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之後,羽也不便再提。燕之雖然尊稱她一聲姑姑,可畢竟她是仆,燕之是主。
羽和宮都不敢做燕之的主,她仍舊像往常一樣過日子,早出晚歸,經營着小飯食鋪子。
燕之現在并不缺錢。成子給留下的家業隻要她不可着勁的揮霍,夠她過幾輩子衣食無憂的日子。
在燕之的心裏,那些财物似乎與她沒有多大的關系。她也不想在這個年紀就當了米蟲混吃等死。隻有實實在在的有份事做她才能覺得踏實。
一早坐着馬車到了早市口,燕之才下來就看見了徐府的馬車。
“徐姑娘,早來了。”燕之過去與徐金蟾打了個招呼。
人家開店的還沒來,她這個閑坐的都來了……徐金蟾從馬車上還沒下來先鬧個臉紅。
“成姑娘。”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馬車,徐金蟾斂了衣裙給燕之行了禮:“我……我隻能在你這裏坐坐。”
燕之還了禮,聽她的話茬像是藏着難言之隐,當着丫頭馭夫不好說話,燕之拉着徐金蟾的手一起進了青磚房子。
“成姑娘,你去忙你的,等晚上你收鋪子的時候我就回去。”進了屋徐金蟾就趕緊對燕之說道。
“徐府那麽大你都坐不下了?怎麽想起到我這裏幹坐着?”徐金蟾這段時間常往鋪子裏跑,兩個人雖然說的話不多,但燕之把她當了才長大的孩子,自然而然的說話就随便些。
徐金蟾搖搖頭默不作聲地坐到了靠牆的桌子後面。
見她不答燕之也不追問,轉身出了屋給梅卿幾個人安排了活才又回到了屋裏。
“用過早飯沒有?”燕之坐在了徐金蟾的對面随口問道。
沒想到對方竟搖了頭:“未曾。”說完之後徐金蟾忙擡頭看着要起身的燕之道:“胭脂,你别準備了,我吃不下的。”
“飯也不吃,這麽早就從家裏出來……”燕之坐好半開玩笑地說道:“小丫頭,你到我這裏避難來了?”
“嗯。”徐金蟾又低了頭,很小聲的應了。
燕之看着她,心裏暗暗想到:要說三郡主與徐奉和離了也算不上要死要活的事兒,徐家就算求不得三郡主回心轉意也犯不上把自家的姑娘逼得不敢在家裏露面啊。
“不是因爲胭脂沒有幫我。”看燕之坐着沉吟不語,徐金蟾以爲她在過意不去,于是解釋道:“你别往心裏去,是我自己的事兒。”
原本燕之對徐奉和景姃夫婦二人的印象都不算好,至于他們到底和離還是繼續湊在一起過日子她并不上心,倒是徐金蟾的這句話讓她真有些過意不去了。
小丫頭沒經曆過什麽,可心地良善,自己爲難的在家裏都待不住,仍要替她着想,怕她誤會了。
“說說,到底怎麽回事兒。”燕之凝神靜氣預備着聽徐金蟾講出一篇苦大仇深的故事來。
“姑姑。”沒等徐金蟾開口,小山子端着茶壺進來放在桌上,又去櫃台裏拿了兩隻待客用的茶杯倒上了茶:“梅大哥說家裏沒肉了,讓跟您着兒支點銀子去早市呢。”
“去找你秀秀姐要去。要是有小裏脊就買幾條,晚上我給你們做溜肉片吃。”燕之看着小山子說道。
“嗳。”小山子答應一聲從屋裏退了出去,才一出門就聽見他在外頭說道:“晚上姑姑要做飯呢,吃溜肉片兒!”
“真哒?”小幺從門外探進個頭來眉開眼笑地問道:“師父,晚上您要親自下廚?”
自從成家的兩個使喚丫頭到了之後燕之便再沒進過家裏的廚房。
幾天來,兩個丫頭在家使出了渾身的本事煮出了一頓又一頓的飯,讓阿文小山子們吃的怨聲載道,就連燕之自己也在吃了幾日這二位的手藝之後漸漸的找回了住在豬舍時的感覺。
天天面對着一桌子大碗小碗的菜肴卻無處下箸也挺難受,因此早上還在來時的路上燕之就吩咐了梅卿,讓他到了鋪子先去早市裏買幾斤好肉擱着,她預備着晚上這頓飯還是自己來做。
“沒看見師父這兒有客人?”燕之回了頭看着小幺說道:“盯着攤子去,小山子去早市了,你還亂跑。”
“你這裏真熱鬧……”直到門口的小幺沒了影兒徐金蟾才擡了頭輕聲道:“隻在這裏坐着都覺得安心。”
“這回不是茶葉末了。”燕之倒了杯茶給她。
“我兄長被貶了。”徐金蟾說話的時候垂了眼簾不看燕之,仿佛被貶出京的犯官是她一般:“原想着有我嫂子在,我兄長就算暫且離了帝都,用不了多久也能回來。”
“可我嫂子鐵了心要和離,以後我們徐家若是沒了賢王府這門親戚那可真難維持了……”
“就算你哥哥被貶,三郡主回了娘家,你們徐家也不至于吃不上飯吧?”
“徐家幾房親戚雖然也有做官的,也隻有我兄長做到了禮部左侍郎。這樣的品階在朝廷裏本不算什麽,那幾房親戚肯依附于在兄長的身邊不過是看我們有賢王這門姻親罷了。”徐金蟾細聲細氣地說着家裏的難處話,條理分明,不疾不徐,倒有了幾分官宦人家女兒的穩重氣派。
得勢的時候不張揚,失勢的時候不頹靡,燕之暗自點了頭,愈加的看重了她:“原來是這個難以維持。”
“兄長現在是戴罪之身,雖然被貶,官職還在,陛下隻是把他貶出了帝都,讓他在外頭當差。最後到底要如何處置于他還未下定論。”徐金蟾接着說道:“我母親親自去了賢王府幾次也沒求出個結果來,現在她隻得另尋它法。”
這個徐老夫人估計是見景行那邊指不上又要去抱旁人家的大粗腿了……燕之心裏想到。
“我娘想把我許配給劉大人家的大公子。”徐金蟾說完皺了下眉,似乎是說到劉家那個大公子都很不情願似的。
“劉家?哪個劉家?”燕之來了帝都幾年,從不曾用了心思到結交權貴上面去,因此徐金蟾一說劉家她就一愣。
“就是皇後娘娘的娘家。”
“哦。”燕之想起來了,那次素齋競技就是劉家辦起來的。
“我以爲劉家就兩個女兒呢,沒想到還有兒子。”她嗤笑一聲,覺得徐母想要攀附的這條大腿果然不錯,夠粗!
“劉家嫡出确實隻有兩個女兒,那大公子是庶出。”徐家嫡出的小姐要與劉家庶出的大公子聯姻,這顯然不是一出門當戶對的婚事。
燕之擡頭想了想問道:“這劉大公子多大年歲?”
“三十有一。”
“你呢?”
“虛度光陰,十七了。”
燕之聽得一陣惡心,她冷笑道:“你娘還真成,爲了保住你哥哥的官位這是要不管你的死活啊!”
“徐家的将來都在我哥哥身上,我娘這麽做也是沒了法子。”徐金蟾輕聲歎了口氣。
“你既然這麽體諒你娘的苦衷,那就應了她的安排就是,何苦躲到我這裏?”燕之臉色微沉。
“胭脂,那個劉公子已然死了兩房娘子了,身邊還有三房妾室,我如何願意嫁給這樣的人?!”徐金蟾終于擡起頭來看了燕之,眼底通紅:“今日若不是我和母親說了興許你會答應幫我勸勸嫂子,她是不會允許我出府的。”
女兒養在身邊十七年,沒事兒的時候說她是掌中寶心頭肉,這才把兒子貶出帝都,徐老夫人便要舍女保子了,可見這十來年的寵愛也不過如此!
徐金蟾傷心的也正是這個原因。
她在徐家,左不過也是一顆棋子。
而要把她舍出去的正是她的母親!
“胭脂,我不願意嫁給那人做填房……”看着燕之就像看着親人,徐金蟾嗚嗚地哭出了聲。
她哭相非常難看,閉着眼不看人一張小嘴咧成了瓢,擡着兩隻胳膊左一下右一下地在臉上抹着淚水,可她的眼淚滔滔不絕,卻擦越多,她幹脆趴在桌上痛哭起來:“他兒子都十三了……”
“隻要你不想嫁就沒人能逼着你嫁過去。”燕之起身走到了徐金蟾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更何況你娘想出的這個主意并不高明,徐家與賢王府現在還是姻親關系呢,賢王都沒有說話,劉家就能爲了個庶子去到陛下面前開口求情了?”
徐金蟾擡了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胭脂……”她抽抽搭搭有些接不上氣:“我若是不肯答應這門親事,我娘定會萬分難過的。”
“傻話!”燕之仰看着屋頂喘了口粗氣:“嫁給那位三十多歲的公子給十三的孩子當後娘你就樂意了?你娘明知道你的心思還執意要這麽做,已是不管你的死活,你還想她難不難過?”
“你以爲是你救苦救難的佛菩薩,能把徐家從苦海裏拉出來?”
徐金蟾抽泣了下搖搖頭。
“那不就結了。”燕之出去端了盆水進來:“過來洗把臉,等着吃早飯。”
“胭脂,我以後可怎麽辦呐?”徐金蟾依舊是愁,腦袋裏嗡嗡作響簡直不能好好的思考。
“就跟今天一樣啊,天天到我這裏蹭吃蹭喝吧。”燕之笑道。
燕之去了隔壁忙活,徐金蟾洗了臉孤零零地坐在牆角兒回想着方才兩個人談話。然後她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試試探探地把腿伸了出去将後背靠在了椅背上,這樣坐着讓她覺得很舒服。
徐金蟾心裏有了底氣。
燕之既然答應了讓她天天來蹭吃蹭喝,那就是表明了要護着她。
徐家雖然一家人都在逼她答應這門婚事,可她隻要躲在燕之這裏,徐家的人還真不敢把她如何了。
這樣想着徐金蟾心裏一松,這幾天她都爲了這件事吃不下睡不着的,如今事情有了轉機,她緊張的心裏也松懈下來,頓時覺得疲倦無比,轉眼的功夫便睡了過去。
燕之端着兩套燒餅夾肉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平日端莊膽小的徐家小姐斜腰拉胯地睡在椅子上,眼皮還是浮腫的。
“唉……”燕之歎了口,輕手輕腳地把吃食放在桌上,她出去的時候順手帶上了門。
……
如此徐金蟾每天都是早早的來,天擦黑才回去,倒是過了兩天安靜的日子。
然而安靜的日子也就兩天,到了第三天頭上,徐金蟾忽然沒有來。
一直等到了晌午,徐金蟾既沒有露面也沒有差人來送信,燕之覺出了不好,怕徐家軟禁了小丫頭,再不許她出門。
“羽姑姑,您去一趟徐府,把徐姑娘接過來。”燕之本想着支了羽去看看徐金蟾,哪知羽卻不肯去:“我得守着你,我走了,少主這裏連個護衛都沒有可不成!”
“青天白日的能有什麽事?羽姑姑您快去快回不就得了?”燕之好說歹說羽就是搖頭,無奈之下她隻得摘了圍裙上了馬車:“我也去,成了吧?”
“丫頭,别怪姑姑又多嘴,哪有你老在鋪子裏忙活的?你看你的手……”羽把燕之的手牽過來心疼地說道:“粗糙了很多。”
“不耽誤我彈琴。”燕之抿嘴一笑就勢把手收了回來:“梅卿和小幺都是我的徒弟,既然他們叫了我師父,那我就得應心的教他們本事。”
“姑姑,您是習武之人,您一定聽過這句話,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本事要常常練着才會熟能生巧。”她壓低了聲音對着羽說道:“我也不瞞您,我雖然在徒弟們面前吹噓了一番自己的手藝,實則我在家什麽樣兒您最清楚,因此在教徒弟的時候我自己也得常動手才成呢。”
羽點點頭,她往車窗外瞟了一眼說道:“你要是喜歡上了煮飯,回家裏教他們也是一樣的,何必如此辛勞做這麽小的生意?丫頭,你又不缺銀子使。”
“誰說我不缺銀子使?”燕之對着羽說道:“姑姑沒來之前我還鬧窮呢,連梅卿和小山子的賤籍都是用陛下給的銀子去除的。”
“丫頭啊你小聲些!”羽輕聲道:“你是你爹爹的女兒,在世人的眼中你們都是神仙樣的人呢,你怎麽能收個那種地方出來的徒兒?”
“現在姑姑又說我是成家的女兒了?方才我讓姑姑一個人接徐姑娘,您還不樂意呢!”燕之側身坐在了羽的身邊靠着她說道:“我雖然在帝都待了不少時日,卻是從不與這些人往來的。”
“現在我的一舉一動得有多少人盯着呢,徐金蟾見天的往我的鋪子跑人家隻會說是她在巴結我,可我這麽冷不丁的往徐家一跑,傳出去就成了成純熙與徐家過從甚密了。”
“姑姑沒想到這一層。”羽面上一僵,心裏有些後悔。
“是您老把我當了孩子。”燕之笑道:“待會兒到了徐府您自己下去,能把徐小姐接出來最好,若是徐家人不許咱們見人,我再下去。”
“小丫頭,你怎麽又管起徐家那姑娘的閑事來了?”羽不解地問道:“過去你可是從不摻和這些。”
“現在我也不愛摻和這些。”燕之歎了口氣:“畢竟是人家的家事,管不好反而落一身埋怨。”
“那你還管她做什麽?”羽認爲燕之說的非常對,反而不明白她爲何單單管了徐金蟾。
“那天,徐姑娘對我說她十七了,而她娘爲了徐家要把她嫁給一個三十一歲的男子做填房,她說她不願意嫁給這樣的人……”
“唉,徐姑娘也可憐。”羽陪着燕之一起歎了氣。
有一句話燕之卻沒有說出來,穿越而來,醒過來的那一刻她也正是十七歲。那時也沒有問過她願不願去給個要死的人沖喜……
……
因爲不熟悉路途,馭夫停了幾次打聽,等到燕之的馬車停到徐府門口的時候已經過了快一個時辰。
徐家的大門緊閉,門口連個傳話的小厮都沒有。
羽下了車,拍響門闆,過了會子功夫大門才開了一條縫,從裏面走出個門房來。
羽的臉上沒有一點笑模樣,簡簡單單地說了來意,指名道姓要見徐金蟾。
徐家的門房可算得有眼力見的,在徐家風光的時候門前也是人來車往熱鬧無比,門房見多了達官顯貴,如今再看稀松平常往門口一站眼睛絕不四下踅摸的羽他就知道對方必是有來頭的。
“還請稍候,在下這就進去禀告家主。”門房客客氣氣地返回徐家,仍舊關了院門。
羽站門外,一動不動的聽着裏面的動靜。
一盞茶的功夫不到,徐家的大門再次打開,這次不是開了一條縫而是開了一扇門,一名穿戴齊整體面的老者身後帶着兩名小厮笑容滿面的從門裏走了出來。
“原是貴客到了!”老者雙手抱拳對着羽拱手道:“不巧的很,我們八小姐身子不适,今日才沒有去拜見成姑娘。”
“八小姐說了,還請您給成姑娘帶句話,等過幾日身子大好了定會過府拜望!”
徐府的官家這番話說的很客氣,甚至還連連地邀請羽進去喝杯茶再走,然而不管羽如何講,對方就是不許她去見徐金蟾……
“徐姑娘昨日走的時候還與我約好今日要去陪我說說話的,怎麽轉眼的功夫她就病了?”車廂上的簾子撩開,燕之對着羽一伸手:“姑姑。”
羽身子一晃已是從徐府門前的台階上到了車廂旁,她擡手扶着燕之穩穩當當的踩着腳凳下了車。
燕之穿的衣裙一貫素雅,再加上她身材高挑皮膚雪白,如今她自帶仙氣出人意料的出現在了衆人的眼前,一下子看呆了出來應付羽的徐府官家。
“這位莫非就是成姑娘。”愣了片刻之後,徐府的管家很快明白過來,他快步下了台階,走到燕之身前躬身施禮道。
“是我。”燕之淡淡的說道。
隻是她雖然答了老者的話,神态間分明又有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離。
這正是高位者才有的姿态。
“成姑娘請進!”管家自作了主張先把貴客迎了進去,他轉頭又對跟在身後的小厮沉聲道:“快去禀告老婦人,就說成姑娘親自來了!”
小厮得了命令飛奔而去,燕之則跟在老者的身後扶着羽的一直手臂不緊不慢地朝前走着。
過了影背牆,順着左側的青磚道剛走到正房門前,就見一群婆子丫頭簇擁着一個穿着深紫色寬袖長襖的老婦急匆匆走了過來。
那老婦人走的雖急卻脊背挺直雙目直直的目視着前方,頭上的钗環首飾隻微微搖晃着并不見有大的擺動。
好一派貴婦氣勢!
燕之看着一大群女人浩浩蕩蕩地走向自己,人還未曾到跟前,風已經把各種混合在一起的香味送了過來,熏得燕之微微蹙眉,強把要打噴嚏的感覺壓了下去。
“成姑娘芳駕莅臨,老身迎接遲了,還望勿怪!”徐老夫人才作勢要給燕之行禮,燕之已經伸手扶起了她:“徐老夫人太多禮了,不敢當!”
徐奉是個身材肥胖的人,他的母親也是如此,身材豐腴很,從後宅急匆匆趕到正堂,徐老夫人額頭鬓角都見了汗。
因之徐奉平日喜歡撫琴弄箫,興緻來了經常會與母親說一說關于音律方面的秘聞。期間就少不得要提到成子。
徐老夫人老早就聽到過成家的名望,并且幾乎要把耳朵聽出膙子,如今頭次見到了成家的來人,她不由自主的盯着燕之多看幾眼。
而燕之就看見了一張油膩膩的老女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