。
羅老安人道:“舊年在家裏,我去爲你的姻緣求簽,帶上了二姐兒,小孩子手氣極好的。抽的那個簽兒,再看看那推官的人品,豈不是靈?”
賀敬文等文人之流雖“敬鬼神而遠之”,卻有一種“奉母命權作道場”的情懷,悚然而驚:“是極!是極!咦?聽說城外老君觀很是不錯,今上又崇道,不如去那裏。”
老安人是信佛的,但是聽說皇帝也是信道,又想這是天子腳下,興許道觀更靈驗呢?下令叫孫子孫女兒都裝束了,又邀了張老先生,明日往老君觀去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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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瑤芳不大喜歡道家,她對《道德經》與《逍遙遊》極熟,也是爲了哄那位皇帝的,與那位天子沾了邊兒的東西,她都不喜歡。然而此時不是怄氣的時候,還是得陪着羅老安人去求簽兒。
一路出城,走到了地頭兒上,才發覺這老君觀的占地頗廣,自山腳一路逶迤而至山頂。今上崇道,又最喜此處,有傳聞今上或微服至此,真武大殿裏至今還供着個黃紗罩起的蒲團——是今上坐過的。是以老君觀香火鼎盛,尋常人想乘轎上去也難。
賀敬文張望了一下道:“這一路像是有些房舍,走一陣兒,歇一陣兒,也便上去了。”
一行人隻得下車緩行,羅老安人扶着小丫環的肩膀,還不忘對宋婆子說:“打聽一下兒,這裏這般大,要到何處燒香求簽最靈。”宋婆子去不多時便回來說:“這裏無論正殿偏殿,皆借着神仙星君,都是靈的。要論起來,自然是要到最後的老君殿才好。”
羅老安人道:“那便去罷!”于是摻的摻、抱的抱,賀瑤芳伏在胡媽媽背上,被背到山上去。路雖長些,勝在走不多遠即有一處殿宇,老羅人見神便拜,走走停停,也不是很累。到得老君殿,老君觀果然是香火鼎盛,人挨着人,求簽的也是極多的。羅老安人命上了供奉,卻還要排号兒。
正在等着,卻聽着個小道士對一個年輕女子打招呼:“善人來了,前面請。”
羅老安人很是詫異:怎地此地可以插隊?若是個前呼後擁的,她也還能理解,爲何這女子布衣荊钗,年不過二十上下,還背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居然也能插隊來?
一個眼色下去,宋婆子便去打聽了來:卻是這女子父親早亡,母親受了刺激,幾欲瘋癫。虧得信了道,漸次好轉,旬日即來上香求簽。子女家貧,不特要操持家業,奉養母親,還要背着母親登高求簽來,三、四年間,風雨無阻。老君觀裏的老神仙偶然遇着了,感其純孝,特許了她的。
賀瑤芳聽到老神仙,心頭一動:這老神仙是受今上推崇的,她隻聞其名,未見其人。蓋因她入宮時,此老便以百二之壽,羽化登仙了。娘娘常識,若這老神仙還活着,興許那皇帝不會這麽難纏。賀瑤芳到了老君觀,猛地被勾起了心事,便極見他一見。隻是想也知道,那等老神仙,不同于小廟住持,胡亂捐幾個香油錢便能見的。真真是遺憾。
正思忖間,四周似有攘動,老大一片陰影兜頭罩了下來。賀瑤芳驚愕擡頭,卻見一襲灰袍裹着個須發皆白的清癯道人,道人葛衣布冠,持一柄拂塵,微笑問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餘。小善人,是欲行天道麽?”
賀瑤芳臉上血色褪盡!她重生以來,曾發願,誓要護着家人到底,自己卻又不肯爲帝王妾。卻不是舍了潑天富貴,太妃尊榮,而換一家平安麽?
這老神仙看出了什麽?又……有什麽看出而沒說的麽?
譬如……兩世都壓在心底,再不能提起的……殺夫弑君!
前太妃的瞳仁縮成了針尖兒大小,直直地射向這老神仙仙氣十足的臉上。老神仙微笑不語,似在等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