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之平日與徐金蟾并無接觸,甚至連她的容貌都是今日才看清的。
她對于徐金蟾最深的印象是對方的聲音。
兩年前的天贶節,賢王府的後宅裏,燕之站在豬舍的門裏聽着她對景行說:“鑰匙在我這裏”。
“我嫂嫂回了娘家,她現在誰也不見。”徐金蟾側身坐在燕之對面的凳子上,車廂裏并不寬敞,兩人這麽坐着,彼此的膝蓋都要碰到,看着是個很親密的姿态。
“我去了賢王府很多次,也求了福管事,都不行。”徐金蟾說話的時候微微垂着頭,兩隻小手不停的絞着一方帕子,燕之看見那方帕子上繡着一隻三條腿的蛤蟆。
“徐姑娘相見自己的嫂子,您求了王府的管事都沒有用,求我就有用了?”燕之淡淡的說道:“再說我與三郡主也不相熟,如何能說的上話?”
“可賢王殿下會聽您的話啊!”徐金蟾的話脫口而出。
燕之一挑眉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對面那個生的小巧玲珑的女子:“你說什麽?”
“對不住,是我失言了了!”徐金蟾停了手裏的動作又要起身行禮賠罪,燕之卻一把按住了她:“賢王殿下并不聽我的話,所以徐小姐的忙我幫不了。”
“我哥哥隻有劉氏一個外室……劉氏是府裏的舊人,我嫂子還沒嫁進來的時候她就在了。”徐金蟾覺着肚子裏有好些話要說,可真見了燕之,她卻發現自己的腦子已然跟不上嘴巴。
“我不是說我嫂子是他們中間的多餘的那個人啊!”徐金蟾擡頭看向燕之幾乎是手忙腳亂地解釋道:“那劉氏并非惡人,她就是想留在哥哥身邊罷了……”
“不是,不是!我說這些幹嘛……”徐金蟾搖了下頭,停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哥哥和劉氏是好是壞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的,我不想嫂子和哥哥和離,他們都有三個孩兒了,以後孩子沒了娘可多可憐。”
“三郡主可以帶走她的三個孩子,她養得起。”徐金蟾的話語毫無章法邏輯,燕之竟然聽懂了。
“徐姑娘是不是想說‘甯拆十座廟不毀一門婚’?”燕之看向徐金蟾輕聲問道。
“是,正是此意。”徐金蟾忙不疊的點了頭:“我哥哥不好,可嫂子都和他成親那麽多年了,他也舍不得嫂嫂的。”
“那就讓你哥哥去求。”燕之嗤笑一聲,心道:世界果然很小!
想想那個與徐奉青梅竹馬的劉氏自己倒是認識,不過燕之對劉氏的看法可與徐金蟾不一樣,就是她把自己賣進賢王府的。
“徐姑娘,這是您的家事,我并不想摻和。”燕之往外看了一眼預備着起身下車。
“胭脂!”徐金蟾見狀兩手抓住了她的手:“你别走,我是真沒法子了啊!”
胭脂……這名字隻有自己這一世的父母叫過,景行也一直叫她胭脂,而從不叫她燕之。
兩個名字的讀音幾乎相同,但她知道景行叫的是‘胭脂’。
“我嫂嫂說你是賢王殿下的娘子,你們早就成親了。”徐金蟾蹲在燕之的腿邊,揚臉兒看着她:“嫂嫂說你心地好,能當知己。”
燕之沉默了下,掙出一隻手來拍了拍徐金蟾的單薄的肩膀:“你還是離你嫂子遠點吧,她滿嘴胡說八道也就騙騙你這個實誠孩子!”
“我不是景行的娘子,也沒和他成親。”
“騙人!”徐金蟾低着頭小聲說道:“你都叫王爺的名字了,還說不是他的娘子?”
“國師大人本名叫什麽來的,你看看我這記性,就在嘴邊兒上……”燕之歪着腦袋若有所思地說道。
“國師大人也姓景呐,他的名字是遙啊……”徐金蟾脫口而出。
“呵呵!”燕之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就勢站了起來:“你可叫了國師大人的名字了……”
“胭脂,你使詐……”徐金蟾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看着要哭。
“徐姑娘,你的忙我幫不上,我走啦。”燕之說着話甩開被徐金蟾拉着的手跳下馬車,她回身對着徐金蟾笑道:“不過,你倒是挺不錯,有空了就來我這裏坐坐,鹵煮管夠。”
早上正是燒餅賣得多的時候,燕之怕耽誤了買賣,與徐金蟾揮手作别後她趕緊回了鋪子。
“當家的。”宋秀秀從門外探頭進來壓低了聲音說道:“那姑娘跟着您回來了。”
“嗯?”燕之系上圍裙挽着袖子出來一看,徐金蟾正怯生生的站在小鋪子的屋檐下低着頭隻管看着自己的足尖。
“我……我現在就有空。”徐金蟾擡頭看了燕之一眼小聲說道:“胭脂方才說請我用膳的,我出來的匆忙,還未曾用早膳。”
“……”燕之抿嘴一笑,心道:真遇到實誠孩子了……
“來吧。”把徐家的八小姐讓進了青磚房子,燕之說道:“我這會兒忙,你先自己坐坐。”
“你忙吧,我等着就是了。”徐金蟾坐在靠牆擺放的桌子後面輕聲道:“胭脂,你别煩我,我真不想讓嫂嫂走……”
燕之沒言語,轉身去了隔壁的屋子。
過了一會兒,燕之又端着一壺茶和幾樣吃食進來。
屋裏就隻有徐金蟾一個人,她仍舊坐的端端正正。
燕之暗自點頭,這大家閨秀真不是白叫的,人家什麽時候都有模有樣的。
“早上沒有鹵煮,隻有燒餅和鹵貨。”燕之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拿了一副碗筷給她:“嘗嘗,都是新出鍋的。”
燕之說了兩句話又去了隔壁的屋子,徐金蟾這才俯身在那盤子切好的鹵貨上聞了聞,眼神閃了閃。
早市開的早散的也早,等早市散了買燒餅的人就少了,燕之暫且得了閑,這才有功夫去陪徐金蟾說話。
“呦!”燕之一坐下就看見兩隻空盤子擺在桌上,盤底隻剩了幾粒芝麻和一層鹵貨的湯汁:“吃飽沒有?要不要再添些?”
徐金蟾吃完了兩個燒餅和一小盤子鹵肉正在獨自飲茶,聽了燕之的話她輕聲道:“已經用的很飽,不要再添了。”
說完她又加上一句:“我頭一次吃這個,很對口味,就吃的多了些。平日我沒有這麽大的飯量。”
燕之一點頭,回答的一本正經:“沒有關系,我是開飯食鋪子的,我就喜歡能吃的。”
“我平時吃的真不多。”徐金蟾怕她不信還特意說道:“你可以問問我嫂嫂。”
“不必,我信。”燕之并不想跟她在吃多吃少的問題上糾纏,她拿了茶壺過來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
“這裏怎麽沒人呢?”徐金蟾小聲說道:“我看着那些人隻賣你家的燒餅,這屋裏隻有我一個食客。”
“啊?”這話聽着很耳熟,燕之馬上想起前幾日國師大人還曾說過:“徐姑娘是覺得我這裏生意不好吧?”
“會好的!”徐金蟾擡眼看着燕之道:“胭脂,你不要急。你的手藝這麽好……”
聽話聽音。聽這位徐姑娘說了一早晨的話,燕之看出來了,她的實誠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實誠。
燕之又把那天對水輕舟說過的話原封不動的對着徐金蟾說了一遍,對方聽完似懂非懂,眼睛發了直。
“我不太懂這些。”徐金蟾實話實說道:“家裏原先是我母親掌家,後來是我嫂嫂,現在嫂嫂回了娘家,我娘總是讓我一起看賬冊,我看不下去……”
“你幫幫我吧。”提到了嫂子,徐金蟾猛然記起此行的目的,她直眉瞪眼地說道:“我不太會說話,若是說錯了你就罵我。”
“我不求你幫着我哥哥去說情,隻求你跟賢王殿下說說,讓他安排我們姑嫂見一面,就一面!”徐金蟾伸了一根手指出來,燕之看見了她的手,很小,比孩子的大不了多少。
“嫂子被哥哥傷透了心,可她跟我好。”徐金蟾見燕之看着自己以爲她把話聽進去了,不由心中竊喜。她接着說道:“我們隻要能見到,我想事情就會有轉機。”
“徐姑娘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爲何不親自見了景行去說明白呢?”燕之耐着性子聽完不禁問道。
“殿下他病了,近來都未曾出王府,我見不到他。”
“景行又病了?”徐金蟾的話沒說完燕之便開口問道:“什麽病。”
“我哥哥也不知道,隻說殿下已經幾日沒有上早朝了。”
燕之低了頭沉吟不語。
“胭脂,你去王府探病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我?”徐金蟾東說西說,如今總算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她緊張無比的緊盯着燕之,就怕對方開口拒絕。
“我不去探病。”一時之間燕之心中五味雜沉也說不出個滋味來。
她想心疼景行,想一心一意的跟着他,想在他生病的時候能夠照顧她……
可她到底算什麽?!
“幫不了你。”燕之起身出了屋。
“我說錯話了?”徐金蟾瞪着門口發了呆:“我後來不是沒讓她幫我說話了麽,把我帶進王府就成啊……”
燕之這回出去直忙過了晌午的飯口。
一忙起來時間就過的快,燕之也暫時忘記了那個沒事兒就要死要活的病秧子。
“師父,案闆我收拾吧。”梅卿過來接了她手裏搌布低聲提醒道:“那位徐小姐還在呢。”
“她還沒走?”燕之往外頭瞟了一眼,見漫天的火燒雲紅彤彤的,用不了多少功夫就得天黑了。
“請你吃鹵煮。”燕之把一大碗鹵煮火燒放在徐金蟾面前:“單給你做的。”
入秋了,白日漸短,青磚房子裏光線昏暗,安安靜靜坐在屋角的女子是小小的一團。
“我方才看見了,你這裏吃飯的人不少。”徐金蟾擡頭對着燕之笑笑,不大的小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
真是個傻丫頭啊……
燕之歎息一聲坐下,叫小山子進來去從新泡壺茶。
“沒問你吃不吃豬下水。”她帶着歉意說道:“吃不慣就放那兒。”
來的是客,燕之并未把徐金蟾當了客人,把她晾在鋪子裏待了一天,燕之有些過意不去。
“我不挑食,什麽都吃。”徐金蟾仍是先俯身聞了聞然後笑着說道:“這個我也沒吃過。”
“那就嘗嘗。”燕之也笑了:“趁熱吃。”
徐金蟾拿着筷子吃的慢條斯理地沒有一點聲音,每一口都細細的嚼了再緩緩的咽了,一闆一眼的動作透着規矩。
“吃得太飽了。”一碗鹵煮火燒吃完,碗裏隻剩了點鹵湯,徐金蟾放下筷子用絲帕擦了嘴,她含了口熱茶在嘴裏涮了刷,然後偷偷地咽了,這才擡頭對着燕之說道:“城裏沒見哪家鋪子經營這個的。”
“隻此一家,别無分号。”燕之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挺得意:“你若不嫌棄這裏就常來,我請你吃。”
“我可記下了。”徐金蟾坐直了身子看着燕之說道:“以後我真來。”
“好。”燕之點頭應了。
隻要她不提賢王府不提景行,燕之倒是很樂意身邊多這麽個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胭脂,賢王殿下都幾日未曾上朝了,你就不着急麽。”徐金蟾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一天,坐的屁股疼,她也沒能求得燕之點個頭,眼瞅着天色将晚,她不好再坐,隻得硬着頭皮又問了一句。
問完這話徐金蟾就老老實實的坐好等着燕之罵她。
甚至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很招人厭煩。
“你也不要管他們兩口子的事兒了。”燕之心平氣和的開了口,并沒有責怪徐金蟾的意思。
“爲了哥哥嫂子的事兒我娘都急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勸誰。”徐金蟾的聲音小的幾不可聞:“胭脂,我心裏很怕……”
“怕什麽?”燕之勸道:“就算你哥哥嫂子和離了,你該怎麽過還怎麽過,他們的事兒礙不着你。”
“嫂子要是走了,我們家就得散……”徐金蟾低着頭起了身對着燕之福了福:“我走啦,叨擾了。”
三郡主和徐奉的日子過得下去過不下去燕之并不關心,她倒是有些心疼徐金蟾。
“我送送你。”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屋,就見門口停了輛馬車,水輕舟正踩着腳凳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