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不知道爲什麽,這個有學問的人自打十四歲上做了秀才——還是案首——在科考上就再也沒有寸進。這運氣真是比賀敬文還差。好在張老先生比賀敬文看得開,既考不上,便索性不再考了。
他既有些學問,便開個私塾,教些學生,收的束修也夠生活。他的妻子也是個秀才的女兒,也識幾個字,夫妻也是志趣相投。隻可惜養了兩個兒子都早夭,并沒有留個後。去年老妻又亡故了,張老秀才傷心過度,大病一場之後便覺得精力不濟,便閉了館,不再收學生。
病好之後,又覺得無趣。正遇上了賀家要請西席,又隻是教兩個小女孩子讀書。學生既不須考取功名,先生的壓力也就小。張老秀才也是謀個食宿之處,賀家因他開了幾十年的館風評不錯,也算是找到個放心的人來教女孩子們。
賀家兩個大些的女孩子皆是聰明伶俐、聞一知十,教起來并不很難。最小的那一個還沒開蒙,兩處約定了,等汀芳略能坐得住了,也讓她跟着讀書,賀家再添些束脩與張老秀才。張老秀才因無兒無女,自己身體又大不如前,便甯肯不多要束修,乞一副棺材,若是自己在教書期間死了,請賀家給尋個地兒葬了。兩下立了契,張老秀才與賀家無端添了幾分親近。連兩個小女學生看這先生,也覺得更親切了。
學的認真,教的也用心,張老秀才時而長歎:“若這是兩個男學生,興許我能教出兩個進士來呢。”
麗芳與瑤芳聽了,皆是一笑:她們又不真的是男兒郎,這樣的誇獎,聽了也就聽了。張老秀才反覺得她們這是“寵辱不驚”,性情極好,愈發用心。
除開識字,麗芳想多學些算術,瑤芳偏好多讀些書籍,張老秀才也一一爲她們講解。喜得麗芳對羅老安人道:“這個先生好!”瑤芳也含笑道:“先生經曆豐富,講的多。”
羅老安人卻要張老秀才略教她們一些音律,再學一些書畫。麗芳頗有興趣,賀瑤芳卻暗中咬牙——她對音律歌舞是恨得要死的。
上一回,繼母将賀家的家業禍害了不少,還變賣了兩處宅子,都填了柳家的無底洞。填了也沒見什麽效用,反将自己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最後便将腦筋動到了她們姐妹的身上,逼着學些彈唱,要将她們發賣了。繼母也是母,做父母的要賣兒賣女,兒女還能如何?姐妹倆連夜翻牆逃了,麗芳就死在這最後一哆嗦上,賀瑤芳自己倉皇間遇到了容家仆人,天幸對方還認得出自己,這才逃出生天。
彈唱歌舞學得越好,自然賣價越高,當初被逼着學的時候,柳氏要求極嚴,賀瑤芳吃了許多苦頭。以緻入了宮之後,聞管弦絲竹便想皺眉掩耳。
麗芳卻不知道這些,興緻勃勃地與羅老安人讨論訂琴的事兒:“二姐兒還小,大琴怕她夠着頭夠不着尾……”
羅老安人打斷了她:“就你愛操心,我都有計較的,你知道琴是怎麽彈的?用不用一時夠頭一時夠尾?她才多大?若是不合适學彈琴,自然是先不學的,你先學起來,她先學識譜就是了。再說了,正經學琴,自然是先易後難的。你就是性急!萬事且聽人說完,你也接話。隻要不是辱你,你都不要插言!要懂禮,知道麽?”
将麗芳說得低下了頭。
此後,張老秀才便覺得大些兒的那個學生,愈發顯得沉穩了。小的那個且不學琴,先識譜,學得也快,就是會瞪着她姐姐的琴生氣。張老秀才隻覺得有趣,戲言道:“這琴才來你家,如何這般瞪它?倒好似與它前世有仇一般。”
賀瑤芳抿了嘴巴,過一時才說:“我跟它沒仇,就是看到它就想到一些仇了。”
張老秀才笑問:“你才多大?莫不是上輩子結的仇?”
自然是上輩子的仇,賀瑤芳煞有介事地道:“大概是吧,記不起什麽事兒了,就記着仇了。”
張老秀才大笑。
笑完了便提筆,将姓名年齡隐去,卻将這對話給寫到了他正在編寫的《志怪錄》裏去了。寫完了,便将他前頭收錄的若幹故事拿來講與兩個女學生聽,各種奇聞異事,連賀瑤芳自以經曆豐富,都不曾聽過。姐妹倆都很喜歡這位老先生。
如此其樂融融,張老秀才真将賀家當做養老之地,樂得賀家平安順遂。瑤芳姐妹倆得了這麽個好脾氣的老先生,也是稱心如意。
這樣的好日子,就一直持續到李氏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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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夏天,李氏故去便足一周年了,賀敬文再長情,也該走出陰影了。何況羅老安人早打定了主意,必要一個幫手的。羅老安人初時忍着沒說,卻将常往賀家來化緣的尼姑留了下來,問她帶了簽筒子沒有,要抽一支簽。
抽完了簽兒,卻是個吉兇摻半,弄得她心裏不快起來。那個法号慧通的尼姑也是靈巧,說:“并不是在我們庵裏菩薩面前抽的簽兒,也不準。等老安人閑時,先吃三日齋,再到我們那裏給菩薩捐些香油,必能抽個極準的好簽,得一佳婦。”
羅老安人允了。
賀宅的氣氛突然變得詭異了起來。
張老先生很快就覺出味兒來了。
他在聽說主母故去之後,隐約有些個擔心,怕賀敬文的繼妻不賢。老先生經的多,見過的也多,說實話,見多了耍小心眼兒的,不搭理前頭子女的繼母,都能算是好人了。到時候家宅不甯——有繼母的人家,也少有家宅甯的,本來十個指頭就有長短,何況不是一個娘生的?有了孩子之後,這做娘的爲了孩子也會争。原本父母偏疼哪個孩子都是有的,一旦身份有了不同,這争執瞬間就會激烈起來。
老先生之前教的都是男學生,頭一回教小姑娘,覺得這兩個女學生又乖又聰明,實在可愛,不免動一動私心。何況,他是教頭前姑娘的,再來個新主母,保不齊要請他滾蛋。
老先生還不想滾,便暗示這年長的女學生要小心了。這正中賀麗芳的心事,弄得她憂愁不已,卻又不敢說出來。師生兩個都覺得憋屈。張老秀才最後隻得換了目标,将提醒學生,換成了将學生的性子扭一扭。叫她略改一改急躁的脾氣,沉穩一些,凡事“事緩則圓”,不要争一時意氣,強出頭,平白惹了對頭,旁人還說都怪她不講道理。
賀麗芳道:“先生說的是,祖母也這般教導我的。隻是,有些事兒性命攸關的,遇上了怎麽能畏首畏尾呢?”
張老先生做慣了老師的人,說起來便容易借題發揮、長篇大論:“縱然如此,也不該急躁。人一旦急了,就容易目盲,看不到該看的事情。你隻看到争執得利,卻也要看到沖動易損。凡事,不能隻想着好的,也要想到壞的。要掂量掂量那壞的,你能不能随。如若不能,則必不能讓這事成了。
“爾等若是男子,爲師定要你們出去闖一闖,凡事都要試一試,好男兒志在四方。可你們是女子,走錯了一步,便再難回還了,還是穩妥爲要。若是撺掇了你們,反而是對你們不好。你們呀,退路少,凡事最好要多想一想。”
麗芳頗不服氣,問道:“女子又怎麽了?誰說女子不如男?先生覺得我們笨?”
面對跑偏了題目的學生,張老先生的目光更慈祥了幾分:“你們姐妹當然是極好的,隻是世人不這般想呐!你們學好了,能科考麽?有些事情,不要看着旁人做了好,自家便也要做。有句俗話兒怎麽說的?‘隻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見賀麗芳眼珠子直轉,老秀才了然地笑了,“女扮男裝?戲文話本子聽多了罷?”開始向賀麗芳講述科考之流程,越往上監考越嚴,且要搜身等等。
賀麗芳不等他說完,兩手抱胸,跑了。
張老先生在她背後又是一歎。
賀瑤芳卻覺出了一些味兒來,小聲問張老先生:“要是看準了呢?能動麽?就像拍蒼蠅,我不亂拍,等它叮着不動了,再拍一下,一拍子打死了,行不行?”
張老秀才有些遲疑,低頭一看,小學生一臉的天真無邪。張老秀才一點頭:“這個自然是成的。”
賀瑤芳點點頭:“哦,那我明白了。”
“……”你都明白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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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瑤芳是真的明白的,老先生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
然而賀麗芳似乎是有些不明白的。
就在師生談話過後沒多久,阿春就哭着跑過來對她說:“二姐兒,好二姐兒,你快些兒去老安人那裏求個情兒,老安人要将大姐兒送回鄉下去了!都怪那個老賊秃!”
啥?
賀瑤芳驚呆了:“這又是怎麽了?”她不記得有這麽一出兒啊?
阿春抽抽答答,說不大清楚,還是綠萼給她遞了方帕子,賀瑤芳趁着她擦眼淚的功夫才得閑問了一句:“爲什麽要将阿姐送回鄉下去?”
阿春道:“老賊秃撺掇着老安人去她庵裏添香油,求簽兒,要問老爺姻緣。大姐兒知道了,就去對老安人說,不要後娘。老安人原是沒生氣的,隻因被大姐兒耽擱了,老賊秃便親自來請,遇上了,便說‘姐兒這脾氣有些大了,該讀幾卷經清淨清淨才好。’又說請将大姐兒寄名在她庵裏……反正就是要騙錢。大姐兒惱了,話趕話的,将老安人也惹怒了,要送她回鄉下老家。”
孩子不想要後娘,這是常有的,羅老安人并不過份惱怒。讓她不滿的是,孫女兒這性子,說了一回,居然沒有改過來,還這般急,且在外人面前争吵。三姑六婆的嘴,傳出話兒來能好聽麽?老安人一怒,這才要将麗芳送回鄉下。這也不過是一時生氣說說,并不曾下定決定要送孫女兒走。
然而聽的人卻當了真。胡媽媽有些急智,命阿春去瑤芳處,她自己往俊哥那裏,讓這一弟一妹過來求情。賀瑤芳聽了便急道:“怎麽能把哥哥也扯了進來?”好歹留一個啊,死也不能全死了!
不對,我四歲的時候,沒經過這事兒呀!我姐沒鬧過呀!一面驚疑,一面奔到了羅老安人處。
到了一看裏面哭的居然不是她大姐,而是羅老安人,那個慧通尼姑已經不見了。羅老安人數珠兒都不拿了,正對賀敬文哭訴:“我的命真是苦啊!你們一個一個的,恁般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