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衛洛想擡手,爲她抹去淚痕,可是,他實在是沒有力氣了,手臂根本擡不起來,“我怕沒時間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龍子衿避開衛洛絕望的眼神,她扯過他腰間随身攜帶的佩刀,撩起衣擺,嘩地割下一片紅色的錦布,轉身,顫抖着手,從腰間拿出一個白色瓷瓶,把金瘡藥全部鋪在紅布上,再覆蓋到血流不止的傷口上。
龍子衿一邊爲他做簡單的處理,一邊語速很快地說話,“你是不是想說,郡主,我對不起你,其實我騙了你,我根本就不是什麽孤兒,我也沒有生過大病,從未失去過幼時的記憶,我是南褚名門之後,我是邬氏子孫,我……”
“我叫邬君少!”衛洛如水的清眸定定地望進她慌亂的眼底。
“君少,絕藝如君天下少,閑人似我世間無……你父親一定對你寄予很大的期待和希望!”龍子衿紅着眼眶,莞爾一笑。
原來,他的名字這麽好聽,君少,他的家人在爲他起名的時候,一定希望他能夠像詩句裏說的那樣,才藝驚豔決絕,天下少有對手。
“我父親是邬家長子,官居侯位……”衛洛堪堪擡起手,粗糙的指腹輕撫上她臉頰斑駁的血迹,還有那混着淚的塵土,他嘴角淺淺地綻開一抹笑,暗啞的嗓音氣息不勻,“我的祖父是征戰四方的大将軍,姑母乃當朝祺貴妃……”
龍子衿爲他包紮的手指,頓了頓,她倏然擡頭,望向衛洛身後的樓夙,此時,他卻低垂眉眼,避開了她的視線。
“樓夙……是我表哥!”耳畔傳來的聲音,越來越輕。
“你是想說,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龍子衿的聲音軟了下來,不怒反笑,“茫茫人海中,你我相遇是假的?我寒毒發作時,你徹夜不眠照顧我是假的?這些年,你的寸步不離是假的?風雨兼程的相伴也是假的嗎?”
衛洛重重地咳嗽着,口裏流出的鮮血更多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皺眉搖頭道,“當年母親用刀在我臉上劃上這一道疤痕,把我埋在死人堆裏,才得以逃生……複仇,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遇到你是我的刻意強求,可是,這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意外,是上天對我最大的眷顧,我從未想過騙你……”
龍子衿低頭笑了,纖長的睫毛低垂,斂去了眼底的苦澀和酸楚,她反握住衛洛冰冷的手,她能感受到他體内的熱度在一點一點地流逝,“我是個記仇的人,你是衛洛也好,是邬君少也罷,你欠我的那些情,我要你一一償還給我,我從不相信今世來生,我隻要現世現報,你必須還給我,不管用時間、金錢,還是身體,都必須還!”
“好……”衛洛笑了,鮮紅的血順着他的嘴角流下來,滴到她白皙的掌心裏,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看着醒着的她,和柔美的睡顔不同,此時的她,冰清如雪,纖塵不染。
龍子衿再也忍不住,清澈的淚滴肆意地流淌下來,她和他十指相扣的手,緊緊地攥着,“衛洛你這個騙子!你答應過我,要陪我去看雲海,陪我看日出,你和龍千城一樣,都是愛說謊的大混蛋!你要是敢抛棄我,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不會放過你的,我說到做到!”
上窮碧落下黃泉嗎?真好!
衛洛清如水的眼眸有些渾濁,他望着她蒼白卻絕美的容顔,恍惚地笑了,一直以來,他一直以衛洛的身份守護着她,以邬君少的身份愛着她,她的美,就像是三月的桃花一樣,潋滟似火,她的笑,如春日的暖風般,融化了他冰封的心,她如同一道耀眼的光芒,強行闖入了他黑暗的人生。
耳畔,她的聲音依舊好聽,她輕晃着他的身體,她在喚他的名字,“君少……衛洛……你不要睡,我求你不要睡!”
豁然,他睜開雙眼,仿佛全身的力氣又都回來了,“别哭!”
龍子衿果然不哭了,她愣愣地看着清醒過來的衛洛,那漸漸渙散的眸子變得清朗無比,眼底隽着深深的眷戀,嘴角泛着凄然的笑意,讓她想起天機老人曾跟她提起過的“回光返照”,這難道是人之将死時神志忽然的清醒?
“我最怕你哭了!”衛洛強撐着在她懷中,支起了身子,伸出手用刀割斷了一截發絲,他把一縷青絲,放在她的掌心中,眷戀道,“結發爲夫妻,我從不敢奢望……這就算是結草銜環,欠你的來生給……這次恐怕要失言了……我把你交給表哥,你别怪他……”
“衛洛,爲什麽那麽傻?你不去擋那一劍,他也不會死的!”龍子衿伸手握住他的發絲,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清淚直流。
“表哥……他會幫我……還我邬家清白……”衛洛的眼睛漸漸失去了焦距,氣息越來越弱,他扯了扯嘴角,血染的牙齒不見白色,他頭枕着她纖弱的手臂,聽着她心口傳來的跳動聲,緩緩閉目。
想起年少初見時,
她女扮男裝隐于鬧市,他苟延殘喘被人追殺,她的出手相救,成全了他的精心謀劃,多年的傾心相伴,甚至讓他忘記自己心中還有仇恨,忘了這卧薪嘗膽,沉浮多年的目的。
她已經記不得,
多少個滿月之夜,她忍受噬心之痛,他不休不眠,陪于身側,溫柔以待;
多少次清水漫過河岸,她倚在他的背上,手提着繡花鞋,清唱童謠;
多少個連綿陰雨時節,他撐傘,她淺笑,憑欄遠望河山,高談闊論;
他們之間,有着太多太多的回憶,甜美到,讓衛洛深深的傷口麻木,不再疼痛,他閉上眼睛,咧嘴笑着,粉色的疤痕扭曲在臉上,眼眸中,終于不再是卑微的神色。
他用盡一生的力氣,告訴她,“你值得……有更好的人去愛……”
“可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都不在了……”龍子衿垂眸,她抿着嘴,把所有的哭泣都藏在心底,她顫抖着手,指尖一寸一寸撫摸上那清秀俊彥上的淡淡疤痕,凹凸的觸感,讓她眉心緊鎖。
衛洛,刀落眼前時,你會不會痛,會不會很痛?
看着親人的屍體,就躺在身側,是不是心如刀割吧?
你以前總是用黑布遮着傷疤,是害怕看到别人異樣的目光嗎?
山谷的夜,起風了;摻着血腥味的塵土,刮亂了她的發絲,她輕聲開口,唱起了年少時最愛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