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幾近失明,皇帝陛下是知道的,因此今早進宮景行特意帶了福全随行。
先前有賢王妃扶着賢王爺走了一段路,福全并不靠前,隻遠遠地跟在二人身後。
“知道啦。”燕之應了,她知道景行這番話不過是說給福全聽的。
依着她過去的身份還真不用顧忌着皇後,現在成了親倒有了束縛,燕之是賢王妃,她得顧忌着景行。
“福管事。”燕之叫過來福全:“好生照看着王爺,若是有宴也别讓他再飲酒了。那日貪杯,他頭疼了許久。”
“是。”福全躬身聽着,燕之把景行的手搭在他的臂上:“有勞公公。”
兩人分了開,燕之奔了鳳儀宮,景行去了金銮殿殿。
大年初一,景雲照例會在金銮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然後率領景氏皇族中人去太廟祭祖,午後會大排宴宴犒賞群臣。
因爲年年都是如此,所以大臣們給皇帝陛下拜過年後并未出宮,而是聚在朝房裏一面喝茶聊天一面等着太監來傳喚大夥赴宴。
新年頭一天,難得的不用議論政事,朝房裏的衆臣很有耐心的等着消息,個個面上表情輕松,是個一派和諧的局面。
“列爲大人!”朝房的門從外面被推開,有太監在外頭說道:“陛下口谕,讓諸位到午門前觀禮呢。”
“今年倒是早,還琢磨着得有會子工夫才能來傳呢……”
“可不是,往年都是過了正午公公們才來……”
朝房裏的文武大臣并未細聽那太監說了什麽,左不過年年都是如此,跟着大夥兒走就是了。
禦宴不過是意思意思,誰敢當着皇帝陛下的面一通猛吃?那些赴宴的臣子們都得餓着肚子回家再吃去。
“列爲大人,這邊請!”抱着拂塵立在朝房門口的胖太監客客氣氣地擡手攔住了要往金殿去的臣子:“陛下口谕,請諸位大人到午門前觀禮呢。”
衆人停住了腳步,堵在朝房的門口面面相觑。
多年浸淫于朝堂之上,這些人都是長了毛比猴都精的存在,就憑太監的這一句話,他們便馬上嗅出了不同的氣氛。
“李公公。”有人已經湊到了胖太監的身前躬着身子壓低了聲音問道:“您給我們說說,這是觀什麽禮啊?别到時候陛下問起來,我們幾個再露怯。”
“列位大人,您幾個快别爲難咱家了。”李太監擡手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鼻子頭愁眉苦臉地說道:“觀什麽禮?陛下能跟咱家說?您幾個趕緊去午門前候着吧,待會兒不就看見了。”
說完他一耷拉眼皮,把拂塵一揮,趕牲口似得把人往午門的方向轟:“快着,快着吧,咱家過來的時候陛下的禦辇都在太廟前候駕了,難不成讓陛下在午門前等候着大人們?”
臨近正午時分,天氣卻奇冷無比。
官員們大年初一來給陛下拜年,來回的路上不是乘車就是坐轎,因此大多穿的單薄,穿厚了會顯得臃腫不體面。
這些人從朝房走到午門,一路上沒遮沒蓋的還喝着西北風,是從裏到外的冷。
而午門的情形更讓人發憷!
提刀佩劍的禦林軍已經将午門前的一大片開闊地圈了起來,隻留個入口。等着文武百官進了圈子之後那個入口馬上站了人。
他們被包圍了!
今天是要出大事了!
這些本等着皇帝陛下賞飯吃的大小官員們再沒了閑聊扯淡的心情,俱都戰戰兢兢地立在風口裏大氣兒不敢出,隻在心裏盼着自己做的那點見不得光的事兒别讓陛下知道才好……
很快,午門兩側角樓裏的鍾鼓齊鳴,是皇帝陛下到了。
午門前,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景雲才從太廟來,身上穿的是十二章服頭上戴的是十二旒冕,這套禮服是最尊貴的,隻有在祭拜天地和祭祀宗廟這樣重要的場合才會穿着。
站在午門的正門樓上,透過眼前搖曳的旒珠景雲垂了眼簾往下看,那些跪着的臣子顯得那樣的渺小,真與蝼蟻一般。
哼!
景雲在心裏冷笑一聲,誰知道這些看似卑微謙恭的人裏面有沒有藏着那個劫走他皇兒的人呢。
“衆卿平身。”他兩手一揮示意群臣們起來,眼睛卻看向東面的燕翅樓。
那裏,劉皇後率衆宮妃以及今天進宮來朝拜的貴婦诰命們也才站定。
“坐吧。”景雲坐在龍椅上,這才對着立在身後的皇親國戚們說道。
看着正門樓上皇帝陛下落了座,這邊的劉皇後才點頭讓燕翅樓上的女眷們也坐下。
“來。”劉皇後對着解懿一招手:“坐在本宮身邊來。”
解懿不明所以,隻好走了過去。
她不敢真與劉皇後擠在一張椅子上坐了,隻得站在了劉皇後的身邊。
“也不知道陛下叫咱們來看什麽。”劉皇後身子坐的端正,目視着前方低聲道:“還特意囑咐了要讓你到前頭來。這話你心裏有數就好,莫對旁人說起,也省的她們亂嚼舌根。”
“是。”解懿低眉順眼的應了,并不多言。
“早知道有這個熱鬧瞧,方才賢王妃走得時候本宮就該留她。”劉皇後微微探身往下看了看笑道:“難得陛下有了心情,要與大家同樂。”
解懿老老實實的立在劉皇後身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多餘的話一個字都不肯說。
她入宮不久,看似有做了貴妃的姐姐護着,皇帝陛下寵着,解懿心裏最清楚不過,她能夠在這皇宮内院存活,完全是陛下仍要用着她父親的緣故,否則……
解懿腦子裏閃過燕之起身告辭時的樣子,竟是說走就走,任誰都别想攔住她的派頭,她不着痕迹地往正樓上瞟了一眼,在一大堆皇親國戚中,裹着雀藍色鬥篷坐在陛下身邊的賢王爺正襟危坐,顯得很有氣勢。
如果,自己安安生生地嫁了他,大概他也會像寵那個女人一樣寵自己吧……
解懿的視線不經意的往景行旁邊一掃,她打了個寒顫忙垂了眼簾。
離着這麽遠,正門樓上那些人的面容都瞧不太清楚,可解懿卻有種感覺:方才,她與皇帝陛下對視了!
一定是錯覺……
解懿強自鎮定了,轉而又在心裏想到:興許陛下看的并不是我,從我入宮至今,他從不宿在我的宮裏,他看我做什麽?
這麽一想,解懿惴惴不安的心又漸漸地平靜下來。
“啓奏陛下,人犯已帶到!”午門前,身穿铠甲全副武裝單膝跪地說話的人正是禦林軍的首領。
景行不動聲色的聽着,心裏卻道:這人說話的聲音耳熟,聽着像是姓金的……難不成陛下把禦林軍調出來了?!
禦林軍是皇帝陛下的貼身衛隊,雖然禦林軍的首領爲三品武官卻不歸景行的兵部管,他隻聽皇帝一人調遣,換句話說,禦林軍裏所有的兵丁将士都隻唯皇帝陛下的命令是從。
要出事兒啊……
景行雙手扶着椅子的把手往後靠在椅背上,他凝神聽着下面的動靜,似乎是有車輪滾動的聲音……
正門樓下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但很快又安靜了,景行單憑着幾聲驚呼聲就能想象出文武百官臉上此刻定然是變了顔色的。
安王,安王世子被關在兩輛囚車裏拉了出來。
“無疾。”景雲側頭對着景行說道:“你有多少日子沒見過咱們的王叔了?”
“是哪位王叔?”景行裝了糊塗,他已經猜到皇帝陛下定是要當着衆人的面處置安王父子了!
鬥篷中他的手慢慢的握成了拳,景行一面與皇帝陛下說着話,一面擔心着燕之:還沒出太廟,他就讓人去皇後娘娘宮裏請人過來觀禮,原來觀的殺一儆百的禮!但願燕之聰明些,可不要往前湊……
“自然是安王。”說話的時候景雲笑了起來,語氣中嘲諷之意明顯:“哦,朕都忘了,他現在已然不是安王了,他要搶了朕的江山做皇帝呢!”
“國師啊。”說完,景雲又歪過頭去對着坐在自己另一邊的水輕舟說道:“太祖皇帝當年立國的時候曾經留過一道遺訓。”
“這遺訓說的清楚,若是景氏宗親自己反了景氏的江山,要如何處置呢?”
景雲的視線透過冕旒一瞬不瞬地盯着一襲白衣的水輕舟。
水輕舟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竟似比身上的白衣還要白。
他面無表情地沉默了片刻才輕聲道:“點天燈。”
‘嗡’!能随在陛下身邊登上午門的皆是皇親國戚景氏族人,此時這些平時喜怒都不會外露的皇族中人竟是吓得一起面露驚慌之色!
“王叔……”景雲兩手一拍龍椅的扶手站了起來,他對着下面的囚車大聲道:“朕仍喚你一聲王叔,朕與你是同根同宗,可你不知足!”
“守着你的封地安安分分的做個忠臣安王不好麽?你非要反!朕是真龍天子,受命于天!你想反朕,但你卻沒有當天子的命!”
皇帝陛下一起身,午門上所有的坐着的人便都站了起來。
景行低頭聽着景雲的話,心裏冷笑道:受命于天?狗屁!你若真是什麽老天的兒子,怎麽會連自己的兒子在哪兒都不知道……嗤!
“自古成王敗寇,我輸了。”在衆人的視線裏,安王靠在囚車上眯着眼仰視着午門城樓上的人,他面上表情淡然:“景雲,你已經殺了我老少家眷一千餘口,現在還說這些作甚?給老夫個痛快吧!”
水輕舟的身子晃了晃,一股腥甜的滋味湧了上來,他無意識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把胸中的不适暫且壓了。
老少家眷一千餘口?這是把安王府的人殺絕了。
那他的母妃也不在了?
他,沒娘了?
水輕舟腦子完全不受使喚,隻自顧自地胡思亂想着:家裏人都死了,我卻還獨活着……
“好,朕就給你個痛快!”景雲雙手一揮廣袖卷起寒風獵獵作響,那兩隻巨大的袖口迎風張開,如同兩隻吃人不吐骨頭的猛獸的血盆大口:“國師說了,點天燈!”
“陛下!萬歲!罪臣知罪了……”
安王扶着囚車的柱子站了起來,面朝着跪在另一輛囚車中磕頭如搗蒜的二兒子說道:“别求他。今兒咱父子一同上路正好有個伴兒。咱們得快些走,你娘在前頭還等着咱們呢……”
“父王,兒子不想做皇帝了!您也快給陛下磕頭認罪吧,您是陛下的長輩,您求他,您快求他啊!”
在兒子聲嘶力竭的哭喊聲裏安王歎了口氣:“我和你娘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廢物!”
“父王,兒子怕啊……”安王世子身子已經抖得站不起來,他爬到囚車一頭對着景雲磕頭道:“陛下,你要殺我就砍了我的頭吧,别點天燈,我求你了!”
午門前兩個高大的三腳架已經立了起來,上面各垂着一條長長的鐵索。
景雲一步邁到午門正樓的矮牆前看着跪求自己的安王世子,心裏無比的痛快!
他的眼睛看向東側燕翅樓,那裏還有個女人曾經癡心妄想着要做皇後呢!他要讓她好好看看,把身家性命押到如此一個毫無擔當的廢物身上到底值不值得!
“好。”景雲點點頭:“朕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知罪的!”
“把火把給他。”景雲對準備行刑的禦林軍吩咐道。
兩輛囚車同時被打開,安王父子被從裏面拖了出來,一支松油火把被塞到了安王世子的手中,而安王則被推到了一個三腳架的下面。
兩名禦林軍提着兩隻木桶過來将裏面的油潑在安王身上,然後用三腳架上的鐵鏈綁了他腳上鐵鐐铐将他倒挂了起來。
油,順着安王半白的須發小溪似的流在地上,很快的凝成了白花花的一片。而他的身子則在風中不斷的打着旋。
每次他面朝了午門的時候都會使勁的看,那上面還有一個他的兒子呢,隻可惜這一世他這個做父親的從未給過他半點疼愛……
不過那終究是他景瑾的骨血,比這個嬌生慣養的兒子要強百倍。
隻要他活着就好。
那樣,他景瑾這一支的血脈就絕不了!
“我不!我不!你們别逼我……”禦林軍把安王世子架到了安王身前。
景雲對着下面揮揮手。
安王世子往後退了半步就被人按住:“他是我父王啊……你們别逼我……”
掙紮中,他扔了火把。那火把落在地上彈了兩下濺起一片火星瞬間将地上的油點燃,而很快的,地上的火‘嘭’地旺了起來引燃了安王的頭發……
“國師,你在說什麽?”聽到身邊有人低聲吟唱的聲音,景雲回頭問道。
“往生咒。”水輕舟緩步走到矮牆邊,唇邊一絲鮮紅的血液溢了出來:“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
水輕舟身子輕飄飄的從午門上躍起又輕飄飄的落下,如同樹上最後的一片樹葉終是被風吹落……
父子兩個人都頭朝着下,在這樣颠倒的世界裏正視了……
這一世爲父子,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死……
我這一身血肉皆來自于你,如今,我全還了……
往生咒的調子古樸悠揚,在寒風中傳出去很遠,有種使人心神安甯的力量。
火焰裏,景瑾清楚地看見血不斷地從水輕舟的嘴裏冒了出來斷線的珠子似得散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