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老安人當機立斷,這個柳家姑娘就算看起來再好,這門親也不能結了。哪怕柳推官日後真個翻了身兒,那與自家又有甚相幹?拿活潑可愛的幾個孩子來換一個前途未蔔的親愛?羅老安人又不傻,是絕不會做這種買賣的。
賀敬文心中如何想,羅老安人倒有些看不出來,隻是兒子一臉的不情願,她是看明白了。看明白就好,免得自己再與他費口舌。賀敬文有一宗毛病,腦子不大,性子卻怪,好認個死理兒,又看不明白事情,讀書将腦袋都讀得方了。羅老安人最怕的,便是兒子說什麽不能在人家落難的時候抛棄人家一類的。現在這樣的正好,羅老安人對于兒子得罪人的本事,是從來不會小瞧的。
不但不敢小瞧,還要叮囑他:“雖則咱們是不想結這門親了,你也不要挂着臉去,顯得多麽不情願。媒人是我們托的,見面你也應了的。明兒見面,你打起精神來,萬不能讓人說一個不字。既已不想結親了,便不要再結仇,何苦得罪人呢?到時候我便說,托了人合了八字,合不上。”
神仙就是這麽忙,有事不決,無論内事外事,都要神仙幫忙拿主意。有事情已經有了決定又怕得罪人不能服衆了,也都推給神仙。神仙,天生就是用來背黑鍋的。
賀敬文聽了母親的話,覺得有道理,臉才不沉得這般厲害了,說一聲:“我去溫書了。”退出了羅老安人的正堂,自去書房生悶氣了——遇上這等事兒,哪裏還溫得下書呢?将書撿起來看了兩眼,怎麽也看不下去,索性叫了小厮平安去廚下取了酒菜,飲酒解悶去了。
剩下羅老夫人在房裏左思右想,見面的時候要如何誇柳推官家的姑娘,又要如何對柳推官娘子得體又不失熱情。她還給兒子想好了見面當如何做、如何說,真是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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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求簽回來,老安人的臉色就不大好,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片刻就傳遍了賀宅。賀麗芳暗中稱意,臉上忍不住就會露出一絲笑影,又強忍住了。她已經猜着了,這回求簽一定是不順利的。心裏有件高興的事兒還不能表現出來,真是痛苦極了,賀麗芳一頭紮進了被子裏,咬着被角,笑了。
就在賀大姐在悶笑慶祝的時候,她二妹妹正在張老狐狸那裏上課。本來今天是不用上課的,自打老狐狸在賀敬文面前露了那麽一手之後,賀敬文對他是禮敬有加的,一度想請他去教兒子。無奈老狐狸不樂意,此事隻得作罷。
而羅老安人更有一個念想:兒子呆且蠢,日後縱考上了進士,官場上怕也是難混的,如果有一個像張老先生這樣的師爺,那就另當别論了!就他了,好生供着,幫扶着兒子在官場上多走幾年路,學個差不離,老安人也就放心了。所以老夫人昨天晚上便放話了,以後張老先生在家裏,誰都不許怠慢了,他想做什麽都随他。
既然萬事随他的便,他非要拎着小女學生來上課,完全不顧人家才出門回來,那誰也說不了什麽。張老先生還振振有詞:“小女孩子,長大之後就難有這樣專心讀書的時候了,不趁着這會兒心無旁骛,以後長大了,可就沒這麽多功夫了。”
羅老安人聽得在理,賀瑤芳也知道他說的是事實,所以她就出現在了書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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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先生的書齋有些簡陋,羅老安人下令給他新添置的東西還不曾搬運進來。賀瑤芳站在張老先生的書桌前面,并不因将話挑明而坐着。老狐狸先贊她一句:“二娘好謹慎。”
賀瑤芳道:“先生何出此言?”
張老秀才一伸手,指着座兒:“坐下說話。”
賀瑤芳謝了座,鎮定地與老先生大眼瞪小眼,瞪了一陣兒,張老秀才畢竟胖,體力不支,敗下陣來。賀瑤芳才笑眯眯地問:“先生做了什麽?”這位仁兄跑去跟她爹關起門來嘀咕了一陣兒,她爹就又跑去跟她阿婆再關起門來嘀咕一陣兒,然後就突然說要去求簽了,怎麽看怎麽跟這事兒有關系。
老狐狸也不故弄玄虛,點頭道:“動了動嘴而已,令尊可實在是……都沒讓我坐下呀。”
賀瑤芳笑了:“家父天真爛漫,一顆心都撲在了科考上,于俗務上頭并不曾留心,有怠慢處,還請先生海涵。”
老狐狸還是有一絲絲違和之感,頂着這麽張小嫩臉兒,說着這麽老氣橫秋的話,怎麽看怎麽有點兒别扭。咳嗽一聲,将自己做的事情與小女學生說了,末了綴上一句:“我這是上了你的賊船了。”
賀瑤芳道:“先生想要什麽樣的贓物?”
張老秀才大笑:“我若想要分贓,哪用等你長大,分你的呢?”
“那我這裏,必有先生想要的了?”
張老秀才摸着胡須,依舊是點頭:“是有些個事情,想問一問小娘子的。”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
聰明人卻拒絕了:“不瞞先生說,我此番卻覺出一些事兒來,有些事情,重做一回,未必就是原來的樣子了。便是先生,自打會寫字兒,可寫過一模一樣的兩個字兒?我怕說了,反倒誤了先生。”
張老秀才一點即透,反問道:“如此說來,是有不同的了?可否說說不同之處?”
賀瑤芳道:“小處不好說,許是我當時年紀小,不記得了。最大的,大約便是先生了。我并不記得受教于先生,要到五歲上,繼母進言,家裏才請了個西席來教導。”
張老秀才道:“如此說來,這繼母人還不錯了?”
賀瑤芳歎道:“周公恐懼流言日。”
聞言,張老先生一歎:“果然如此。能有這等心思,必是初時藏得深的,等你祖母不能理事後……唉。”
“正是。”
張老先生不再問将來如何,隻說:“令尊還差些火候。”
賀瑤芳低頭道:“差的怕不是一些吧?”
張老秀才道:“失望了?”
“沒期望過啊……上一回是不懂事兒的時候就……這一回……”
張老先生猜了一猜,心說,難道她爹早亡?可我看她這言談舉止,可不像是家計艱難能夠養出來的呀,必得是錦衣玉食的王公府第,使奴喚婢才得。便是她祖母,細看起來,這舉止之間還略有些不如她。隻是她如今還未長開,這才不顯罷了。老先生被新鮮事情吸引了過去,便将養老的事兒放到一旁,連東家可能早死,沒人發他工錢的事兒都顧不上了,決定留下來繼續觀察。順便分析一下,不同的變化是怎麽造成的。
賀瑤芳看這老師走神兒了,便自去桌前臨字,有了張老先生的猜測,再配上那根簽,以她對于祖母的判斷,這事兒十成裏已經有了九成的把握了。師生二人再不發一言,徒留滿室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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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瑤芳胸有成竹,羅老安人母子卻一夜沒有睡好。老安人擔心的是,現在賀敬文還不曾做官,勢單力薄,柳推官是進士出身的官員,有些開罪不起,希望柳推官大度一點。最好是賀敬文也很好,但是就是不投他的眼緣兒。這事兒掰也就掰了。等賀敬文中了進士,自然又是搶手的女婿人選,萬事不用愁了。
賀敬文則是驚怒,深覺得這朝廷真是風氣敗壞,與他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必要努力攻書,早日得中進士,入朝爲官,一振風氣!不對,等他與推官的事了,便要上書!一定要揭露他們!就算上書現在不能呈奏禦前,這世上,好人終究還是有的,交給取中他做進士的那位老師,也是可以的!
既有了這樣的想法,賀敬文便打起了腹稿,晚上也不要洪氏陪她,自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着如何開頭,如何結尾,如何用詞。一直到梆子敲了二更,還是沒有睏意。
第二天一早,他睡得正香,便被平安給喚醒了。賀敬文有點起床氣,他頭天晚上太興奮,睡得晚,才睡着沒多久,被叫醒了就黑了臉。平安吓了一跳:“老爺,你的眼睛!”
黑眼圈出來了,臉也黃了,活像個在賭場裏熬了一夜的爛賭鬼。
平安慌得去打水,又往廚下要煮熟了的雞子,剝了殼兒,給賀敬文去敷眼睛。一面敷一面說:“這可怎麽好?今天還要去見客呢。叫老安人看見了,又免不得一頓訓誡了。”
賀敬文嫌他煩,等聽到“老安人”三個字,這才閉了嘴。
羅老安人見了,卻沒訓誡他,隻說:“瞧你,這麽在意做甚?小蓮呢?将我的粉拿來給老爺擦擦眼下。”
賀敬文就帶了一臉的粉去見柳推官,打着請教文章的名号——柳推官是進士出身。母子倆備了四色禮物,大大方方地過去。
柳推官家裏上下知道老爺在爲姑娘擇婿,冷不丁來了個年輕男子,心眼兒活泛些的已經猜着了幾分。隻是礙于趙氏禦下極嚴,下手又黑,都不敢議論。
這賀敬文遠遠看起來也是一表人材,個頭兒放到禦前那麽個挑剔的地方都不顯矮,樣貌也極佳。柳推官遠遠看着就很滿意了,且媒人講,這舉人祖上出過進士,父親也是官身,母家也是官宦人家。他原本還怕賀敬文長得醜陋,女兒不喜。這樣一看,倒也樣樣齊全。唯一的遺憾是還沒有中進士,這倒也不算什麽,畢竟年輕,有的是機會。
不想近前一看,臉上居然還擦了粉!以柳推官的經驗來看,這粉是用來掩蓋痕迹的。細往賀敬文臉上一瞧,這貨眼下一片青黑,臉色還不好,很像是酒色過度的樣子——十分可疑!
賀敬文被他這麽打量,已經不耐煩了,心裏又有氣,又不想成事,他的表情就很不好。柳推官又不似容尚書,以他是故人之後,肯哄他兩句,兩人一問一答,不過說些:“何時中的舉?”、“座師是哪個?”之類的話。
賀敬文還記得母親的囑咐,有問有答,自以爲表情還好,隻是這柳推官面目可憎,見了他之後,面皮都不曾動一下,隻看到他的胡須一上一下,惜字如金地吐出幾個問題來。他便也答:“承平五年。”、“姜老大人。”
然後就沒什麽好說的了。柳推官被貶了官,實則是避難,心裏本來就不痛快,再看賀敬文這樣兒,明顯是不樂意,心頭升起一股怒火來——原是你家來求娶我女兒,到了來卻給我擺臉子看!真道我不做知府便治不了你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