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氣質高雅的二少奶奶,不但一個丫頭都不帶,頭發也隻松松垮垮地挽着個髻,就這麽邋遢地出去了。他不敢多問,因爲二少奶奶的脾氣最近變得非常古怪冷漠,再也沒有了她剛過門時的溫和。主子們的事,本來也不用跟他解釋什麽。
雨璇讓馬車停在了栾大夫的醫館門口,便打發車夫回去了。這車夫對她向來不冷不熱,她現在倒樂得他不問回頭是不是過來接她。
目送車子走得影子也不見,雨璇立即去了醫館對面的一個巷子口,那裏停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她上了馬車,車子立即開動起來。
“姑娘!”小紅一頭紮進她懷裏。
雨璇笑了笑,抱了抱小紅,将她扶好坐在一邊,然後問趕車的阿柱:“小七怎樣了?”
阿柱一邊熟練地趕着馬車,一邊沖車簾子裏面回答:“按照您的吩咐,用了從栾大夫那裏讨來的促進睡眠的藥物。因是無色無味的,所以小七哥并沒有察覺。”
小七和阿柱已經十分熟悉,身邊人下手,小七的防備還是會小一些的。雨璇已經把小七當作蕭韻派來監視自己的人,她的出逃計劃,不希望被這個奸細打亂。
這個計劃,她盤算了很久。
小紅的出事告訴她,翟家再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盡管蕭雲錦一心一意地照顧她,保護她,甚至蕭韻也對她溫情脈脈,盡管她腹中還有一個孩子——
早就該走的,還是快走的好。
齊霏對她出手意味着什麽,她十分清楚。既然齊霏想要除掉她,她又何必再厚着臉皮留下來?
她對蕭韻還有感情,那又怎樣?說來說去,他并不能給她她想要的。走了,她能過得踏踏實實,自由自在,而蕭韻也不必再在她和齊霏之間左右爲難吧?他明明知道齊霏迫害她,可是,不是什麽事情也沒有做嗎?
不能去深究這些,多想了隻會更加心痛。唯有精心布置她的逃脫計劃。
阿柱和小紅都表示要跟着她一起走。阿柱成長得很快,這個計劃有一半是依靠他的。小紅則是離了她之後,不管是翟家還是齊家,都無法再立足了。
這些天,她情緒穩定,一直都在埋頭照顧小紅。随着小紅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蕭雲錦漸漸放心,而在她“天熱,師姐你不用頂着大日頭來看我,仔細中暑”這樣的勸說下,變成每天晚飯後才會過來探望一次。
蕭韻白天都不在,這樣一來,齊霏被人發現不是她,恐怕要經過很久了……
早上,她讓阿柱帶着小紅以去醫館複查的名義出去了。她身邊還有一些積蓄,都交給了小紅,他們出來之後就準備了馬車,在約好的這裏等她。
馬車向燕城駛去,雨璇低頭,撫摸着脖子上挂着的小哨子。
多虧了有這隻雕哨。趁着小七不注意的時候,她還做了一件事。
“阿柱,咱們身後有人盯梢嗎?”馬車出了京城,她再次問。
“沒有!”平時她帶阿柱出門的時候,小七都會暗中跟随,其實每次小七過來,像狼一樣機警敏銳的阿柱都能感覺到。
“好。保持警惕。”
去往燕城的途中,她聽見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是昭睿少爺的馬。”阿柱說。
“雨璇,我都準備好了。”昭睿與她會和之後說,“有一輛馬車一直向北方的邊境走,玉香就坐在裏面,戴着你的面具。現在已經出了京城北門了。”
“嗯,好。”
玉香戴的面具,就是她拜托昭睿做給百合的那個。她成功禍水東引到百合頭上之後,又還給了昭睿。
玉香的表演技術一流,真被發現,如果不是蕭韻的話,應該還會過一陣子才被識破。
“玉清給你準備了一些衣物,銀兩,還有面具。”昭睿遞給她一個包袱。
“大恩不言謝。”
她知道昭睿是樓安人,到大益來爲的是複仇。但是具體什麽仇恨,還沒有來得及聽他細說。幾經考慮之下,她覺得昭睿是個還算不錯的合作對象,就暗暗地通過雕哨,把這個計劃告訴了他,而他果然也答應了。
之前他慫恿她畫滑翔翼的圖紙,一定和他要報的仇有關。她對昭睿還有用,他會幫助她的。
“雨璇,你爲什麽不遠走高飛,而要去翡翠莊呢?那裏距離京城這麽近,翟聿辰很快就會找到你的。”
“哦,不見得呀。我舍遠而求近,他不一定會想到我來了這裏,有可能天南海北地找了……如果,他真去找的話。”雨璇回答得很含糊。
她不想讓昭睿知道她去翡翠莊的目的。
“他一定會來找你的。”
“是麽。”她淡淡地笑了笑,“昭睿哥,前面岔道口,咱們就該分道揚镳了。替我跟玉清帶個好兒。”
“雨璇,有事就吹哨。我有預感,很快我就會再見到你的。”下馬車之前,昭睿丢下這麽一句話。
“呵呵,人生無處不相逢嘛。到時再說吧!”
……
靜雅閣。
齊霏是被疼醒的。
頭疼,腦子裏嗡嗡直想,好像有幾千隻鑼在敲。
手腳疼,好像被什麽東西勒住了細嫩的手腕和腳腕,略動一動就更疼了,身子動彈不得,這才發現是被捆住了。
更疼的是小腹,一抽一抽的,好像有幾千把剪刀在裏面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剪着她的腸子,疼得她一下子就喊了出來。
“唔——”
想要喊,可是連痛快地呼痛都不行了。嘴巴裏面鼓鼓囊囊地,被塞滿了東西!
眼前光線極其陰暗,睜大眼睛仔細看,才模模糊糊地辨認出,身子底下是冰冷的泥土,她的腦袋挨着的,則是冷硬的柴垛,堆得高高的——這裏應該是靜雅閣的柴房。
昏沉沉的大腦終于回映出昏倒之前的記憶。她被季雨璇誘哄着接近,這個賤人用瓷枕打了自己的頭……
賤人!齊霏的喉嚨裏發出一陣壓抑的呻吟聲,配合着她的悔恨,小腹猛烈地絞痛了起來,從身到心,她覺得好像被投入了翻滾的油鍋裏。
肚子實在是太疼了,怎麽會這麽疼,她不過是月事來了而已……
母親的話好像魔咒一般,忽然應景地在耳邊響了起來。
“霏兒,這冰凝茉莉你拿好了,回去下到那賤人入口的東西裏。這東西極其陰寒,她吃下去之後,不光孩子保不住,她自己也會去掉大半條命!”
“這麽厲害?”
“不過,你自己可要小心一點,讓丫頭們不要弄錯了。沒用完的統統扔掉,若是你自己月事的時候沾了哪怕一點點,以你這麽弱的身子,肯定别想活了!”
“天哪,我一定小心!”
與母親的這些對話現在回響在耳邊,她仿佛看見了蕭律說過的死神披着黑衣扛着雪亮的大鐮刀,在沖她陰測測地笑。
難道季雨璇還給她吃下了冰凝茉莉?
但是嘴裏什麽味道也沒有。不,好像有一絲絲茉莉花的香味!這個惡毒的女人,果然暴露出真面目了!
似乎全身的血液都開始向小腹集中,再通過小腹大波大波地向外流淌。她覺得身子開始發冷,指尖逐漸變得麻木。
救命啊,誰來救救她,她快要死了……
可是,她無法掙脫身上的桎梏!
靜雅閣的幾個丫頭打掃院子,經過柴房時,聽見裏面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音,嘶啞而凄怆,好像是陷阱裏餓得奄奄一息的野鴨在發出最後的哀鳴。
“啧,是那個賤人,你聽。”一個丫頭邊揮動掃帚邊對同伴說。
“這是要做什麽,裝病嗎?”另一個丫頭問。
“賤人就是矯情!”第三個丫頭說。
“哼,裝什麽裝,我看到她那副樣子就來氣!這種心機叵測的狐狸精,真的死了也就死了,是她自己作的,活該!”第四個丫頭嗤笑一聲,繼續幹手裏的活兒。
“會不會其實真的有了什麽情況,她還懷着身孕,别在咱們這裏出了事……”
“怕什麽。姑娘吩咐的,随她去,還說一切有姑娘擔着。”
“對對,随她去,咱們不管她!給那賤人一點顔色瞧瞧。”
“也給翟家那些狐媚子一點顔色瞧瞧!”
“可不是!就像梧桐百合那樣的!”
這些對話一字不落地從門縫鑽進了齊霏的耳朵,她心裏恨得在滴血,好想一把抓住季雨璇,把她碎屍萬段。
然而漸漸地,丫頭們的腳步聲遠去了,柴房裏還是隻有她一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疼痛難耐。
齊霏瞪大眼睛,使出僅剩的力氣,終于打了兩個滾,翻滾到了門前。她的腦袋碰到了粗糙的門闆,發出咕咚一聲。
别走!你們給我回來!
可直到她疼昏過去,也沒有任何人過來拯救她。
……
小七匆匆忙忙地跑到映月居的時候,蕭雲錦正打算去看雨璇。這個丫頭最近忙着照顧小紅,一定十分辛苦。她做了些酸甜可口的藕粉蓮子羹,準備送給雨璇開胃。
“夫人。”小七一進門就重重地跪下,“奴才該死,季姑娘不見了。”
蕭雲錦一驚,手中的蓮子羹沒放好,在食盒裏歪倒了,香甜的湯液湧了出來。
“你是什麽意思?”蕭雲錦皺眉讓人收拾打翻的蓮子羹,“也許她是遛彎兒去了,你沒在山莊裏找一找嗎?”
“姑娘常去的地方都找了,沒有。今日一早,阿柱帶着小紅去醫館複查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姑娘一心惦記着小紅,怎麽可能有心思去遛彎。況且,娴雅居的丫頭一個也沒跟着,小翠和甯兒都說……”
說到這裏,小七停住了。
“說什麽?”蕭雲錦有些焦躁,這孩子一向聰明爽利,怎麽說話扭捏起來!
“她們說,姑娘隻身去了靜雅閣,還吩咐她們不必跟着。”
蕭雲錦一聽就急了。
怪不得小七這樣猶豫,原來雨璇去找齊霏去了,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她一個人去的,齊霏本來就恨她恨得那樣,這下還不得把她關起來折磨個夠啊?雨璇是怎麽想的?
她早就說雨璇又笨又慫,現在能慫到主動送上門去任人踐踏了!腦子進水了嗎?!
“你這孩子,幹嘛不早點說,淨耽誤事兒!”蕭雲錦一邊快步朝外走一邊數落小七,“你去過靜雅閣沒有?”
“沒有。”
蕭雲錦搖頭。也是,靜雅閣那樣的地方,小七當然不敢去了,所以才來禀報她!
“丫頭們說姑娘出去多久了?”
“……總也有一個時辰了。”小七欲言又止,隻冒出這麽一句話。
蕭雲錦沒有注意,隻是加快了腳步。她滿心都是雨璇被齊霏逼着跪在地上,讓丫頭們盡情奚落鞭打的畫面。
雨璇啊雨璇,你這個傻丫頭千萬不要有事啊!
……
靜雅閣的丫頭們看到蕭雲錦可怕的神色,吓得全部跪在了地上。
蕭雲錦本來不想對齊家下人大發雷霆的,可她一心着急雨璇的安危,再三詢問,小莺居然還敢對她打馬虎眼,說什麽季姨娘确實來過,可早早地離開了……
“啪”的一聲,蕭雲錦狠狠地扇了小莺一巴掌。
“夫人息怒,仔細手疼。”被她喊來的金管家急忙勸道,又虎着臉對小莺說,“到底是怎樣,跟夫人說實話!”
“奴婢沒有撒謊,季姨娘……真的出去了……”小莺捂着臉跪在地上辯解。
“金管家,取家法來。”蕭雲錦冷冷的話音讓人想起了雷雨大作之前墨黑色的天空,“一個個都看我脾氣好,仗着少奶奶寵你們,越發地連句實話也不肯說了!翠溪翟家沒有這樣的刁奴,索性吊起來打一頓再拉出去賣了!”
小莺和所有的齊家下人們這才意識到了害怕。夫人可是姑娘的婆婆,是翟家的當家主母啊!别看夫人在齊夫人面前客客氣氣,甚至有幾分卑微,他們也已經跟着姑娘一起來到了翟家!他們已經變成了翟家的下人,翟家夫人是有權利任意處置他們的!
真着急,這個時候,姑娘去了哪裏?怎麽散個步散到現在?
“季姨娘到底在哪裏?”蕭雲錦大喝一聲,“我再問最後一遍!”
……
“雨璇,雨璇!”小七一腳踢開柴房的門,找到了已經昏死過去的齊霏,蕭雲錦一看就哭了。
額頭上和臉上有好幾處擦傷,黑乎乎的泥土沾了一身一臉。臉上還有淚痕,流出來的眼淚摻了臉上的土,白淨小臉上都是黑不拉幾的污漬。
手腳都被捆綁起來,手腕腳腕都被勒出了血痕。特别是一雙白嫩的小手,都已經開始發紫了,一看就是血流不暢導緻的。捆綁她的人,這是下了多大的力氣!
嘴裏鼓鼓囊囊的,不知塞了些什麽東西。拽出來一看,是五六雙棉襪,把小小嘴巴塞得嚴絲合縫的,難怪她吐不出來,也無法呼救!
不過,就是呼救了,有這些如狼似虎的下人在一邊,也是徒勞的吧!
最可怕的是,她的身子底下有一灘血!好大的一灘啊,整個柴房都彌漫着一股血腥味,那灘血觸目驚心,已經凝固了!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雨璇真的是懷孕了,卻被齊霏給折磨得小産了!
“雨璇,雨璇!”
蕭雲錦撲在齊霏身邊,大聲呼喚着雨璇的名字,當然,不管怎麽含,躺在泥地上的人還是一動不動。
“夫人,還是趕快把姑娘帶回去,找大夫救治要緊。”小七在一邊提醒。
“哦哦,是這個理兒。”蕭雲錦擦了一把眼淚,“金管家,你趕快找人把姑娘送回娴雅居。小七,快去找少爺,讓他把栾大夫叫來!”
……
雨璇出走的次日,大益在趙玉通引發官場地震之後,又迎來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震動波。它不算太大,因爲這僅僅與皇帝的私生活有關,可它又遠遠稱不上小,因爲它在後宮掀起了滔天浪潮,相應又波及到了前朝。
不過,對于忠誠的保皇派來說,還是個好消息。
皇帝在早朝的時候宣布,他經過千辛萬苦,找到了遺落在民間的一顆滄海遺珠。現在這顆滄海遺珠已經長大成人,他要把這道歐陽家的珍貴血脈迎接回宮。
當豐神俊朗、氣度從容的蕭韻出現在衆人面前時,文武百官都沸騰了。
衆所周知,後宮隻有皇後生了兩名皇子,一爲太子,一爲二皇子,其餘嫔妃有妊且生育的很少,還都是公主,僅僅在去年由戚貴妃誕下一對龍鳳胎。後宮女子生女多、生男少,很是讓前朝的忠誠官員們憂心忡忡。普通百姓家,哪家不是三五個兒子?隻有兩個成年皇子和一名幾個月大的、還是嬰兒的小皇子,萬一出個什麽病痛、戰争之類的意外,皇家香火的繼承都成問題。
況且,皇上還有一名看似低調,實則可疑的、曾經在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和他争搶過儲君資格的兄弟——旭王歐陽钺!
可是後宮在秦娘娘的“統領”下,已經無可奈何地形成了這樣的生育特色,大家心知肚明,也手足無措。說到底,秦黨獨大才是罪魁禍首,誰又能改變呢?
而現在竟然從民間找回了一名風華正茂的青年皇子,能不讓大家激動嘛?
是真的麽、是真的麽?一些老官員又驚又喜,将信将疑地想。
應該是吧、應該是吧!既然皇上親口說了,沒有百般确定,豈可告之天下。另一些老官員欣慰地摸着胡子想。
“等一等,皇上……”最震驚的人是秦相,他完全失卻了平常的風度,無禮地伸出食指點向蕭韻,語無倫次地說,“确信無疑是天家血脈嗎?莫要讓小人鑽了空子……”
蕭韻神情坦然,沉默不語。
所有人都看向大益皇帝歐陽铖。
歐陽铖胸有成竹地點頭。
“說來話長。當年朕曾随同先帝下江南,邂逅了韻兒的生母……具體内情,朕也不多說,但是近來朕偶爾在宮外遇見這孩子,覺得他酷似其母,後來……”
皇帝言簡意赅地說完緣起和偶遇蕭韻的經過,便用激昂的語氣讓浦公公找來禦醫,爲蕭韻的血脈在前朝進行一次公開鑒定。
此外,他一再強調,這已不是第一次鑒别血脈了,這個在民間叫做翟聿宸的青年,的的确确是他當年荒唐風流的産物。雖然孩子的生母已經去世了,但是他的姨母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來養,隻是沒有讓他走仕途而已。
孩子的生母給孩子起乳名韻兒,回歸皇室後,将改名歐陽韻。
經過最權威禦醫們的一番鑒定,歐陽韻正式被确定爲皇上親生兒子,排行第三,是爲三皇子。
太醫院的院正鄭重其事地大聲說完這個甄别結果,許多老臣已經熱淚盈眶,額手相慶。
太好了,大益皇宮又多了一名成年皇子!
而且這名皇子不是皇後所出,力挺皇帝的官員,從此可以慢慢依附!
秦黨一脈随着趙玉通的倒台而大傷元氣,現在三皇子回歸,給忠君一派吃了一顆定心丸。他們一定能夠再接再厲,徹底清除皇上掣肘!
然而,不等這些老臣高興完,這名三皇子就做出了一件驚人舉動。
在滿朝官員或振奮、或沮喪、或猶疑、或算計的眼神中,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韻兒!”
……
蕭韻昏倒了,他的生父,皇帝歐陽铖是最焦急的人。他費盡心思,多年準備,好不容易堂而皇之地把這個最疼愛的兒子迎到他身邊,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出差錯!
兒子自幼習武,身體一向結實,怎麽會昏倒?難道是像上次一樣出了内奸,走漏了風聲,讓皇後使了壞?
“皇上莫要驚慌,三皇子殿下隻是勞累過度,并無大礙。”勤政殿的卧房裏,太醫院醫術最高明的莫禦醫在爲蕭韻檢查之後作出了這樣的診斷。
“并無大礙”四個字,皇帝并不買賬。
他從小到大見得多了,不管是先皇、已去世的太後,還是後宮裏那些年輕輕就香消玉殒的愛妃,哪次病重這些禦醫能給出個清晰明了、實事求是的病情診斷的?不行,他不相信。宮裏的禦醫不敢說實話,不可靠,他要找民間的醫生!
歐陽铖剛想吩咐,就聽見床上的蕭韻喊了一聲“父親”。
雖然聲音嘶啞,但好歹人是醒來了!歐陽铖激動萬分地撲到床頭:“韻兒,你覺得怎樣?”
“父親……”蕭韻餘光一掃周圍,立即改了口,“父皇不用擔心,兒臣隻是勞累過度。最近生意較多,昨晚徹夜看賬本,今日一大早又……”
今日一大早又按照事先計劃好的時間入宮,等待在前朝上演那出戲。
歐陽铖心下了然。早朝時天還沒亮,寶貝兒子這确實是累着了。
“無大礙就好。莫禦醫,你開些養身補氣的藥物……”
“父皇,兒臣休息一下就可以了,無須用藥。”蕭韻坐了起來,身手還是很敏捷。
果然是沒事。歐陽铖心裏更加寬慰,便吩咐宮人引三皇子去休息。
“母後。”蕭韻走到勤政殿門口,見到微笑站立的秦娘娘,急忙端端正正地行禮。
“韻兒。”秦娘娘慈祥地看着他,“你沒事了?”
“多謝母後關心。”蕭韻躬身回答,“隻是昨夜未曾休息好而已,睡一覺就沒事了。”
“唉,你這孩子這麽拼命做什麽,”秦娘娘嗔怪,“掙再多的錢也比不上身子養好重要,你說是不是?”
“母後說得是。母後的教誨兒臣謹記在心。”
“快去休息吧!哦,碧兒,你也陪着殿下過去,看看汀闌宮還有什麽需要添加的。”
“是。”秦娘娘身邊的宮女碧兒答應着,便跟在蕭韻身後。
秦娘娘一直目送蕭韻一行人離去,這才返回勤政殿。
“……因爲過于倉促,一切都還在抓緊置辦,又讓内務府挑了些宮人配給汀闌宮……”秦娘娘向歐陽铖禀報着,那恭恭敬敬的樣子,真像一名盡職盡責的賢妻良母。
“因爲臣妾事先也不知道,乍一聽說三皇子……聽說韻兒回來了,手忙腳亂的,怕是有什麽疏漏的地方,别再虧待了這孩子。”
“嗯,辛苦梓童了。”歐陽铖一揮手,浦公公立即端過一個托盤。
“這是朕特意讓他們熬的燕窩蓮子羹,你今日忙碌到現在,想必早飯也沒用好,不如就在朕這裏進些甜品吧!”
“臣妾謝過皇上。”秦娘娘面帶感動的神情,笑得一臉幸福,“臣妾今日有口福了,這禦膳房的廚子可是宮中最好的。”
“梓童和朕還這麽客氣,哈哈哈!”
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中,大益第一夫妻說說笑笑地分享同一鍋甜湯,場景十分溫馨。
隻是夫妻雙方彼此心知肚明,誰都希望對方被自己踩在腳下。
……
汀闌殿。
“……殿下還滿意嗎?”碧兒引着蕭韻走完宮殿的所有房間後笑着問,“所有這些都是娘娘讓奴婢帶人準備的,還說如果殿下需要什麽,務必要告訴奴婢。”
“多謝碧兒姑娘。”蕭韻從身上摸出一個荷包遞給碧兒。碧兒推拒一番,終于笑眯眯地收下了。
碧兒離開後,蕭韻見了汀闌殿諸宮人,又對他們交代一番,絲毫沒有剛從商人兒子轉變爲皇家貴胄的拘謹。宮人們退下之前,新任命的汀闌殿總管太監徐公公又看似随意地點了幾名太監,留下聽候三皇子的進一步吩咐。
蕭韻将他們帶入書房裏,隻留一人看守門口,然後熟門熟路地找到密室入口,把幾人帶了進去……
布置完所有的一切,他獨自一人回到卧房,看了一眼角落裏的刻漏,這才覺得頭昏眼花,終于躺了下來。
“雨璇,你現在還好嗎?”陷入混沌之前,他喃喃地說。
入宮的這一天,他準備了很多年,根本就是萬無一失。
可是,他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
當接到雨璇出事的消息後,他瘋了一樣地快馬加鞭趕向栾大夫的醫館。他沒想到齊霏竟然這樣沒頭腦,在這個時候做出這種事來。他不是把小七留在雨璇身邊保護嗎?
等在娴雅居見到臉色蒼白得像死人一樣的齊霏,他覺得他的心好像被儈子手一刀一刀地淩遲一般,疼得說不出話來。
他的雨璇,那個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女孩,因爲他的隐瞞和私心,被欺淩成這個樣子!她本來可以憑着自己的智慧,好好地過着自由自在的快樂生活!現在她全身冰涼地躺在那裏,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都是他害了她!
他的眼淚滴在齊霏臉上,蕭雲錦、栾大夫、小七,以及小翠和甯兒都看見了,大家都沉痛地不說話,隻帶着一絲微薄的希望,靜靜地看栾大夫診脈。
“月事來了,偏此時服用了冰凝茉莉。和上次那個叫小紅的丫頭一樣。”栾大夫看完之後說。
“您看能救過來嗎?……等等,月事?”
蕭韻覺察到了不對。雨璇服了那種能夠産生妊娠反應的藥物,現在吃了冰凝茉莉,怎麽會有月事?難道她來了月事?不對啊,雨璇的月事他記得清清楚楚,不是這幾天呀!
莫非是冰凝茉莉破壞了假妊藥的藥效,從而讓月事提前?
“冰凝茉莉沒有這個作用。”栾大夫有些不耐煩,“我說得夠清楚了。病人是在月信已至的情況下服用了冰凝茉莉,還要我說幾遍!”
蕭韻忽然明白了過來。他也顧不上周圍人詫異,抓起齊霏的雙臂就掀袖子。
等兩隻手臂都光光溜溜地呈現在眼前,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淡淡的月牙形胎記。
“她不是雨璇,是霏兒。”他低聲告訴蕭雲錦。
在蕭雲錦和一幹下人驚訝的抽氣聲中,蕭韻從窗子直接跳了出去。
來到靜雅閣,果然丫頭們都說姑娘還沒有回來。他仔細盤問了小莺以及當時在院子裏做事的下人們,腦海裏終于還原出白天的一幕幕。
雨璇,終于走了!
他知道她的聰慧,她用這聰慧幫助過他,幫助過齊家。而現在,她爲自己設計了巧妙的逃跑計劃。齊霏曾将她當做替身,而現在,她反将了齊霏一軍,成功瞞過了所有人!
這才意識到回來之後就沒見到阿柱和小紅的身影,是不是在她的安排下,早就出山莊接應去了?
“小七,我養你是吃幹飯的嗎?”他鐵青着臉問,“你怎麽會眼睜睜地看着她一個人離開?”
“回主子。”小七跪了下來,“早上阿柱送小紅去醫館,姑娘還帶着屬下把他倆一直送出娴雅居。誰知回來以後,屬下忽然就眼前一黑,接着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她想法子給你下了藥。”聽完,蕭韻長歎,“她,或者是阿柱,趁你不備時下的。看來她早就對你有了戒心!身邊之人出手,你是意想不到的。”
“都是屬下該死!屬下一定将功補過,跑斷腿也要替您把季姑娘找回來!”
蕭韻再次長歎。
“走吧!我們分頭找。你去借貸社看一看,她是不是在那裏。”
現在他的手下都被調入了宮裏,分配了新的任務,不能像從前那樣大規模地調動他們。除了扮成貼身太監的十一,山莊就隻剩下小七了,簡直就是無意之中給她的出逃幫忙。
但他仍然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雨璇隻是狠狠地報複了齊霏,在那之後,她本人跑去她心愛的鋪子裏,和連萍她們住在一起了。
雖然也知道這種想法很可笑,還是想要試一試。
蕭韻自己去了如夢軒,他知道沐昭睿必定在這起出逃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翟聿宸,你現在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你應該待的地方嗎?跑我這裏做什麽,逛窯子?”正在自飲自酌的昭睿眯着眼揶揄他,“也罷,我喊如煙過來陪你,如煙可是對你念念不忘……”
蕭韻虎着臉走到昭睿面前,一把掀翻了酒案。
“她在哪裏?”他當胸揪住昭睿的衣襟,“你這個時候把她帶走,是想給我添亂?你不想報仇了?”
昭睿濺了一身污漬,惱火地去推蕭韻:“姓翟的,你發什麽瘋,自己女人不見了就到我這裏找,你以爲我诓騙她去接客了?”
蕭韻松開手冷笑:“你怎麽知道我說的是誰?”
“……你這個混賬……”昭睿發現失口,恨得想捶自己的頭。又讓這厮套了出來!
“那次你說要把她帶回樓安,你以爲我忘記了嗎?”蕭韻忽地揚手,昭睿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就發現幾根尖銳的針頭頂在脖頸下面。
“帶我去找她。”蕭韻雙眼發紅地低吼,“否則今晚我踏平你的如夢軒!”
……
“……你明日就要入宮,頭一晚按說是宿在你那好父親安排的下處,等着明日早朝前讓太監過來領你。偏你從那兒跑了出來。跑出來便罷了,還不提高警惕,騎着個馬在外頭亂兜風,就不怕讓秦相的爪牙發現……”
已是深夜了,京城北面的官道上飛奔着兩人兩騎,蕭韻駕着美麟沒命地飛奔,身後緊跟的是騎着大黑馬的昭睿。
蕭韻對昭睿陰陽怪氣的唠叨充耳不聞,隻一個勁地向昭睿說的地方沖去。
距離京城約五百裏有一處較大的客棧,按照昭睿的說法,雨璇乘坐馬車走了大半日,應該在這裏打尖歇息。
沖到客棧裏,他正要去一腳踢開大門,忽然冷靜了下來。
“沐昭睿,我看你真是不想要你的如夢軒了。”他飛快轉身,一把将昭睿從馬上拉了下來,“雨璇到底朝哪個方向走了?說!”
“呃……”昭睿誇張地做出被他揪到喘不過氣的樣子,“我說翟聿宸,你是不是腦子不好使了,這都已經到了客棧了,雖然已經很晚,不過是喊醒店家問問罷了,偏你又再次發瘋……”
蕭韻冷笑,走到客棧外停放的一處馬車旁。
他指着馬車上懸挂的一根打着奇怪的扭結的小布條道:“你和你的人都用這個聯絡,我早就記住了。這是你安排的車,你在我面前裝無辜?”
“……”
“雖然是你的車,可這兩匹都是老馬,按照它們的腳力,的确跑這麽久也隻能來到這裏。”
“……”
“你早就想着把她帶去樓安,讓她幫你完成你的複仇大業,你會用這樣的驽馬來幫她逃跑?”
“……”
“客棧裏即便真的有人,也是你的人假扮的吧?”
“你慫恿我挨戶叫醒各房客人,好多拖延我一陣,讓她逃得更遠?”
“翟聿宸,你是屬狐狸的嗎……”昭睿打着哈哈,但還沒有說完就被蕭韻掐住了脖子。
“你到底幫着她往哪兒跑了?”背對着月光,蕭韻臉上的神情猙獰得猶如地域惡鬼,讓呼吸困難的昭睿感到了恐懼。
這個他羨慕嫉妒恨的天之驕子,因爲他自己都痛恨的原因,對他經常是手下留情的。而他到了現在才知道,原來觸碰到翟聿宸的底線是這麽可怕。
他用了全身力氣把蕭韻推開。
“實話告訴你,我也不知道。”昭睿悻悻地說,“沒錯,客棧裏住的是玉香,戴了雨璇的面具。既然你都來了,我想你看見她也沒用,你那雙不是人眼的眼睛,馬上就能認出來她不是雨璇。雨璇走的時候告訴我,她要去一個無人打攪的地方重開什麽金手指,還說她如果混得好了就買房買地,做個自由自在的田舍婆什麽的……”
蕭韻呼吸略微平穩了些,這是她曾告訴過他的話,她說起自己發現穿越的事實後本來是這麽打算的。
是的,這些,如果沒有他的一意糾纏,她本來應該能做到的……
努力按捺住心頭突然湧起的劇痛,他繼續問昭睿:“就這些嗎?她還說了什麽?”
“嗯……她十分向往魚米之鄉的江南,不過,不是翠溪哦,呵呵呵。我想應該是蘇州湖州一帶,宋時就有‘蘇湖熟,天下足’之說嘛,她說過那裏的,什麽,哦,商品經濟比較發達,可以開辟新的市場什麽的……”
蕭韻冷冷地看着昭睿,心裏卻已經有八九分信了。在借貸社他聽雨璇講過那麽多次課,這些說法,他明白。
雨璇,蘇州和湖州距離京城這樣遠,你去那兒開你的金手指嗎?你可知道,一路上要經曆多少颠沛流離,況且大益各地的流民還這樣多……
蕭韻一言不發地重新跨上駿馬,狠抽一鞭,狂奔而去。
昭睿凝視着蕭韻飛快消失的背影,伸手揉了揉後脖頸。
“嘶,兔崽子,剛才差點把本少爺的脖子給擰斷。大笨蛋,明天有那麽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你單槍匹馬的,一個人真打算跑一夜啊?而且還是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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