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方才與徐金蟾擦肩而過的情形,馬車上的水輕舟依舊覺得詫異。
他與她雖不算相熟,但也見過幾面,他又沒得罪過她,至于見了面連句話都不說麽?
垂眸看向自己的靴子,水輕舟不經意間微微一笑:“原來是你做的,難怪本座尋了帝都那麽多店鋪也未能尋到同樣的薄靴。”
每年的正月十五是大惠皇族在太廟祈福的日子,第二天,國師大人會在國師府接受百姓們的朝拜,并未大惠的百姓祈福,祈願一年風調雨順,身體康健諸事順遂。
而正月十六這一天,帝都的百姓們會像朝聖一般湧上國師府,他們在接受國師大人護佑的同時也會獻上一些貢品以示虔誠。
這些貢品包羅萬象,從瓜果蔬菜到寶石玉器什麽都用,年年都是亂七八糟的一堆,能開個雜貨鋪子!
水輕舟派了人專門去歸置,自己是從不操這份閑心的。
擡起腿來架在另一條腿上,水輕舟歪着頭去看自己的薄靴。
靴子雖然是舊的,但收拾的幹幹淨淨,鞋面上沒有半點灰塵。尤其是那雙加了牛皮的底子,針腳細密緊湊不說,每一針上都用麻繩打了個小疙瘩。
麻繩是用藥泡過的,比尋常納鞋用的麻繩不知結實多少,這樣一針結一個疙瘩穿在腳上會分外的防滑,就是做起來非常費工夫,已經極少有女人願意花氣力去做這樣一雙鞋子了。
水輕舟記不得自己穿了幾雙這樣的薄靴了,隻知道每年的正月十六都會有人送來一雙。
最初他不過是看那靴子做的漂亮便随意的套在了腳上,沒想到在走了幾步路之後,他便喜歡上了它,從此過年的時候他也有了點小小的希翼,盼着能收到一雙新鞋。
他一直以爲能耐下心來納出這樣鞋底的必定是個心靈手巧慈眉善目的老婦人,沒想到卻是個小姑娘!
徐金蟾今年不足二十歲,而水輕舟卻已經快到而立之年,過去他也從未把她放在心上,偶爾見了也全當是個小丫頭片子,誰想到自己竟穿了這小丫頭做的鞋子幾年了……
“手藝确實不賴。”水輕舟把腳放下用力踩了踩,再無下文。
水輕舟爲人雖然木讷卻并非不通世故,他自然知道一個女子肯花這樣大的心思做一雙鞋子是爲了什麽。
可他又能說什麽呢?
他是大惠在任國師,隻要他在任一日,那就得恪守清規戒律,斷情絕愛!
更何況讓他與一個小丫頭去談情說愛?
水輕舟重重的搖了頭,這樣事兒連想一想他都覺得是罪過。
緩緩而行的馬車裏國師大人結跏趺坐,閉了雙目默念起《心經》,片刻之後,他稍顯紛亂的情緒便安靜如古井無波。
……
“來客人了?”幾日之後,景行下朝回來,見門口停着輛眼生的馬車便随口問道。
“是來外客了。”梅卿迎着景行進了院子輕聲道:“方才聽師尊喊她什麽……順妃娘娘?”
“誰?”景行停住腳步回頭看向梅卿。
“客人帶着帷帽看不清面貌,隐約聽師尊是叫她‘順妃娘娘’的。”梅卿躬身回道。
“她來做什麽?!”景行這話是自言自語的,并沒有想得到梅卿的回答。
這樣的問題梅卿是回答不出的。
想到解懿的身份,景行眉頭緊鎖起來。
他從吳楚風口中知道自己曾經與這位解二小姐訂過婚,其餘的他全無印象,而對于這位解二小姐他也沒有過多的想過,畢竟對方在景行的眼中不過是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翻不起多少浪花來。
然而今天她無緣無故地來了南菜園,景行認爲準沒好事!
想到此,景行大步朝着小樓走去。
“王爺!”梅卿緊走幾步追上了他小聲道:“客人在正堂裏坐着喝茶呐,我師父沒在後院見客。”
景行聽罷卻是一笑,心道:這樣的事兒也就我家胭脂做得出,一點面子也不給解二留!
從頭到腳包裹的嚴實隻露了一雙眼睛的燕之一見景行從外頭進來便起了身:“王爺您可算回來了,順妃娘娘來了有會子了,好似有事要與王爺您說呢。”
“呵呵。”她對着解懿點點頭,幾步便出了屋:“我去瞅瞅孩子們去……”
躲的倒快!
景行一看燕之的打扮便更想笑了,從她生了孩子到今日,有名是在月子裏,他就沒見她在家裏老實過,倒是如今穿戴成這樣才有了坐月子的意思。
“賢王妃好似不喜見到本宮呢。”解懿低聲道:“本宮也來的唐突,竟忘了王妃還在月子中。”
“賢王殿下免禮!”見景行竟規規矩矩地給自己行了禮,解懿一怔,心裏也說不上是個什麽滋味,她苦笑了下:“你這是……唉!”
“順妃娘娘到寒舍可是有事?”景行面色如常走到椅子前四平八穩的坐下,對于自己給解懿行禮沒有任何感觸。
行禮就是個動作而已,什麽也代表不了。
他還天天給皇帝陛下行禮呢,心裏可從未存過半分恭敬的心思。
官場上,誰不是逢場作戲?
阿文端着托盤進來,放了茶盞在景行身邊的桌上,又不言不語地退了出去。
而景行說過一句話之後便不在開口,端起茶盞來打開蓋子吹了吹閑閑的抿了一口熱茶。
解懿看着阿文走了出去,心裏挺詫異:成純熙這裏怎麽養了這許多俊俏的男子?賢王怎的也不管管她……
如此想着,解懿的視線落到了景行身上。
景行擡了眼,兩個人就這樣對視了下,他面色無波地垂下眼簾仍舊不說話。
解懿心中大動!
一别經年,解懿驚奇的發現,她眼中的景行與記憶中那個病弱不堪的青年樣貌已然不能重合在一起。
如今的景行依舊偏于纖瘦,也正是他這樣高挑的身材才能将一套繁複的親王朝服穿的闆闆正正如套在了衣裳架子上。
先前暗淡的膚色也水靈起來,透着健康年輕。
景行原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眼窩深邃鼻梁高挺,天生有種高高在上的氣勢。如今去了頹靡的病容,他腰杆筆挺地往那兒一坐,尊貴中帶着幾分英氣……
解懿有些失神。來見景行之前,她先在腦中設想了二人見面後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唯獨沒有去想景行竟然已經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了。
“你……”解懿一開口景行就瞥了她一眼,解懿忙讷讷地改了口:“王爺您變了許多。”
“呵呵。”景行垂眸看向手中的茶杯輕聲道:“順妃娘娘大老遠的從西山趕了來,就是要與微臣叙舊扯閑的?”
解懿離宮月餘,由頭就是陪着病怏怏的解貴妃到西山碧雲庵禮佛。
西山在帝都城外幾十裏外的地界上,解懿這一趟來來回回的委實不近便!
景行說話的聲音不大,語氣卻不善,一句話問的解懿先紅了臉,繼而紅了眼……
皇帝的妃嫔私下裏與朝中重臣相會本就不和規矩,解懿腆着臉來見景行無非是覺着自己興許在他這兒能有幾分薄面,畢竟兩人曾經有過婚約的。
沒料到身體好起來的賢王爺脾氣也随着長,竟是一點面子不給她留。
“那我就直說了?”解懿一雙妙目裏含了半汪淚水看向景行顫巍巍地說道:“王爺,您伸伸手,救我一命吧!”
景行皺眉看向她:“娘娘這話說的微臣糊塗了。”
解懿用貝齒咬了下塗了口脂的唇瓣,用力恰到好處,既讓人能看出她猶豫着要不要把話講出來,又不會把口脂粘在牙齒上。
“陛下對我有誤會。”做足了戲份解懿才開口道:“他想殺了我。”
“不會吧?”景行搖頭道:“娘娘您怕是想多了。”
“我沒有多想,誰對我好誰厭煩我,難道我會看不出麽?”解懿掏出絲帕來在眼角蘸了蘸哽咽道:“那日在午門前處死安王亂黨,陛下就瞪了我,那眼神分明就是想把我也挂到架子上點了天燈呢!”
“果然是多想了。”景行輕笑出聲:“午門和角樓離得挺遠,微臣就坐在陛下身側,連娘娘一側的人都看不見,娘娘怎麽看清陛下的眼神?”
景行這話倒是真話,那時他雙目幾近失明,就是有人站在了跟前,他也看不見!
“可我看得真真切切,陛下就是對我起了殺心。”解懿的眼淚如河岸決堤撲簌簌落下,她低頭手裏絞着帕子喃喃道:“也不知那個嚼舌頭的對陛下說了我的閑話,說我與安王私下裏有往來,天地良心,我何曾與安賊往來了!”
景行勾唇冷笑,心道:你也許沒跟安賊有往來,可你跟安小賊卻是不清不楚的,别說景雲是皇帝,是個男人也不會要你這種髒女人!
“王爺?”解懿一雙淚眼看向景行,抽抽噎噎地說道:“難道您也笑話我?”
“說句不知廉恥的話,你我是有過婚約的。”解懿一狠心決定暫時不要臉了:“當年王爺您在病重,我也曾來探望,即便比我共處一室,王爺您……”
她紅着臉看了景行一眼馬上低了頭輕聲道:“王爺您也曾想與我親近的,我們那時是未婚夫妻,我都不肯逾矩。”
景行仰頭翻了個白眼兒,心中罵道:騷娘們!你不說這些老子還不知道呐,你這一說就惹老子生氣!什麽不肯逾矩啊,你那是看不上老子!難怪我後來即便拼上性命也要與你解除婚約,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真真惡心人!
“我現在還是女兒身呢……”解懿的頭埋在胸前,聲音小小的咬牙切齒道:“那些傳閑話的人真該死!不知道嘴皮子底下壓死人麽。”
“還是女兒身?”景行眼珠子一轉心思已經轉到了安王世子身上:安小賊不是有病吧?解二偷偷摸摸地與之想見的次數可不少,送到嘴邊的肉安小賊憑什麽不吃?
除了安王世子有病之外景行已經想不出别的解釋了。
“王爺您爲何發笑?難不成您也不信我的話麽?”解懿猛地站了起來走到景行身前,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景行身子緊緊地貼在椅子背上,頭往後仰着,時刻防備着解懿撲到自己身上‘證明她的清白’:“娘娘,您是不是發錯脾氣了?您要證明……那個什麽……不也應該證明給陛下看嗎?陛下明白您是清白的,自然就不會再信流言蜚語。”
“陛下不信……”解懿苦笑着退了兩步踉跄着坐下:“現在我說什麽陛下都不會聽的。”
“即便如此,微臣還是覺得娘娘您想多了。”身前沒了人,景行坐直了身子:“退一萬步說,就算陛下對娘娘有了偏見,但解大人卻是陛下最倚重的老臣。有解大人在,陛下隻會對順妃娘娘和解貴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