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聽了這話,卻是沒有立即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道,“你爹心思重,他許是怕搬走了,就沒法在你爺你奶面前盡孝道了。”
十多年的夫妻坐下來了,她豈會半分不知道自家男人的那點心思,不過那些卻不好與自己閨女講了,不然,閨女該小瞧了自己父親了,因而,便拿了這話出來回應着。
接着,還又小聲叮囑了自己閨女一聲,“娘曉得你早盼着搬出去了,不過,你爹跟咱們不一樣,他放不下你奶,所以,你也别當着他的面兒高興了,省得他心裏看的又不舒服了。”
楊青一聽這話,卻也沒有反對,她也沒那麽無聊,沒事就去刺激自己心靈脆弱的老爹。
傍晚,楊景一下了學歸家,楊青便迫不及待的将這事兒與他分享了,果然,就見她哥眉眼間染上了笑意的模樣。
進學了一段時日,楊景原本老成的性子,亦是越發的穩重内斂了起來,而原先拖了他好幾年的那個病症,也因着楊青給出的那個藥方,現在也已經基本痊愈了。
反正,她已經有将近十來天,沒再聽見自家哥哥的咳嗽氣喘聲了。
許是身體得到痊愈了的緣故,楊景的精神頭已是較之從前,變得煥然一新,再加上讀書求學之後,本身就自帶了點不一樣的書生氣息,十二歲的少年,突然變得沉穩而又自信起來。
楊青看一下屋裏這一對眉眼極其相似,卻氣度全然不同的父子兩個,忽然有些莫名的想法,要是自己哥哥年歲再大上一點就好了,那樣,她也就不用指望着楊春根頂門立戶了,偏楊景才十二雖年紀,到底當不起一個家來。
時間一晃,又到了飯時,今兒個也不是他們四房的班次,周氏中午主動幫了個忙後,下晌卻也沒再主動出去做飯,眼看着天色就要發暗了,老楊家的竈房上面的煙筒裏卻還沒有炊煙冉起。
老太太這會子隻顧着龜縮在自己屋裏,不出來見人,倒不是個不管事的,因而,蘇氏想了想,還是去劉氏跟前提醒了一聲。
自然,劉氏那懶惰的性子,一下子就耷拉了臉下來,且她也是躲懶躲慣了的人,今兒個要不是午飯過後,周氏特地與她說了一下,她也一點都沒那個自覺性。
這會子被蘇氏催促着去做飯,心裏着實是老大不願意了,但也不敢在蘇氏面前顯露了神色,隻待她轉過身走人之後,劉氏幾乎是立刻就騰騰騰的殺到了四房的屋子門口。
頗有些興師問罪的态度,沖了周氏說道,“老四家的,咋才分了家,你就變的不勤快了?這都到了飯點了,你咋還坐在那裏不動彈哩。”
周氏卻沒搭理她,隻淡淡的道了句,“我這手上的繡活還沒完,倒是騰不出手來。”
劉氏自然是被噎了一下,卻也沒多大驚訝,畢竟這些時日,這老四家早已不是從前那泥捏的性子了,這前前後後的加起來,也不是頭一回拿話來噎她了,卻也平常了。
但,腳下的步子卻沒有因着這話而挪動,劉氏隻換了個語氣說道,“老四家的,我往前可是瞧錯了你了,真沒想到你也是個牙尖嘴利不饒人的貨色。别以爲我聽不出來,你這是故意拿話推托了呢,你手裏的繡活重要,還是一家子人的溫飽肚子重要了?平日裏裝着副勤快孝順的相,可見都是騙人的。”
“中午的時候,我娘就提醒過二伯娘了,今兒個本該就是你的班次。這剛分了家,倒也沒聽說那規矩就改了啊?即便是改了規矩,至少也是一頓飯一輪的,中午飯我娘經幫着二伯娘做了,這晚飯,本來就該你自己個來做的。
二伯娘要是再在這裏胡攪蠻纏的出口傷人了,我這就去找爺過來,讓他主持個公道。”楊青一見這劉氏惡人先告狀的架勢,就不耐煩,也不等周氏張嘴,就率先搶在自己老娘面前說了話來。
對于劉氏這種人,楊青自是曉得,拿什麽話才能唬得住她的。
果然,劉氏一下子就勢弱起來,她心裏頭自是比誰都明白的,這事站不住理,因而自是不敢去老爺子那裏評理的,卻偏又不想就此罷休了,她進了老楊家十多年,除了近來,多做了幾回飯,以前卻是從來都不碰那活計的,這會子天色又晚了,讓她去燒飯,這不是要她的命嗎?
“老四家的,剛才就當是嫂子我說錯話了,這一院子的人,誰都曉得你是最心善軟和的人。你也曉得我娘家嫂子侄兒那幾個,今兒個遭了罪,都已經躺在床上一整天了,我這不也是忙着照顧他們呢嗎?這才耽誤了飯時。
這樣吧,嫂子也不圖你一個人包攬下做飯的活計了,就想讓你幫着搭把手來,就幫着在竈下燒個火添個柴的也成,免得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不得不說,劉氏在某些小算計裏頭,還是有些頭腦的,也更爲的臉皮厚着,方才那般被楊青呲了一頓,卻也沒有收手,反而立馬換了副嘴臉來,言語中,倒是句句顯着些哀求的意思。
周氏似是有些面色松動,說到底她也是個面皮子薄的人,要劉氏一直跟前頭那樣興師問罪的強硬态度呢,她也能僵着臉拒絕了,偏這會子,人家又是這般的态度,言辭懇切的,周氏倒不好拒絕了。
楊青一眼看出自家老娘的心思,趕緊暗裏扯了扯她的衣裳,這才分家了第一天,周氏決不能又被劉氏牽着走了。
“有什麽忙不過來的啊?二伯娘素日裏那般精明能幹之人,還能被一頓飯難住了。我娘做了這麽多年的飯了,也從來沒拉着誰去幫過手吧!您還是趕緊的,自己個去吧,天色已是不早,也不曉得再拖延下去,等會兒我爺他們問起來,會不會找你責怪的呢。”楊青替了周氏開口拒絕了。
劉氏頓時有些氣惱了起來,偷偷的瞪了楊青好兩眼,這臭丫頭,當真是個難纏的,偏這會子她有求于人,倒也沒得辦法,隻能抛開了楊青不管,又對着周氏懇求了道,“青丫頭說的也是,今兒個這天确實是晚了,老四家的,你平常最是孝心重的,這餓着咱們了,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可,老爺子上了年紀,可是經不得餓肚子的。你好歹看在老爺子的面上,今兒個就先幫我一回呗。”
劉氏這話說的,可是極有水平着,不管咋的,人家拿了老爺子出來說事了,又提了這孝心一檔子,即便是大夥多心知,老爺子是被她拿出來做由頭的,但周氏當真是不好再回絕了。
且,這番話一落,原本一直沒啥表情言語的楊冬根,這會子亦是擡了頭瞧了自己媳婦兩眼,那眼神裏透露的意思,已是說明了一切,他這個一慣的大孝子,是舍不得老爺子餓肚子的。
結果,周氏最後還是起身跟着劉氏出去了,楊青心有忿忿,但卻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卻想了想,也跟着她娘後頭去了廚房。
一到了竈間,楊青便隻拉了周氏坐在竈下,等着燒火,也不讓她出聲,顯然是要将劉氏方才的話語,落實個徹底的。
“他四嬸,今兒個晚飯到底是個怎樣的章程來着?咱是做什麽飯菜來着?”劉氏一瞧着楊青的那溜做派,就恨得咬牙,這死丫頭,可真是難纏的緊着,卻也不好發作,隻能腆着臉走到周氏的身邊去,發了話詢問着。
她是當真沒有主意的,劉氏心知自個不同于周氏,統共沒做過幾頓飯的數,這竈下的一切,也都不熟悉,更是連這一頓飯的人數下,究竟該淘上幾碗米,都不大清楚。
楊青亦是看出了她的爲難,正樂得看她的笑話,便不許她娘出聲幫她,“二伯娘,咱都提前說定了的,這做飯那是您的活計,我娘就是心腸軟,經不得人求,這才過來幫着燒把火的,至于旁的,還是您自己個拿主意吧。”
話落,便轉過頭去,故意拿些針線上的話題問了周氏,無論劉氏再說什麽,也不讓她接聲。
劉氏此時此刻恨得咬牙切齒,也沒個用,有心想教訓眼前這母女兩個幾句,但到底是知道了這娘兒兩個如今的厲害,也怕這吵到明面上來,真惹了那死丫頭,到時候,周氏撂挑子走人,連這燒火的活,都不與她幫忙了,想了想,隻能暗自忍了氣,轉過身去,自行大概着舀了米來燒飯。
周氏在一旁明顯看到,劉氏一下子舀了倆小碗米淘了,擱到鍋裏去熬着,登時有些無奈,這往日裏,她一頓粥熬下來,至少得三碗米才成,今兒個又加了謝氏那母子幾個,至少得擱四碗米才夠吧。
有心想提醒一句,卻轉臉看到自家閨女那一臉不贊成的表情,到底是沒有說話。
周氏也不是個傻的,她自是心曉,劉氏今兒個這般的錯誤,都是因何而造成的,再想想往日裏自己的辛苦,也不是全然沒有感慨的。
想她剛進楊家門的時候,連個火都不會燒的,卻愣是這十多年來,被磨練的,竈下鍋上一把抓了。
到底生了幾分意難平的情緒,因而,接下來,不論劉氏再犯啥低級的錯誤,她也沒吭聲。
隻等着燒火的活計一做完,周氏就領着楊青回了屋。
“娘,你是想到啥糟心的事兒了?咋臉色這麽難看了?”娘兩一出了竈間,楊青就開口問了一聲,她一直跟自己老娘挨着坐着,自是早就瞧出周氏突然黯淡的神色了,直到現在還有些愣着神的樣子。
“沒啥?娘隻是突然想到做人媳婦的難爲,這日常勞作的辛苦,哪裏是曾經閨閣少女年代,能夠想象得到的呢?”周氏内心怅然,卻并不想訴說,但迎上自己閨女關切的樣子,便随口吐露了幾分。
她總不能告訴自己閨女,自己這般神傷,都是因爲,突然想起了自己無憂無慮的幼年時光吧,那時候當真是父疼母愛的,每日裏活的簡單,偏又快樂,卻不想後來一場變故,愣是弄得他們一家子家破人亡,自己也落得如今的境遇。
由此,更是想到自己那一雙已經逝去的雙親,周氏終究忍不住内心的酸澀和想念,眼角的晶瑩突現,卻又迅速的逼了回去。
舊事終歸不堪回首,再去想起,亦是徒添傷心,周氏到底也不是那看不開的,不然當年也不會決意跟了楊冬根了,至少當時,她也是有旁的路可以走的,卻不想去過那種勾心鬥角的日子罷了……
周氏緊緊的握了握自己閨女柔柔軟軟的小手,似是這樣,便能給她勇氣,不去細想曾經,再迎上閨女疑惑的眼神,卻也不肯再說旁的,娘兒倆牽着手回了屋裏。
楊青有些心緒不甯,她總感覺,方才周氏的神色太過複雜,即便是她沒說,但,她依舊能夠猜測到,周氏的心裏一定藏着些故事,且多是些心酸的,隻現在,她娘不說,自己也沒法知道。
回了屋,楊青靜坐了一會兒,到底是沒忍住,趁着周氏沒主意的時候,悄悄的湊到了自己哥哥的身邊,旁敲側擊的問了兩句。當然,自是不能明說了,周氏今日裏的傷心和黯然。隻好奇似的,引着她哥回憶下從前的事情,尤其是周氏娘家的事情。
她也來了這邊好些時日了,楊青常聽見劉氏提起她的娘家,亦恍惚聽說過,邱氏的娘家離着這邊老遠,還在省府那邊,因此,現在不常走動,卻是從沒聽誰提起過,自己姥娘家的情形?
今日裏,突然聽到周氏說着,閨閣少年時的回憶,楊青便猜測,或許,她娘今兒個這般神色,就是跟她娘家那頭有關呢?便拉了楊景小聲的問着。
楊景被她問的一頭霧水,更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娘親沒有娘家,這是老楊家誰都知道的事情,打從他出生起,就沒見過什麽姥姥姥爺式的人物,似乎幼時他好奇問過兩次,隻聽說,自己親娘的娘家那頭,已是都死絕了,沒有人了,因而從沒有走動。
不知今兒個,咋好端端的,自己妹子卻提起這一茬來了。
楊景有些疑惑,但還是撿着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楊青聽了一通之後,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但目前來看,她也沒法知道更多,便暫且丢開了不提。
直到後來,自己一家子意外碰到了一個人物之後,周氏的故事,曾經的那些往事,這才慢慢的被引了出來。
“青兒,景哥兒,出來吃飯了——”
月上樹梢,外面響起了一陣動靜,老楊家的晚飯開始了,老爺子聽着動靜出了自己的屋子,瞅了眼天色,酉時過了大半,月色清明。
農家人飯吃的早,一般晚飯都是在申時之前吃完的,老楊家亦是如此的習慣,顯然,今兒個的飯時晚了,卻也沒有說什麽,老爺子知道,老楊家每日裏的飯食,都是媳婦們操持的,今兒個許是碰上啥情況了。
楊青聽着動靜,便也拉着自己哥哥出了屋子,準備去飯廳吃飯,路上也沒忘尋了笑話說與楊景聽着,“哥,你今兒個吃飯的時候可得注意着點,我方才瞧着二伯娘淘米的時候,壓根就沒有好好淘的,指不定那裏面還藏了多少沙子哩。那米下進鍋裏的時候,我仿似隐約聽到了,那石子碰着鍋沿的聲響了。别回頭一個沒注意,磕破了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