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水都冷了,咱們出去說。”
她把雨璇從冷水中拉出來,又喚小紅過來服侍雨璇穿衣。至始至終,雨璇都是安安靜靜的,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可蕭雲錦看着雨璇的雙眼,卻覺得十分心酸。
她太明白雨璇的心思了。這個孤獨的女孩子,再次經曆得而複失的打擊,已經快受不了了。
在現代,雨璇從小就不被父母喜歡,大約在三四歲的時候,父母離婚,可是兩個人都不要她。他們在法庭上激烈地争論,搶着放棄孩子的撫養權,當時雨璇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就在庭辯現場,旁聽父母雙方絞盡腦汁地向法官說明抛棄自己的理由。雖然她還小,可是女孩子本來就開化早,她已經知道爸爸媽媽在争論什麽了。
大學時代,當雨璇抽泣着把這些說給她聽的時候,她憤怒得無以複加,真想沖到那對冷血夫妻面前,質問他們:這麽乖巧懂事的女兒,爲什麽不要?
“他們說,我不是他們的孩子。可能我的養母生我的時候,醫院抱錯了寶寶,後來不知怎麽被養父發現了,還抱着我去做了親子鑒定。發現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懷疑養母出軌,後來就跟蹤了她,結果果然是她曾經有過情人。”雨璇這樣告訴她。
雨璇的養母一口咬定是在孩子出生之後才有的情人,于是,她也去做了一次親子鑒定。結果出來之後,才發現,原來雨璇和他們都沒有血緣關系。
“那你的親生父母在哪裏呢?”
“養父母發現是醫院抱錯了孩子,就去找醫院吵鬧。但是,一無所獲。醫院查了檔案後堅持說,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很奇特的,隻有我養母生了個女兒,其餘病床的産婦,生的都是男孩!”
“那其餘的樓層呢?婦産醫院那麽大,不可能就這一層有人生孩子吧!”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也許他們去查了,但是沒有找到吧。”雨璇不無遺憾,“所以,他們找不到親生孩子,加上我養母又有過情人,雖然當時已經斷了聯系,沒有孩子維系着,這場婚姻自然就中斷了。并且,他們誰也不要我!如果不是當時我那個老外婆忽然開口說她來養我,我恐怕要被送到孤兒院了吧……”
雨璇的外婆當時已經七十歲了,她性格孤僻,老伴去世之後就一個人過日子,也不跟兒女們來往。雨璇跟着她,也給這位孤獨的老人帶來了許多歡樂。可是好景不長,外婆支持到她考上大學之後,就去世了。
雨璇再次成了孤兒,所以,穿越到大益之後,她才這麽珍惜遇見的家人。
而現在,她卻發現,這些所謂的家人,不過是因爲把她當作齊霏,才對自己那麽好,現在他們蔑視她,甚至仇恨她!
“師姐,”雨璇忽然開口,“你知道嗎,因爲有了這塊胎記,齊夫人把我當成她嫡嫡親的女兒,不管我怎麽分辯都沒用,她認定我是病得神智不清!後來,我看着這塊胎記,我……師姐,我說了,你不要笑話我。我心裏有個想法,會不會我穿越過來之後,自然就變成了齊霏,而私逃在外的她,自動就消失了呢?我這個想法是不是很幼稚……”
蕭雲錦的眼睛濕潤了。她伸出雙手,把雨璇摟在懷裏:“别這麽說!好孩子,師姐理解你。”
雨璇多麽渴望正常的家庭溫暖,她把齊夫人當成親生母親,這是自然而然的。
“而現在,這塊神奇出現的胎記,現在居然又神奇地消失了。”雨璇自嘲道,“我覺得它的消失,在提醒我,我也該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師姐,我曾經在這裏遭遇過一次四維空間,蕭韻跟你說過吧,那次隻有地點變化,說不定下次就有時間的變化了,我就又不知道穿越到哪個時代去了……”
蕭雲錦吓了一跳,急忙打斷她:“别胡思亂想。璇璇,我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都是師姐不好。師姐來晚了,我沒想到那個護犢子的齊夫人居然讓人把你從鋪子裏叫了回來,害你受這麽大的氣,師姐跟你保證,以後不會這樣了……”
雨璇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正色對蕭雲錦說:“師姐,你行行好,放我走吧!”
“什麽?!”蕭雲錦立即攬緊了她,“不要走!”
她擡起頭,發現一個雲青色的人影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正是她的兒子。他一臉痛苦的、遭受打擊的樣子,顯然聽見了雨璇的話。
蕭雲錦用手拍着雨璇的背,沖蕭韻微微搖頭。蕭韻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蕭雲錦知道他必定一直守在門口偷聽,不禁暗歎,真是造孽!這樣般配的兩個人,現在近在咫尺,卻不能在一起……
該去怪誰呢?
“雨璇,師姐剛來的時候,也曾經有過和你一樣的想法。”蕭雲錦勸道,“你無法體會的,那種和親人生生割裂的感覺,我當時真是椎心泣血,天天想去自殺!可是,後來我還是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她停住了。命運的安排?她才不信命,命運曾奪去了她在大益辛辛苦苦創造的一切,可她又堅強地站起來了……
而她也還沒有鬥過那殘酷的命運,現在兒子的未來,還遠遠沒有保障。
她的第六感告訴她,雨璇這個女孩子,不光會帶給兒子幸福,還會幫助她們母子,打敗那殘酷的命運。她可是有着現代人的智慧啊!
雨璇來了之後,爲齊老爺出謀劃策,打敗了秦相領導的彈劾,鬥垮了永富錢莊,乃至在皇後面前随機應變,安然從宮中脫身。
蕭韻離不開雨璇,而她也必然會成爲蕭韻的賢内助。等蕭韻揭示了真實身份,相信雨璇是能夠運用她的聰明才智,給蕭韻将來的宮廷鬥争添磚加瓦的。
不行,不能放雨璇走。不管她有沒有身孕。
“師姐,你也看到了。我的存在隻會讓你們難堪。齊夫人這次沒有出成氣,将來一定還會再來,難道你每次都這樣護着我?這樣也會影響蕭韻和齊霏之間的感情,甚至是影響翟、齊兩家的關系的。師姐,我是很客觀地在分析,你好好考慮考慮……”
蕭韻聽到這裏,就想拔腳邁進來。卻聽蕭雲錦說:“雨璇,其實蕭韻他愛的人是你……”
“是,他是愛上了我,可那是因爲他實在是太愛齊霏了,所以不管齊霏變成什麽樣子他都願意接受。”雨璇苦笑着說,“他是個對愛人專一的好男人,爲了适應改變了的''''''''齊霏''''''''努力地去愛上我……這種勉強産生的愛情,又能維系多久呢……”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也許,他在和你接觸的過程中,确認了你其實不是齊霏,而他還是覺得喜歡你?”
雨璇沉默了。門外,蕭韻的心在劇烈地跳着,母親差點就說中了事實——
“……那樣,我就更無地自容了。”雨璇輕輕地說,“這不正說明,是我趁着齊家小姐任性外逃之時,趁虛而入嗎?”
“你、你這個孩子真是傻……”
“師姐,我覺得你說的情況不可能。”雨璇淡淡一笑,“以蕭韻的能力,他要是發現了未婚妻逃跑了,第一反應一定是去找她,而不是留在我身邊,無微不至地關心我,替我做這個,做那個,不遺餘力地追求我……”
她捂住了嘴巴,沒有再說下去,也不敢再說下去了。那段被蕭韻追求的日子,太美好,也太讓她心痛了。
蕭韻握緊了拳頭。聽聲音,想象她此刻的樣子,他的心好像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捏緊了。
雨璇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平緩下來。
“總而言之,我确實是對大家撒了謊,而蕭韻也因此錯誤地付出了感情。師姐,我真的很抱歉很自責,現在的日子,每天都過得很尴尬很難熬……讓我離開這裏吧。師姐,如果你還想照顧我,給我銀子,讓我遠遠地離開,我會在那裏重開金手指的。”
蕭雲錦拉着雨璇的手沒有說話。雨璇的分析于情于理都沒有什麽可以反駁的。她自己也是現代女性,她再阻止就說不過去了。
蕭韻眼睜睜地看着母親被一點一點地說服,心中焦急萬分。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一陣腳步聲,竟是金管家走進了娴雅居。
“二少爺。”金管家看見他就恭敬地喊。
雨璇和蕭雲錦都聽見了。
雨璇心中一窒,蕭韻是什麽時候過來的?剛想要起身走向内室,蕭韻已經帶着金管家走了進來。
“夫人,”金管家對蕭雲錦行禮,又沖雨璇行禮,“季姨娘。”
其實金管家是知道雨璇真實身份的。這聲“季姨娘”,雖然說得很輕,卻刺痛了房内幾人的心。
“什麽事?”蕭雲錦責怪地說,“我不是讓你們有事就在映月居禀報,要是我不在,就等在那裏嗎?”
娴雅居的下人不多,都是她親自挑選的老實人,沒有敢欺負雨璇的。但是,她還是不讓其他下人來娴雅居,怕節外生枝。
“夫人,老奴知道,老奴該死。隻是,齊家公子來了,點名說要看望季姨娘,還說今天一定要見到她。夫人,二少爺,您看這……”他爲難地看了看蕭雲錦母子。
“他可曾說過,是爲了什麽事?”蕭韻問金管家。
“不曾告訴老奴。不過老奴看齊公子臉色,似乎很焦急。”
蕭韻皺眉,莫非宮中有變?出了事不找他,找雨璇做什麽。
“讓他進來吧。”雨璇站了起來,“他找我,一定遇到了麻煩。”
說着,她心裏微微歎氣。齊震和齊夫人還是不一樣的,他畢竟把阿柱和小紅送過來照顧她。
蕭韻點點頭,沖雨璇微笑,卻發現她已經轉過身去。
雨璇,你不埋怨齊子煊,爲什麽對我卻這樣冰冷?
“讓他進來吧!直接來娴雅居。”蕭韻吩咐完,又道,“我過去迎他。”
……
齊震過來的路上,蕭韻把白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
“子煊,”蕭韻平靜地說,“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無論如何,我已愛上雨璇。我答應了霏兒不再寵愛她,但是,我也不希望有人欺負她,甚至驅逐她。”
齊震的臉色發白了。他知道妹妹做的任性事,也猜到了妹夫早已知道,卻依然娶了她。那時,他不知道那個宣稱自己忘記一切的女子不是妹妹,現在看來,哪個男子會豪無芥蒂地對背叛自己的女子這麽千般柔情,萬般寵溺?
蕭韻,是不是早就發現了她不是妹妹?
所以,他使出種種手段,讓失憶的齊家小姐重新愛上他,其實是在追求季雨璇!
齊震的心一涼,蕭韻愛上了别的女子,那麽妹妹……
“你放心,該屬于霏兒的,我一樣不少,都會給她。”蕭韻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切,都不會改變。”
齊震舒了一口氣。是了,妹妹還是正妻,他們兩人自幼訂婚,他是個重情義的人,怎麽可能休妻。
将來,他還會有許多女人,這個女子,多了她不多,少了她不少。便是現在得寵一時,又能怎樣。
“我回去之後,會好好勸說我娘的。”齊震允諾。
“好。”蕭韻看着他說,“我記住你的話了。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十萬火急的事,讓你剛一出府衙,連官服都不換,就跑到我這裏來,見一個被你母親所痛恨的女子?”
……
“什麽,又是彈劾!”雨璇吃驚地站了起來。
齊震神色複雜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應該憎恨她的。她欺騙了全家人這麽久。妹妹逃跑了,母親把她當做了妹妹,她居然不說實話。父親以爲妹妹被找了回來,所以停止了尋找。如果霏兒真的遇到了危險,卻因爲她的原因導緻錯失救援時機,他想他會恨她一輩子。
可是,想想她來到齊家之後爲齊家做的種種,心裏又對她憎恨不起來。
“是的。爹爹他第二次被彈劾了。”齊震艱難地開口,“我來找你,實在是因爲我想不出别的辦法了……”
齊老爺再次被彈劾了,彈劾他的人,就是禮部尚書,趙玉通。
“是趙尚書親自上的折子,折子裏控訴爹爹徇私舞弊,任用親信……”齊震解釋道,“今日一上朝,趙尚書第一個上奏,他一說完,就有許多官員附和,說确實聽說過這事……”
“不可能啊,爹爹……齊老爺他恪盡職守、正直誠實,是個難得的好官,那些人一定是信口污蔑!”
話雖然這樣說,她還是感到不安。趙玉通是秦相手下悍将,他這麽做必然有充分準備。
齊震歎氣道:“重點就落在任用親信上面。爹爹他,确實利用了人情!”
是嗎?雨璇想了想,問他:“你說的,難道是他替唐溫詳和仝慶源謀求職務的事?”
“對。”
“這,這算什麽任用親信,他們兩人都在殿試通過人員的名單上啊!”
齊震搖頭道:“據我了解,在禮部的操縱下,本來這兩個人都要被遠遠的任命到荒蠻之地去做個小縣官的。但是爹爹一力争取,托了許多人,終于讓他們倆都留在了京城。唐溫祥還好,有皇上一句話,順天府專門設了個會計師認證司,剛好把他調過去,他精通此務,倒也說得過去。”
“但是仝慶源就不行了。”蕭韻把話接了過來。
雨璇看他一眼,那雙墨玉般的黑眸好像有魔力一般,要将她吸進去。她心頭一痛,将目光轉到了齊震臉上。
齊震看到了兩人的眼神交流,心裏暗暗歎息。這個女孩子對齊家的事這樣熱切,上一次的彈劾,還是她一起出主意解決的,最大的功臣就是她,以至于他再次聽到父親被彈劾的消息,下意識地就往鴻雁山莊趕!
他憑什麽責備她?她雖然瞞住了自己的身份,可說到底,她真是把自己當成一名齊家人,甚至比齊霏這個真正的齊家小姐還要關心齊家的安危。
難怪蕭韻這樣被她吸引,就是他自己,也無法徹底讨厭她。
“……因爲仝慶源被調到了工部?”雨璇思索着說,“所以,他就成了齊老爺的親信?好荒唐,這樣說來,工部那麽多人,個個都可以說成是齊家親信了!”
齊震再次感歎。叫他如何讨厭她,這麽玲珑剔透,又這麽熱情暖心,這一點,他那個博覽群書的妹妹根本就不具備。
“雖然看着荒唐,可要深究起來,确實是個無法否認的事實。”齊震說,“況且,唐溫祥、仝慶源不是一直都在我開的鋪子裏做事嗎,雖然他們兩個是很久以後才知道那鋪子是齊家的,但說到底,他們的确接受了齊家的恩惠。他們兩個還是順天府認證的第一批會計師呢,因爲這一點,他們倆在官場中還被冠以''''''''賬房一族''''''''的綽号。”
大益官員不怎麽懂會計師的具體作用,隻知道這兩人都在齊家鋪子裏做過賬房,也不知是哪個無聊的士大夫起的。
“這幫混飯吃的蛀蟲,讀書都讀到狗肚子上去了。”雨璇罵了句,“原來如此。這樣一來,唐溫祥和仝慶源就成了工部齊侍郎大人的門生。”
“很對。”
“可是,這麽做的人不是很多嗎?哪個高官不是有一大幫子書生投奔到門下?中了之後,由他們的老師出面活動,給他們謀一個較好的前程,這種做法很普遍啊。”
“但嚴格說來還是行爲欠妥,此事可大可小,往大裏說,也不爲過。”蕭韻看着雨璇的眼睛說。
這時,蕭雲錦帶着幾個丫頭過來了,她親手準備了茶點,招待兒子的内兄。雨璇連忙迎過去,避開了蕭韻迫人的目光。
“好孩子,坐下來,我這裏不需要你操勞。”蕭雲錦笑着說。但是雨璇還是親手給齊震倒了茶,又把分好的點心端給齊震,就像從前在齊家那樣。她也的确是做習慣了。
端給蕭韻時,她又感到了他灼灼的目光。
退回去坐下後,她低頭啜飲了一口茶,把那股酸澀與窘迫咽了下去。
“這事,确實棘手。”雨璇歎道,“要想正面迎戰,估計很難找到翻盤的辦法了。”
說白了,就是官場潛規則。誰都能做,可是,真究起來,誰都不對。
“我隻是不明白,爲什麽那些人一開始不彈劾?這都過去一個多月了!”
“秦相狡猾至極。”又是蕭韻,“他們凡事講究一擊即中,讓人無暇應付。此次嶽父被皇上委任外出查賬,他們趁機抛出彈劾的折子,嶽父連給自己辯解的能力都沒有!”
雨璇邊聽邊思索,下意識地拿起一塊點心塞進嘴裏。這是蕭雲錦親手做的菱粉糕,比蕭韻請來的那位“好再來”的廚子做得還要好,她的盤子裏隻有一塊,馬上就空了。
蕭韻将自己的盤子推給她,她習慣性地從那隻盤子裏拈起了那塊糕,放到嘴邊。
香甜點心已到了唇齒間,剛要去咬,發覺不對,待到看見蕭韻帶了絲寵溺的眸光看她吃,她這才明白,不知不覺又把自己當做了過去那個,幸福自滿的,蕭韻的妻子!
蕭韻繼續看着她的眼睛:“他們一定暗中準備了很久,必定還有後招,他們會算到,我們會采取什麽樣的計策去應對。”
“好孩子,多吃點,你現在是兩個人吃東西。”坐在一旁的蕭雲錦笑嘻嘻地催促。
雨璇隻好把嘴邊的糕吃了下去。
蕭雲錦偷偷沖兒子勾了勾嘴角。她站在齊震身後,膽子可以放肥一點。
“娘,您去歇着吧。”蕭韻哭笑不得,隻好催母親下去。
“知道你們嫌我老婆子礙事。我老人家才懶得聽你們說這些鬥争啊陰謀啊,隻是有一件,雨璇可是雙身子,本來她身體就很弱的,這些天又一直沒休息好,你們可不能讓她太操心!”蕭雲錦一路走,一路不忘替雨璇辯護。
齊震臉紅了,忙說:“夫人放心!一定不讓季姑娘累到!”
兩人說話間,蕭韻替雨璇把喝空的茶杯倒滿,沖她微微一笑。
雨璇拿起杯子,低聲說了句“謝謝”。心裏依舊十分尴尬,他這樣做,難道就不怕齊震心裏不自在?
于是不再去碰那茶杯,直接問齊震:“齊公子,你說說,你都是怎麽打算的?既然你來找我,應該也有了應對的法子吧?”
隻不過,不太放心罷了,想要多個人給他論證一下。而她這個曾經和他一起共同應對彈劾的盟友,他一定不會忘記的。
“是的,季姑娘……”
“叫我雨璇。”
“……雨璇。”齊震看着那雙充滿希翼的眼睛,竟然說不出拒絕的話來。叫完這兩個字,還沖她笑了一下。
雨璇心裏一暖,也回他一個笑容。
蕭韻臉色一沉。幾時,她也能像這樣對待他就好了。她對他總是那樣刻意地疏遠,當初她裝失憶,以此爲由拒絕他的求婚,都沒有這樣冰冷!
“子煊,說說你的主意。”他突兀地開口,打斷了他們的溫情脈脈。
“是”。齊震習慣性地答了一句,便開始叙述起來。
雨璇眸光微閃,便留心聽齊震的話。原來齊震的打算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發動一些齊老爺的好友,以及忠于皇帝的人,上同樣的折子,彈劾趙尚書。
“這……”雨璇猶豫地說,“都有哪些好友,他們的官職級别高嗎?另外,忠于皇帝的人,不見得就忠于齊老爺,你是不是還要去費口舌說服他們?那樣的話時間上就要拖延……”
而秦黨黨羽,是不會給他們反擊的時間的!
“有一些好友,像胡通政史,級别還是可以的。還有幾位禦使,你要知道禦使的獨特之處,他們是會死谏的,誰見了都頭疼……”
齊震林林總總地說了一堆名字,雨璇記不住,蕭韻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準備好了紙筆,開始飛快地記錄。
“這個名字怎麽念?”雨璇指着一個名字問。
蕭韻爲了求速度,用的是他自創的狂草,雖然行筆流暢,宛如遊龍驚鴻,但雨璇已經覺得像在看天書了。她一直在看他寫那些名字和職務。
“龔盛培。”蕭韻微笑,“你不是見過他嗎?”
“我的天,這三個字讓你寫成這個樣子……”
聽着她小聲吐槽,蕭韻的唇角勾了起來。終于又回去一些原來的氣氛了。
齊震說完了,雨璇皺着眉頭看那張紙,想了又想,才說:“齊公子,你自己也知道,這個計策有什麽缺陷吧?”
“我知道,就是能争取過來的人數,還有時間,都成問題……”
“恐怕還有一個缺陷。”雨璇說,“既然誰都做過這種事,你讓他們上折子,會不會使得他們再被秦黨反咬一口,從而惹火上身?”
齊震呆了呆。他怎麽沒想到這一點。
誰沒個求人辦事的時候,親戚朋友和門生有事找上門來,他們去疏通關系,這實在是稀松平常。寫進了折子,到時候在皇上面前被秦黨針鋒相對地指出來,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嗎?
搞不好,還會害這些人丢了烏紗帽。
特别是那些忠于皇帝的官員,萬一真有一闆一眼、廉潔如水的老學究,搞不好在求情的過程中,父親的做法就遭到這些人的唾棄,這樣還會失去一些支持呢。
“可是,我實在是想不出來好的辦法了。”齊震無奈道,“總不能去暗殺趙玉通吧?恐怕他預料到會有人暗殺他,早就在家裏布置了保镖了。”
蕭韻點頭:“極有可能。十一告訴過我,早在一個月之前,江湖上的殺手組織就接到了單子,有人巨資雇傭保镖的,客人就在京城。難說就不是趙家!”
雨璇越聽越感到奇怪。這還是頭一次看到蕭韻和齊震在一起商量事情,爲什麽她覺得身爲商人的蕭韻,齊震對他有幾分敬畏呢?倒像是下級對上級一樣。
還有蕭韻說的什麽殺手組織,這是多麽富有江湖色彩的話啊,她覺得蕭韻在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整個人都帶上了一絲鐵血淩厲之氣,原先那種溫潤謙和的感覺蕩然無存!
不過她倒是因此想起一個人來。
“雨璇,你是不是想到了好辦法?”她神情的一點點細微變化,蕭韻立即就發現了。
雨璇點頭。
“蕭韻,夜冽還在京城或者燕城嗎?”
“在的。我沒說走,他哪裏敢動。”
雨璇拍手:“那就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曾經忘記了,現在要好好問他!”
……
齊震興沖沖地走了,都沒有想到要去看一看“生病”的齊霏。也許,他已經知道,其實妹妹不過是在裝病。
雨璇站在窗前看着他離開,心裏一陣感慨。
其實她還是有很多話想問他的,這個便宜哥哥,她恨不起來。
“别看了,他已經走遠了。”忽然她聽見身後傳來了聲音。這熟悉的、溫柔的聲音,不是蕭韻又是誰。
她立即如同河蚌一樣地将自己閉合起來。
這是齊霏的丈夫。
這是深愛着自己妻子的,齊霏的丈夫。
即使因爲過去這幾個月的相處,他對她有了一些特别的感覺,他還是那個深愛齊霏的男人。
他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蕭雲錦不知爲什麽還沒有過來,小紅等下人也不知去哪裏了。房中隻有他們兩人,她覺得十分拘謹。
雨璇往窗前靠了靠,她的身子幾乎要懸到窗外了。
她感到身後那人繼續靠近,接着,兩隻大手握住了自己的肩膀,蕭韻一使勁,把她轉了過來。
她無法再躲避,隻有看向他的眼睛——
那雙墨玉中滿是憐惜和柔情,她看得想哭。
眼淚立即盈滿了眼眶,然而沒等掉落,他就俯下頭,輕輕地吻在她顫動的眼睫上,吮去了那兩顆淚珠。
她的心狂烈地跳着。蕭韻一直都沒有來娴雅居,今天他過來,是什麽意思?
他必定聽說了今天她的遭遇,那麽他是可憐她?安慰她?因爲她幫助了齊霏的哥哥而感謝她?
她伸出手,用力去推他,想要走出他的懷抱。
她的手被兩隻溫暖的大手握住,擡起,盤到了他的脖子上。接着,那兩隻大手摟住了她的腰,她的臉貼上了他溫暖的胸膛。
“雨璇——”他輕聲喚出她的名字。
這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叫她自己的名字。
不是娘子,不是寶貝,更不是她一直讨厭的,霏兒。
熱意再次侵襲眼底,她抿緊了嘴唇,用力吞咽口水,把心頭那股濃濃的苦澀吞到腹中。
“蕭韻,求你……”她積攢了所有的理智,說出今天一直想說的話。
“什麽?”他低頭看她,晚霞映在眼中,好像一簇簇火苗,将她重重包圍。
雨璇閉了閉眼,逼着自己說了出來:“求你不要對我這樣暧昧。”
她感到腰間的大手僵硬了,便伸手去将他們拂開:“求你,和我保持距離。”
那雙手從她的腰間滑落了,她看到他臉上的神情,似乎十分痛楚。
再一使勁,終于把他推得後退了一步:“請你記住,我季雨璇,不是你的妾,也不是你的妻子。”
“雨璇,你——”
“姑娘。”小紅在房外敲門。
雨璇急忙繞過蕭韻走向門口。
“姑娘,靜雅閣有人來,說是找姑爺……”
雨璇已明白怎麽回事了。她摸了摸小紅的腦袋:“告訴那人,姑爺馬上就來。”
小紅下去後,雨璇慢慢地走了回來,在蕭韻面前站住。
“你去吧。你也看到了,來我這裏時辰稍久些,會是什麽後果。”
齊霏一定派人盯着她這邊的動向,見蕭韻來了,會想出各種理由讓他過去。尤其是,現在已經很晚了!
蕭韻抿緊了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終于走了。
雨璇坐了下來,她覺得全身的力氣好像都被抽光了,就像她那顆空蕩蕩的心。
……
“韻哥哥,你今天是什麽意思?”蕭韻一踏進靜雅閣的卧房,齊霏就走過來質問他。
蕭韻掃了一眼周圍,小莺會意,指揮着一群小丫頭出去了。
“你在說什麽?我不懂你的意思。”蕭韻淡淡地說着,在一隻大花瓶前站住了。花瓶裏插了幾枝絹花做的優昙,這是齊霏喜愛的花朵。
他曾讀過她十歲時做的那首《優昙賦》,爲她的才學與才情驚豔不已。謝道韫、李清照、蘇小妹、朱淑真,這些著名的女詩人,她完全可以超越。
現在回想當時的驚豔,才覺得自己真是少見多怪。
家境優越,父慈母愛,書香門第,耳濡目染。渭南齊氏從不約束女子讀書,齊老爺又愛女如命,不惜花重金聘請數位知名西席,專門教授女兒。女孩兒家開慧早的,在詩書上專門琢磨,日日侵淫,能做出一篇不錯的賦來,又有什麽稀罕的。
是,霏兒是一名絕頂聰明的天才女子,那又怎樣呢?她不過喜歡在人前展示自己的一身絕技而已。她不過喜歡看着他人将她驚爲天人、贊不絕口地誇獎她而已。
她不過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虛榮女子。他怎麽就那樣淺薄地被她打動。
“韻哥哥,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齊霏也在大花瓶前站住了。
她伸手撥弄着嬌嫩的粉色優昙絹花,側過頭來看着他,對他嫣然一笑:“今日哥哥有事過來,我已知道了。但是哥哥走後,夫君你還在娴雅居停留那麽久,就不像話了。”
蕭韻猛然轉身,走到妝台前坐下。
“你今天還不夠威風?”他背對着她說,“跪也跪了,打也打了,我去看看她有什麽不妥的?她畢竟懷着我的孩子。”
“我沒有打她,是小莺——”
“你當我是傻瓜嗎?”蕭韻打斷了她,“小莺還不是按照你的吩咐行事?”
“呵呵,夫君不相信我,那我把小莺打發出去好了……”
“别說了。這根本不關你丫頭的事。你把紫燕也叫回來吧,以後不要再讓她扮紫燕了。”
“不行啊,萬一還有需要我出面的事,我自己還是不能應對的……”
“有什麽是你這個才女不能應對的?我看她寫的那些讀本,都深入淺出,簡單明了,你但凡多花點心思學一學,在那些夫人小姐面前就能遊刃有餘。”
“我哪裏什麽都懂。”齊霏已經走到了他身後,忽然伸出雙手,彎腰抱住了他的脖子。
“韻哥哥,我笨得很……”她把手探向他的衣襟裏去,“你不也懂嗎?我需要你來教我,你一教我就會了,這樣她就不用跟着我,裝扮成我的丫頭,任我奚落了……”
嬌俏的、撩人的聲音,低低柔柔地在他耳邊訴說,好像是甜美的情人對情郎竊竊私語。可是說出來的,卻是這樣惡毒的話。
蕭韻猛地按住了她的手。
“韻哥哥,你覺得我這個提議好不好?”齊霏笑着問。
蕭韻還沒有回答,她忽然又在他耳邊說:“韻哥哥,你看鏡子裏,我們兩個,多麽像一對親密夫妻啊……”
“如果這時那位‘姨娘’正巧走了進來,看見我們這樣,心裏會怎麽想呢?”
蕭韻下意識地想要看向門外,馬上又反應過來。
他推開齊霏的手,轉身離開了妝台。
“霏兒,我一向覺得你很聰明,也很任性。大哥就快回來了,你玩夠了,就請回去……”
“律哥哥走之前,留給我很多好東西。”齊霏忽然說。
蕭韻恍若不聞,繼續道:“看來你沒什麽大礙,我還有事……”
“其中就有‘勞燕分飛’。”
蕭韻頓住。
齊霏得意地說:“韻哥哥,你說,如果你再次中了‘勞燕分飛’,而和她長相一模一樣的我恰巧又在你身邊,會發生什麽事呢?”
“你怎麽知道……”
“如果這個時候,我們親熱的樣子讓她看見了,她會是何反應呢?”齊霏繼續快意地說,“是傷心欲絕,還是視若無睹?”
“……”
“韻哥哥,你難道不想知道嗎?我猜,不管是哪一種反應,你都不希望她有吧?”
“韻哥哥,雖然你不回靜雅閣歇息,可你又怎麽知道,你平時休息的時候,睡着之後是不是我在陪着你?”
“你苦悶的時候會飲酒是不是,夢中還會見到她,情不自禁地和她歡好,是不是?你怎知不是真的有人在你身下承歡,而那人就不是我呢……”
“夠了!”蕭韻終于發作。他一腳踢翻了門口的花瓶,碎瓷飛濺得四處都是。
“霏兒,我知道你一向随心所欲,而你也知道,我不忍動你。我已履行我的承諾了,我也知道你說這些是爲了什麽。和她,今後我會收斂。奉勸你一句,适可而止。”
蕭韻說完,便大步邁出了靜雅閣。
齊霏看了一眼他離去的背影,冷冷一笑,走向外房,呼喊丫頭們來收拾。
纖纖玉足踏過倒地的優昙花,淺粉色的嬌嫩花瓣夾雜在碎瓷片之間,被撕裂,踐踏,像暴風雨後的落紅一般,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