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地睜開眼,但見滿目素白,隐隐傳來磬、铙、鼓鈴兼雜着哭喊的聲音。正欲喚人來問話,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四下一看,瞬間便恢複了清醒——這地方不對!
家俱的式樣看着有絲親切,頭上頂着素白的紗帳,身下倒是張有雕花的架子床,屋子裏什麽家什都不缺。牆是雪白,窗紗碧綠。看來也是殷實之家,較之太妃該有的待遇,卻是差得遠了。雖則這氛圍很對——賀太妃前一刻正是在皇太後的靈前哭來着。
現在,卻落在不一張不知是誰的床上,直挺挺地躺着,聽着外面的人哭靈。
【我這是在做夢麽?!】
賀太妃一擡手,驚出一身的冷汗——她養過孩子,一看這白白嫩嫩的胳膊,就知道這胳膊的主人頂天了也超不過五歲!這不是她的身子!悄悄兒在被子裏掐了一把大腿,生疼!不是夢!
虧她方才還以爲聽到的是太後靈前哭靈的聲音!現在倒好,不但換了個地方,還換了個身子!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賀太妃咬着指甲,仔細回想——
太平七年冬十月,太後賓天。
内外哭成一片。
皇太後名聲頗佳,死得又恰到好處,正是兒子将将十七歲,娶完了媳婦,将要親政的時候。當今天子哭得尤其慘,将内閣急得團團轉,絞盡腦汁想勸皇帝行那“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哭臨三日即止”的遺诏。
無奈今上母子情深,一聽這話頭兒就哭得要昏死過去,弄得首輔想要上吊。最後,還是容閣老想了辦法:“今上與吳王手足深情,吳王生母賀太妃又久居深宮,頗得帝心,且是長輩。何妨請太妃相勸一二?”
首輔便央自家夫人往内遞了個話兒,賀太妃記得,自己聽到這首輔夫人之言,心如刀絞。她十幾歲入宮,就蒙彼時還是皇後的皇太後照拂,萬沒想到,做到了皇太後,賓天了,兒子想多哭幾天都不行。賀太妃一個傷心,便撲到靈柩上又哭了起來:“娘娘……”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許是腳下不穩,撞到了棺椁,撞昏了,醒來就到了眼下這麽個地方兒!
賀太妃乍逢大變,心中憂怖,恐有神靈作祟,又怕被當作奪舍的厲鬼,将她滅了,那便再難入輪回。若誰個告訴她,此時死了,便能回到自己家去,她倒甯願死上一回。隻可惜,這屋裏看了一圈兒,也沒見個能自盡的物什兒!這家人養孩子倒是養得盡心。
思忖間,便聽到腳步聲,賀太妃斷了去找面鏡子照照臉的心,往床上一躺,将眼睛一閉,先拖延些個想辦法的時間。
賀太妃心思電轉:既是在做喪事,小孩子眼睛幹淨,受了沖撞也不是沒有的。幼年遭逢大變,性情變得沉穩了,正是個好借口。
卻聽得一口吳侬軟語,十分耳熟:“可憐,這麽小,就沒了娘,生生哭昏了過去。”說話的人還伸手拂了拂她額上的碎發。
太妃前世正是南方人,南方地廣,不同地方的方言差别也不小,這婦人的言語她卻聽得極熟。入得耳内,心下一怔,不特方言耳熟,這把聲音,也有些個熟哩。又想,原來這幼童是小小年紀死了娘,那必是要可憐了。
慢慢張開了眼,然後整張臉都僵住了,反将那摸她臉的青年婦人吓了老大一跳:“天爺,莫不是魇着了?”怎地面上這般吓人?
賀太妃受到的刺激比這青年婦人還要大!
她認得這個婦人!
這是她的乳母何氏,陪到了她十歲上,因家道中落,乳母便被她繼母發賣了。難道?她并不是奪舍,她依舊是她自己——賀瑤芳。
她這是回到了自己三歲、生母過世的時候?這可真是……
賀瑤芳放聲大哭:“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呢?”
不怪她哭來,上輩子,自從她娘死後,賀家便噩運不斷。親爹屢試不第,抑郁而終,偏偏給她留下個後娘。不久,她祖母、胞兄皆亡,家道中落,一家子幾乎死絕。有心算無心,她自己也險些被繼母賣得遠遠的,連舅家也吃了這繼母好大一記悶虧。幸而遇上了好心人,才逃過一劫入了宮。爾後步步艱辛,才做到太妃。
再來一次……她還能有那樣的好運麽?還能“恰巧遇到”肯幫她的忙的貴人麽?要是沒有上輩子的運氣,這輩子讓她被人作踐了,那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算了!
賀瑤芳深覺老天爺是在坑她,哭得更厲害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