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燕看着雨璇,滿臉都是疑惑。
剛才貝嫂不是說娘娘有事找畫眉嗎?難道她等急了,索性自己出來找?這可不像娘娘。
紫燕看了看雨璇高高豎起的領口。娘娘脖頸受傷,現在才剛好一點兒,從她的卧房走到這邊,有這麽快?貝嫂和畫眉可剛剛走遠呢。
“娘娘是來找畫眉的?真是不巧,她剛剛朝绮雲閣走了,不過沒走遠,要不要奴婢去給您把她叫回來?”
“不必了。我來不是找她的。”雨璇微微笑道,“紫燕,你方才和畫眉說的,我都聽見了。”
“……”
紫燕馬上羞得面紅耳赤,待要解釋又不知該說什麽好,想了想,索性含淚道:“娘娘,奴婢拼死也還是要再求您一次。求您開恩,别把我嫁給那人,奴婢一輩子都記着您的大恩大德,來世當牛當馬報答您……”
“這麽不想嫁人?”雨璇慢慢地走到她方才躲避的假山角落,将紫燕引了過來。
紫燕見她話頭松動,急忙拼命搖頭:“奴婢願意一輩子不嫁人,隻守着娘娘!哪怕、哪怕不在屋裏伺候,哪怕讓我去涮馬桶、倒夜香,讓我一輩子都做這樣的活兒,每月不發一文錢,我也是願意的!”
雨璇心裏暗暗地歎息。紫燕不過十六歲,正是最爲燦爛、最爲鮮豔嬌媚的年紀。眉清目秀,肌膚白皙,身段玲珑,加上性子溫順,做事麻利,思慮周全,是個多麽出色的女孩啊。
這麽好的女孩兒,竟然甘于做一個粗使丫頭,僅僅爲了……
“你不想做妾是吧?”雨璇還想再試探試探,“那我跟殿下提一提,讓他跟那人說,叫你當他的平妻,你看這樣可好?”
平妻的待遇和正房一樣,當然,沒有正妻的名頭響亮。但是,總歸不是妾那樣的下人了。将來生的兒子也享受嫡子的待遇。
紫燕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奴婢是真心的!奴婢真的不想嫁人,奴婢心甘情願一輩子都陪在娘娘身邊。”
“真這麽不想嫁人?”
“真的不想。”紫燕說着就要起誓,“奴婢若有半句假話,叫奴婢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停!”雨璇笑道,“不要把話說得太滿,當心真的應了。你才十六啊,不嫁那位老爺,别人難道你就不考慮考慮?”
紫燕似乎想起了什麽,臉上浮現出一絲紅暈,但轉瞬即逝。她搖搖頭,神色凄楚地說:“奴婢……已心如死灰,沒有嫁人的打算了。”
雨璇靠近了紫燕,在她耳邊悄聲說:“要是文宇駿求娶,你也不嫁嗎?”
“……”
紫燕驚得用雙手捂住了嘴巴。她愣愣地看了雨璇好一會兒,才紅着臉開口:“娘娘,您、您都想起來了……”
她指的是齊霏表示自己“忘記”的那段時光。也就是雨璇在齊霏和蕭律私奔後來到齊家,一直到齊霏返回齊家這段日子裏發生的所有事情。
文宇駿,那是她唯一偷偷喜歡過,卻無緣在一起的人。她這段隐秘的心事,隻有當時作爲她主子的雨璇知道。她誰也沒告訴,還是雨璇後知後覺地發現的。
當時,文宇駿爲了科考,在京城停留了很多年,差點窮得沒飯吃的時候,雨璇開的銀錢鋪子給他提供了一份職務。文宇駿住在鋪子裏,和其餘三名窮舉人一樣,對雨璇心懷感激,踏踏實實地做事。
文宇駿二十七八了,在四名舉人之中年紀最長,也最爲溫和儒雅、體貼細緻。他做事最爲認真負責,學起金融知識要略慢些,因而經常跑去找雨璇細細地請教。
很多時候,紫燕就在一旁做活兒,她對這名不恥下問、勤懇踏實的文公子印象很好。
文宇駿是一位秉守禮節的君子,與雨璇的丫頭們打交道時,一絲一毫的孟浪輕慢都沒有。他對她們都非常尊敬,從不因爲她們是下人而擺出士大夫的架子對她們呼來喝去的,這一點尤其讓紫燕欣賞。
從注意到欣賞,到越來越多的好感。一來二去的,紫燕漸漸地愛上了文宇駿。她從未嘗過愛情的滋味,可是每次見到他時,就開始臉紅心跳,做錯事、說錯話,對此,她無能爲力。
雨璇終于發現了這一點,便私下裏向紫燕求證,紫燕這才明白,原來她對他已經芳心暗許了。
“性情相同的人,很容易彼此吸引。”雨璇笑眯眯地解釋,“說不定他也喜歡你呢?至少是欣賞你的,我覺得他看你的眼神和一般人不一樣。”
紫燕的臉羞成了一塊紅布,她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姑娘說什麽呢,奴婢哪敢對文公子有非分之想。奴婢隻是個下人,文公子可是一名堂堂舉人大老爺,說不定哪天殿試之後就金榜題名了,奴婢怎配得上。”
雨璇笑着搖頭。她的心裏當然沒有這些門第概念。她沒有多說什麽,但是轉頭就去打聽了文宇駿的家庭情況。如果可能的話,能促進一樁幸福的婚姻,這不是很美好的事嗎。
可惜她後來打聽到文宇駿已經在老家娶了妻子,這份心思隻得作罷。文宇駿對紫燕的欣賞并非有假,但他是位真正的君子,是個顧家的男人,他絕對不敢有什麽别的念頭。
雨璇把這個消息告訴紫燕後,紫燕也隻是偷偷哭了一場。哭完,依舊還是那個溫柔敦厚、和藹可親的紫燕。但是,在那以後,她盡量避免和文宇駿單獨在一起,有時跟着雨璇,遇見了文宇駿,也盡量壓抑着不再把目光投向他了。
在雨璇看來,紫燕這份無望的愛情,隻發了兩片芽,連成長的機會都沒有,就夭折了。
尤其是在雨璇嫁給蕭韻之後,文宇駿的老家捎來喜訊,他的妻子有身孕了。紫燕知道了,更是黯然神傷,把這份感情更加深地埋在了心底。
天空刮起了北風,雨璇把紫燕朝山石後拉了拉。
“……後來的事,你并沒有機會知道了,”雨璇輕聲道,“文家太窮了,他的妻子多年操勞,身體本就不好。懷孕之後,更加孱弱,卻還是搶着幫家裏幹活兒,誰知有一天,她收拾院子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跤,把孩子給摔沒了,而她自己,因爲悲痛過度,流血太多,終于燈盡油枯,撒手人寰!”
“……”紫燕沒有說話,卻開始抹淚。
她是替文宇駿傷心的。雨璇告訴她,文宇駿家的老人盼這個孩子盼了很久,結果好容易等到文宇駿生活有了起色,再過些日子,等他攢夠了錢,就在京城置辦宅子,把妻子接過來享福。誰知,這樣普通得再普通的夢想都不能滿足。
文宇駿在妻子去世後就再也沒有娶妻,甚至也沒有了繼續科考的激情。秦家倒台之後,皇帝罷免了順天府原先那批秦家黨羽,将他調入順天府任職,還允諾若做得好,會有更多提拔的機會。
“據說即使這樣他都沒有再娶,”雨璇絮絮叨叨地說,“我曾聽昭睿哥提過一次,有好些人想把女兒嫁給他,都被他婉拒了呢!”
紫燕垂頭不語。
“紫燕,你說,如果把你許配給他,他會不會改口呢?”雨璇湊過去看紫燕的臉,“我覺得還是有幾分可能的。畢竟,他對你和對旁人不一樣。”
紫燕絞着手中皺成一團的手帕:“奴婢覺得不可能……”
雨璇正色道:“你心裏還有他嗎?紫燕,我要你認真回答。”
紫燕紅着臉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嗫嚅道:“要、要是文公子,就是做妾……奴婢也認了。”
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好歹是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雨璇松了口氣。這就有門兒。
“傻丫頭。你是三皇子妃的一等丫頭,當然不會讓你做妾了。嗯,我想法子跟他去說,先探探他的口風,橫豎要兩相情悅,才會把你嫁出去的。隻是,這事兒你千萬不能告訴咱倆之外的任何人。”
紫燕不解地看着雨璇。娘娘何必要這麽做呢?她完全可以拒絕了那個打算要了她做小老婆的大老爺。
正在想着,遠遠地又有人走動,她聽見對方喊着:“紫燕!是不是你啊,娘娘找你呢!”
這是小莺的聲音,紫燕急忙想要回答“我就和娘娘在一起”,雨璇一把拉住了她,并沖着她猛搖頭。
“娘娘?”
雨璇伏在紫燕耳邊說:“你們那位娘娘,恐怕會堅持要你嫁給那人當妾。你不必驚慌,等着我的好消息就是。”
“……”紫燕沒有明白過來,隻傻乎乎地張大了嘴巴。
“放心,我絕不會害你。事到如今,你該多動腦子想一想,你們娘娘和我的區别。再想一想,到底哪個值得你效忠。”雨璇見小莺走近了,迅速說了這幾句,“實在還有不明白的,就想法子找阿柱問問。不過,千萬别讓任何人發現了!”
說完,她用力一推,把紫燕推到了石子小徑的中央。
“紫燕!”小莺已走了過來,“原來你在這裏,倒叫我好找。娘娘要繡一座屏風,喊你去幫着分線呢,左等你也不來,右等你也不來,娘娘都發脾氣了!”
紫燕被動地任由小莺拉着走。“小莺,你說娘娘……現在卧房呢?”
“當然啦!你問的這是什麽話,不在卧房,難道在這裏?方才我出來的時候,娘娘還摔了個杯子呢!唉,殿下不搭理她,她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壞了……”
紫燕似乎明白了點,她下意識回頭,望向雨璇躲藏的那堆假山石。
“看什麽呢?”
“沒,沒什麽……”
“快點吧!”
“哎。”
……
雨璇來到了連萍暫住的那所民宅。
和紫燕分手後她就去了靜怡閣,沒多久就和阿柱碰面了。這個在邊境深山與狼群一起長大的男孩兒有着奇特的敏銳嗅覺,不論她扮成誰他都能認出來。
雨璇把自己的現狀和打算告訴了阿柱,要他暫時瞞着小紅等人。随後,阿柱找了身男裝給她換上,悄悄地把她從偏門送走。
雨璇沒有回借貸社,直接去了連萍的居所,讓連萍代替她回鋪子。她的面具壞了,要做好還得花點時間,隻好先和連萍換回身份。
假鈔的事連萍都知道,不過是重新做回她本人而已,沒有任何難度。雨璇還叮囑一番,如果見到蕭韻該如何解釋這段時間内去了哪裏。不過後來連萍傳回的消息是,三殿下并沒有在鋪子裏等她。
這所小宅子是玉香找的,周圍都是一些較爲清貧的人家,雇了個附近的婆子幹活兒,晚上就回去了,小宅子裏隻有雨璇一人。
雖然居住條件很簡單,但是連萍把這裏收拾得十分舒适。卧房纖塵不染,幹淨的被褥被細心地撣過曬過,散發着清香。窗子封得嚴嚴實實,炭盆的火燃得旺旺的,讓人一看就覺得溫暖。夜已深,附近再無喧嚣,一片甯靜。
雨璇縮進了被子裏。一天之内經曆了這麽多風波,她覺得十分疲憊,很快就睡着了。
她睡得十分香甜,并未察覺有人蹑手蹑腳地走到床前坐下,顫抖着把手撫上她的臉龐。
蕭韻借着炭盆即将熄滅的微弱火光,細細地描摹雨璇的雙眉、鼻尖、臉頰,最後,他俯下去,輕輕地在她柔軟的雙唇印下一個吻。
雨璇,你是不是在尋找什麽?爲什麽要避着我?
原來你平安……
這就好。
雨璇急中生智的計劃非常完美,幾乎徹底騙過了他,但還是被他識破了。
原因很簡單,他當時急匆匆地奔出聽墨齋,半路上就遇見了齊霏。
齊霏見了他,馬上楚楚可憐地質問書房裏的事。
“……聽娘說你把鋪子裏做事的丫頭帶來服侍你了。韻哥哥,我知道你厭惡我私逃過。可是,你好歹聽我一句勸。我記得那丫頭是從前靖國公府出來的,你留着她們在鋪子裏也就罷了,可你不能親近她們呀,傳出去,對你将來冊封太子有很大的隐患……”
蕭韻盯着齊霏那蒼白的臉。他其實并沒有仔細聽她在說什麽。
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已經明白了。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齊霏。時間這樣短,側書房那個“齊霏”就是飛也來不及從聽墨齋趕到這裏。
那麽剛才側書房裏,那個用齊霏的腔調和他說話、激得他暴走的女子,肯定是雨璇!
既然這樣,連萍,也是她扮的……
結合下午發生的一切,蕭韻馬上就想通了。
他先是激動得不能自持,差點就要拔腿沖回去一把抓住她,不管不顧地将她禁锢在身邊,哪裏都不許她去!
他爲了找她心力交瘁、日夜痛苦,誰知她就在他身邊,眼睜睜地看着他痛苦萬分,就是不過來安慰他!
可他還是硬生生地壓抑了所有的沖動。
昭睿和他打架之後說的那些嘲諷之語還回旋在耳邊。忠言逆耳,這些話是有道理的。雨璇的苦衷他明白,在三皇子府居住的那一個多月,她雖然日夜陪伴他,但心裏并不快樂。隻要他不改變現狀,雨璇永遠不會心甘情願地回到他身邊,而她面臨的危險也永遠都不會消除。
他了解雨璇,現在她喬裝改扮,必定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做。他不能揭穿她。更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他識破了她。
蕭韻随口敷衍了齊霏幾句将她打發走,就召來十一,讓他布置人手,偷偷盯着府裏所有的門。這麽短的時間,雨璇不可能迅速地溜走,他要掌握她的去向。
他很快就找到了她,悄悄跟随她來到了這所清冷的小宅院。
炭盆徹底熄滅了。月光透過窗紙滲入,雨璇沉睡的臉龐漸漸從黑暗中顯現,蕭韻癡癡地看着她,始終不曾别開過目光。
她尋找什麽,他會順着她,配合她。他要偷偷地幫助她,照顧她,就像他剛遇見她時那樣。
他要做的事也還沒做完,而現在,爲了她,他要加快速度了。
蕭韻戀戀不舍地看了雨璇半天,終于還是站了起來。
“殿下。”他走到院子裏,十一馬上從角落裏閃出。
“沒什麽事吧?”他一躍而出,十一緊跟其後。
“一切平安。”
“今夜你守在這裏。明日我會調阿四過來替換你。”
“是。”
“此事隻有你二人知道。”
“明白!”
蕭韻走後,清冷的小院再次悄無聲息,院外守候的十一也隐沒在黑暗中,便是淡淡的月光也不能照到他的蹤迹。
窄巷,矮房,崎岖不平的石闆路,一切都沉睡在黑沉沉的夜裏。
很久之後,巷口的一棵大楊樹下才閃出一道人影。
齊震呼出一口氣,在寒夜中形成一道短暫的白霧。白霧消失,他搓了搓因爲站立過久而冰冷的雙手,面色陰沉地望了望十一隐匿的角落,轉身迅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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