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楊老爺子便主動坐在了廳堂的主位上,年過半百的身子,腰杆子在藤椅上還是那麽的直挺,他在這樣一個落後的村子裏,本身就是一個傳奇,所以,他一向對自己要求比較嚴格,平時很少有松散的時刻。
看着眼前烏泱泱的人頭,其實心底還是頗爲欣慰的,子孫興旺,他還是什麽不滿足?隻是——
他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要是老大……那該有多好!他的眼神微微瞥了戚氏一眼,心裏頓時五味雜陳,他不想自欺欺人,老大終究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曾幾何時,他心存僥幸,也在老大出生之時,那種初爲人父的喜悅,爬滿他的臉上和嘴角。
但随着老大的日漸成長,那種不屬于老楊家的長相,瞬時擊中了他的命門,他忍着那種恥辱,埋在心底的最深處,由着生根發芽,由着長膿結痂,今日,他又該如何處置?
老大無疑是老楊家最出類拔萃的,說不定将來還能出仕任官,光耀老楊家的門楣,偏他就不是老楊家的正種,再說,這長子的品行,也着實是算不上正派的。
老爺子心裏雖是期望着家門光輝,但卻也不想靠着走那歪門邪道的路子,數十年來在櫃台上耳聞目染,眼觀八方的曆練,讓他早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邪路上得來的榮華富貴,終究是走不長遠的。
而老二?就是一灘扶不起牆的爛泥,從京城回來的那日起,他就沒有站起來過,這個家的興旺若是托付給他?怕是所托非人!
老四呢,人是勤懇踏實,但人卻太敦厚老實了,一個家,裏裏外外,雜七雜八,他那種心腸,也是力有不逮,撐不起來——
一門子三個兄弟,品行各不相同,更關鍵的是,人心從不一齊,既如此,還硬生生的擰巴在一起幹什麽呢?
“今天人齊了,老大,你去把族長和裏正,還有你幾位叔公一起找來,我已經和他們通過氣了,樹大分枝,這個家也該到了分一分的時候了。”楊老爺子對着楊春根說道。
盡管大家都知道今天是要把分家的議程提上來,但誰也沒有想到,楊老爺子這麽簡單幹脆,說分家就分家,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爹,分家可不是兒戲,你都慎重考慮清楚了?”楊春根一雙不安分的眸子,在眼眶中這麽來回轉了一圈,望着楊老爺子,語态很是輕柔地說道,但他可沒有按老爺子的話做,一個人坐在那裏,卻是動也沒動。
“是呀爹,分家那可不是鬧着玩的,這兄弟妯娌的,大家這麽多年,雖然有吵有鬧,但大夥的心都是齊的,咱們都想讓這個家興旺長貴,所以,這些年,我們當家的從不敢忘,一門心思就想光耀我們老楊家的門楣,然後拉拔一下他的兄弟子侄們,一起光宗耀祖,爹,這家還是不分的好。”邱氏立即配合着楊春根,表明立場,這個家,她們這一房不打算分出去。
楊老爺子何等精明,一看他們的态度,就回過味來,老大和大孫子都是秀才,将來是要爲官的,這分家對他們的前程影響很大,他們當然不會同意。
再說,這些年,都是其他幾房一起供着戚氏,戚氏明裏暗裏,全給貼補了大房,心真是偏到了極點,若是分了家,對大房是十分不利的,但對其他幾房卻是有利而無害,端看現在老大的行事,怕是又有些故态複萌了,當年的教訓,他們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了……
老爺子深深的望了老大夫妻倆一眼,瞧着這一對惺惺作态的裝模作樣,心裏究竟是個怎樣的複雜,卻是說不清的,但至少,他的腦子卻是分外的清明,眼角的餘光掃了眼,牆角旮旯裏悶着頭不吭一聲的楊冬根,終是定下了決心,老四那一屋裏的這些年也是吃夠了苦了,不能再讓他們被禍害了。
楊老爺子理了理思緒,心中某個角落更加堅定了一個念頭,分家是勢在必行,就看如何分法了。
“老大,你先去把人給我請過來,趁這會的空當,讓爹好好想想。”楊老爺子說道。
楊春根期期艾艾的,腳愣是沒有站起來,似是沒想到,他都這般表明了立場了,老爺子怎的還要一意孤行着。
“大哥,你那是被釘子釘住了還是咋地?沒聽到咱爹發話了,讓你去請人,别在那裏蘑菇了,那是沒用的,咱爹決定了的事情,你隻要老實照辦了就好。”劉氏看出了楊春根的名堂,經過楊敏代嫁的事情後,她對楊春根那種說不清的好感,頓時消失的全無,大房不願意分家,那她就偏偏要贊同分家。
以前是指望等大房做官了,說不定能撈到好處,實現人生大逆轉——翻盤,但現在她不這樣指望了,老大那一對都不是啥好貨,沒等到那一刻,他們就被大房給賣了個幹淨。
“老二媳婦,你咋個跟你大哥說話的?沒大沒小,一點教養都沒有,這裏還輪不到你插嘴,你個黑心尖的,你是不是又想憋什麽壞?”戚氏立馬開足火力護犢子,把劉氏貶的一文不值。
論私心而言,老太太也是掙紮的,不知道這分家是好還是不好,不過,當老爺子正式放了話出來說要分家開始,戚氏心裏似乎隻在意了一件事情,分家後,她是不是就可以跟着長子一起生活了?
畢竟,按着親疏遠近來說,老太太這許多年來,偌大的一個楊家院裏,戚氏真正在意的,也隻有她大兒子楊春根了。
劉氏登時臉色菜菜的,這老不死的,偏心真是偏到她姥姥家去了,我有說什麽過分的話嗎?你個老虔婆,當場就給我難看。
“娘,媳婦又沒有說啥不中聽的,你幹啥那麽激動?合着就大哥一人是您生的,瞧您這幾十年來,護犢子可真是護得夠緊的哦。咋沒見你這麽護着我家男人哩?
不過,娘欸,媳婦現在可得提醒您一句,咱可還沒分家呢?就算分了家,以後大哥那一屋的,也是在城裏過日子的,您也好歹有點眼力見才是,到底誰跟你遠近的,日後才是個照應?”劉氏頂了回去,她心裏本來就憋了一股氣,眼下就更不想吃虧了,這會要是氣落,說不定等下分到的東西也會無端減少。
戚氏見劉氏敢還嘴,頓時便不依不饒起來數落道,“你個敗家玩意,就該把你分出去,最好是光着身子分出去才好!幹啥啥不會,吃啥吃不夠,黑了心肝的,心裏眼裏就隻有自個,這回老爺子要分家了,看你這個懶婆娘以後還怎麽偷懶。”
戚氏的戰鬥力陡然間增強,劉氏氣了個倒,卻眼角撇到老爺子的臉色不善,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再嗆聲回去,這個時候,這個節骨眼上,她可不想跟戚氏耍嘴皮子惹爺子不高興。
“夠了,都老大不小了,成天就知道跟媳婦鬥嘴,你還知不知道害臊?這都什麽時候了,也不看看場合,淨給人看笑話。”楊老爺子冷不防訓斥了一聲戚氏。
“你個老犢子,魂都讓那騷狐狸給走了,眼裏哪還有老娘的存在,老娘說自個媳婦幾句怎麽了,你個老王八蛋,至于當衆給我沒臉嗎?再說這老二媳婦,整個混不吝,老娘若是不敲打幾句,她還不無法無天了!你個老不死的,自己兩手一甩,當個甩手掌櫃,什麽都不管,現在倒好,好賴都賴上我了,我當真是沒處說理去,還要在這受你的窩囊氣?!好,好,好——這個家趕緊分,分的越徹底越好,老娘這就随大兒子去鎮上,眼不見你這老東西爲凈。”
戚氏這一通發飙,楊春根和邱氏立馬心裏一個噗咚,嘴裏開始發苦,娘欸,你這是在淨添亂!還要去鎮上?兩口子這下子可不緊緊是嘴裏發苦了——
“爹,别跟娘一般見識,娘是最近身子不爽利,說的話也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說的啥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楊春根趕緊把戚氏拉了下去,那邊暗地裏對着邱氏使了一個眼色,邱氏連忙上前,把戚氏箍在了坐位上,以防她又整出什麽幺蛾子來。
“老大,爹知道你有一副玲珑心思,但爹也有自己的一番考較,你按爹的話來,爹也不會讓你吃什麽虧。”楊老爺子就道。
楊春根還想說什麽,回頭看了一眼楊文,楊文給了一個稍安勿躁的神色,他才應聲道,“爹,兒聽你的就是了。”
說着,楊春根便轉身出去了。
邱氏望着楊春根那麽聽話地走出去請人,心裏有點發急,不是說好不贊成分家嗎?怎麽當家的還去請人?還有,老爺子是怎麽打算的?這個時候還非讓當家的去請人?擺明是想支開當家的嘛!
老頭子真是越老越精滑,是不是有什麽好東西要貼補給其他幾房不成?
“這回分家,請的都是村裏有威望的老人,沒有别的意思,就是爲了做個見證,将來你們兄弟妯娌的也好自處。”楊老爺子看着楊春根不情不願地出去,便補充了這麽一句。
“爹,兒子不想分家。”楊夏根簡明扼要道。
楊青站在周氏的身後,心想,這分家怕是不容易,要費一番功夫。
“咋的?當家的,你也不贊同分家?”劉氏訝異地看了楊夏根一眼,在屋裏頭,爺們可不是這麽說的。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這是爺們的事,你個婦道人家插什麽嘴?”楊夏根呵斥了一聲,看看人家老四家的,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就見自家娘們,噼裏啪啦的說個沒完。
老話都說,關鍵時分見高低,由此可見,自家這婆娘,就是個上不得台面的。
楊夏根立場表明話落,老爺子也沒擡個頭看他一眼,實則他心裏早就料到了老二的這一态度,畢竟懶筋生在了身上這麽多年,也不是想抽就能立即抽去的,自己二兒子那一屋裏的,從大到小,也沒一個能理事能幹活的,不同于老四他們,哪怕是腦子木愣了一些,但好歹是個舍得下力氣的,總能把日子過下去了。
老爺子心知,老二是害怕了,退縮了,估摸着自己也是一心清楚自己分了家出去後,那生計日子上的,可就不如現在清閑了。
但,也就是因爲如此,才讓老爺子真正下了狠心,分了家,也算是給了老二一個振作的機會,逼着他重新站起來好好的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