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之前,她簡單交代了金管家幾句話,并将聽墨齋鎖了起來。
“金管家,我和少爺都不在,這裏的秩序,都靠你維持了。”她話中有話地說,“我希望回來的時候,靜雅閣還是和現在一樣。”
她并沒有打算一去不複返。她走了,靜雅閣的下人會不會被翟家人欺負,這一點她是擔心的。
“少奶奶放心!少爺昨晚走之前特别囑咐過,若是再有人不知好歹以下犯上,依照家規第三十六條處置!”金管家弓着腰回答。
雨璇心頭微震。第三十六條家規!
那是懲罰力度最最嚴厲的一條。懲罰都是加諸身體的,什麽打二百闆子,針刺二百,乃至斷手足割舌之類的,真的施行了,人絕對沒有命了。她看到這一條時,都覺得是純屬用來震懾的,因爲夏柚告訴她,翟家懲罰下人,還從來沒有使用過這一條。
蕭韻雖然走了,但他這樣交代,的确是在維護她。他是要通過金管家告訴山莊衆下人,她是他珍視的妻子,任何人都不得輕慢!
她的心情好受了一些。隻是想起那些酸苦與委屈,想起小紅燒得通紅的臉,終于還是忍不住轉過身去。
“我們走。”她吩咐三個丫頭。
這裏太壓抑,她想要換個地方靜一靜。
齊夫人見到女兒很高興。她對自己女婿是滿意的,雖然不做官,但對女兒這樣好,又能讓女兒就嫁在附近,想看她随時可以過來看。相比之下,那些嫁到皇室宗親或者權貴之家的女孩兒,想回趟娘家是多麽不容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聽丈夫說女婿特别忙,忙到三天兩頭的不在京城,女兒還在新婚,以後總這樣,要什麽時候她才能抱上外孫子啊。
“娘,您忙什麽呢?”雨璇走到齊夫人面前半跪下來,雙手扒着她的膝頭,還像沒出嫁的時候那樣撒嬌。
齊夫人滿足地笑了。
“哪,你看一看,這些都是京城好人家的适齡女兒,娘想給你哥哥說親呢,他都這麽大了,在咱們渭南老家,你哥哥這個年紀,生下的孩子讀私塾的都有了呢……”她說着便把一張長長的清單遞給女兒。
雨璇想起齊震對邱若璨的心意,搖了搖頭。
“哥哥可說了什麽?”
“他能說什麽,自然是說一切都聽娘的,讓娘看着辦。”
齊震居然不反對。
也是,古人嘛,婚姻大事從來都是父母做主。再說,齊震和邱若璨根本就不可能,況且邱若璨心裏也沒有他。
唉。
想到邱若璨就又想起蕭韻,雨璇覺得忽然沒精打采,也不想再去看手裏的閨秀清單了,便站起身來走到齊夫人身後說:“娘,我給您捶捶背,好不好?”
“呵呵,你這孩子。好啊,娘就享享女兒的福。”齊夫人樂滋滋地說。
雨璇在現代的時候經常給外婆捶背捏肩,伺候起齊夫人來當然是駕輕就熟。她雙手握空心拳,沿着齊夫人的脊椎,從上而下地輕輕擊打,下手力道輕重适度,剛柔恰到好處,齊夫人覺得十分舒服。
她惬意地轉動着脖子:“嗯……不錯不錯,比翠環,不,比鴛鴦做的都好。你這孩子真有心,是不是跟她們學的?”
“嗯。”雨璇含糊地答,“娘,您放松,閉上眼睛,剛才走完了一個來回,咱們再來一次,保管您今晚睡得香。”
“呵呵,好!”齊夫人閉上了眼睛,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霏兒,你知道嗎,昭睿那孩子,看上了鴛鴦,要跟你哥哥讨她呢。”
雨璇的動作停了下來。
“昭睿哥,要讨鴛鴦?讨過去做什麽,給他當妾?”
“這就不知道了,他隻說覺得這丫頭不錯。也許将來會收了她吧,記得你爹爹說過沐家也是富貴大族,想不到鴛鴦還挺有福分。”齊夫人說着又閉上眼睛。
“哥哥怎麽說?”雨璇繼續捶打。
“你哥哥一口答應了。就是你爹爹,也說無非就是一個丫頭,要便要了。娘也不好說什麽,左右你哥哥也是不納妾的。”
“哦……”
“隻是,”齊夫人閉着眼睛道,“鴛鴦原是你的丫頭,雖然你不記得從前的事了,但她伏侍你這麽多年,主仆情分還在,可巧你現在回來了,要不要過去和她說說話,讓她給你磕幾個頭?”
“她幾時過去?”
“巧得很,說是今天昭睿那孩子從府衙回來,專門過來接她。”
……
雨璇來到了鴛鴦的房裏。
“姑娘,您、您回來了。”
鴛鴦見到她之後的神情很複雜,似乎除了猶疑,還有不少畏懼在裏頭。她爲什麽這樣害怕自己呢?
“我聽說你就要去伺候昭睿哥了。”雨璇止住了準備下跪的鴛鴦,“鴛鴦,你……你是不是不願意過去?如果那個登徒子欺負你,要挾你,我讓哥哥去找他算賬……”
“姑娘千萬别!”鴛鴦還是跪了下來,“奴婢願意跟着昭睿少爺!他并沒有強迫奴婢!”
雨璇記起第一次撞見昭睿調戲鴛鴦的情形。當時昭睿拔掉她頭上一朵珠花,還又取出一朵更大的珠花給她戴上,想來是事先準備好的。
而當時鴛鴦的反應,也的确除了害羞之外,還有那麽一絲欣喜。
珠花……
看着鴛鴦房内的擺設,雨璇眼神閃了閃。
“鴛鴦,你不後悔嗎?也許他要你過去是……”
别有用心。這四個字,她沒有說出來。
“鴛鴦,你可想好了?如果你留在齊家,雖說少爺不會收你,但夫人将來必定會給你安排一份好姻緣,你跟了他,恐怕頂多也隻能做妾,這又何必呢?”
她記得聽齊震簡短提過,昭睿雖然尚未娶妻,但家中已有不少妾室了。先不說他的真實意圖,他對一個小丫頭的感情,充其量不過是一時的興趣,又能維系多久呢。
“姑娘,奴婢……心甘情願,就是單單做個丫頭也是願意的。”鴛鴦紅着臉,半天才說了這麽一句,可是臉上的态度很堅決。
“唉,你快起來吧。咱們主仆一場,我來是給你……權當送行吧!”
雨璇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那裏面是她準備好的一對金镯子,還有幾張銀票。
“謝謝姑娘。”鴛鴦感激地收下了,差點又去磕頭,雨璇把她拉了起來。
“姑娘,鴛鴦猶豫再三,還是問了出來,“您……您就一點兒都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了麽?”
雨璇看了她一眼。
“過去”這兩個字,現在真是她最最不想聽到的。
她穿越過來的時候隻想生存下去,卻從未料到,迎接自己的會是這樣尴尬矛盾又無法解脫的場景。
過去。
大家都把她當作過去的齊霏,難道她真的要繼續扮演下去,直到老死?
蕭韻說過喜歡現在的她,可他昨晚還是說了那樣的話……
一直都以爲齊霏是個驕傲任性說話不過腦子的大小姐,現在她卻突然不确定了。蕭韻說他最看重的是一顆蕙質蘭心,那麽,齊霏吸引了他的目光,憑借的又是什麽?
“鴛鴦,對于過去,我……隻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了,你一直都跟着我,能不能給我提點提點?”她無奈地問。
“是,姑娘。”
鴛鴦有些欣喜。果然昭睿少爺說的話沒錯,一切都是她在胡思亂想。現在這個人可不就是他們家嫡親的姑娘嗎,還是她想多了。
鴛鴦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雨璇專注地聽。她講了許多齊霏的喜好,習性,然而最多的,還是在别院期間的事,因爲齊霏在别院住的時間太久了。
“……什麽,你說翟家大少爺也住到了别院裏?”雨璇震驚,“他住了多久?”
“您……真是一點都不記得了啊,這樣也好。”鴛鴦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放低了聲音。
雨璇心都涼了。看着鴛鴦的舉動和表情,她已經猜到了這其中的難以啓齒。
鴛鴦用更加低沉的聲音叙述起蕭韻住進别院後那三年的故事。
聽完,雨璇無力地撫額。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齊霏這個四處惹桃花的家夥,和翟家兩位年輕英俊的少爺住在一起會鬧出怎樣的狗血。
三角戀。
狗血男配是自己未婚夫的哥哥,蕭律!
蕭韻兄弟倆不知爲了什麽原因,要在别院暫住,因而邂逅了一直在此靜養的齊霏。三人見面的時候,齊霏十二歲。
在聽墨齋發現的那些書信,僅僅記錄了蕭韻與齊霏的過往。事實上,不僅蕭韻,就是蕭律,在見到齊霏之後,也身不由己地被這個年紀與現在的小紅相若的小女孩所吸引住。
因爲齊霏太特别了,她的确是一名天才少女。
她擁有一手勾魂攝魄般的琴技,能引百鳥相合,蕭韻的話是一點都不誇張。
她還擁有令人叫絕的棋術。蕭韻、蕭律曾和她同時對弈,她執黑子,左右手分别和兩人下棋,等她抿嘴笑着宣布“你們都輸了”,鴛鴦發現,蕭韻的棋盤上是一個黑色的“韻”字,而蕭律的棋盤上是一個黑色的“律”字。兩人都輸得一塌糊塗。
她還擁有過目不忘的聰慧和出色的才情。莊園裏有巨大的藏書室,藏書量規模不下于聽墨齋。但凡是齊霏讀過的,她都能倒背如流。據說幼時教她的西席被她拉着對詩卻對不上來,慘然離去。她曾經開玩笑說,如果自己去趕考,整場隻錄取一人,那麽其他的考生都可以收拾行李回家了。鴛鴦說,蕭韻不服氣,還找來各種科考的卷子給齊霏做,她做完了,蕭韻拿去請夫子點評,夫子說出來的話和她是一個意思。
她擁有行雲流水般的書法和“招蜂引蝶”的畫技,這些,雨璇也已領教過了……
男人是不是都有惜弱與惜才的情結?齊霏體弱多病,卻驚才絕豔。她擁有世間罕有的聰明靈秀,與她那先天不足的蒼白孱弱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特有的、無人可超越的奇特魅力。這魅力像蜘蛛的絲網,蕭韻和蕭律就像不小心觸網的飛蛾,就這麽無力地被粘在網裏。
蕭律顯然沒有蕭韻那麽俊傑風流,然而他深情霸氣,浪漫體貼不下于蕭韻,同樣亂了齊霏的一顆少女芳心。
這場持續數年的三角戀就此展開,齊霏對着日漸熟悉難舍的二人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愛誰,或者說不知道自己究竟愛誰更多一些。
蕭韻小心翼翼地接近,好不容易熬到齊霏和他親密無間了,而蕭律卻在這個時候橫插一杠子,自然十分惱怒。不光惱怒蕭律,也惱怒齊霏。他把她惹哭的次數比蕭律多,每次都是蕭律把她哄笑的。三年以來,兩人小心呵護着這個越大越愛哭的少女,而這名少女,并未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行爲有什麽不妥。
齊霏愛哭,流出來的是眼淚,而她留給兩名青年男子的,卻是心頭的道道傷口。
這場糾結的三角戀随着一件事情的發生,演化到了高潮。
起因就是,蕭韻實在是受不了齊霏和蕭律這樣親密暧昧,終于在一次争吵中逼問她,他和蕭律,她到底喜歡哪一個?齊霏結結巴巴說不上來,最後急了,就大哭起來,還向聞聲趕來的蕭律告狀,說蕭韻欺負她。
“二弟,你不該這樣做。她還隻是一個小姑娘!”蕭律邊給齊霏擦眼淚邊責怪。
蕭韻看着蕭律放在齊霏肩膀上的手,以及靠在他懷裏哭得梨花帶雨的未婚妻,憤然離去。
“姑爺他,去了……青樓?”
“是的,後來翟家大少爺還帶着您去找他,很晚您才回來,一回來就大哭一場,奴婢怎麽勸都止不住。”鴛鴦說,“而那晚,據說姑爺整晚都沒有回來。”
雨璇的臉色變黑了。雖然她也能理解蕭韻的心情,可她并不贊同他的做法。
唉,不過這是古代,她就算真是齊霏,又能說什麽!
等一等,她記得蕭韻提起他的過去時,曾含糊地說過,他是個富家子弟,的确也曾像别的公子哥兒那樣放縱過,但自從遇見了她,便未曾有過其他的女人。這又是怎麽回事,難道他不過是甜言蜜語?可是,當時他的表情,明明是十分認真啊!
“嗯……後來呢?”
“後來,姑爺過來找您了,可是,不管姑爺怎麽苦苦哀求,說您誤會了他,您都不肯開門!”
“這個……反、反正他去青樓是不争的事實吧……”
鴛鴦急忙使勁點頭:“姑娘,您是不是想起來了一些?您當時差不多就是這麽說的!”
“……”
一般女人都會這麽說的……
尤其是齊霏這樣一個情商低到連自己到底喜歡誰都說不清楚的“天才”。抛開别的不說,得知一直把自己視若掌珠的男人忽然去找别的女人了,就是虛榮心作祟,也還是不爽的吧。
“嗯,你說我沒給姑爺開門,那後來呢?”
“後來,當然是姑爺又想了别的法子哄您高興……”
雨璇沖鴛鴦擺手,表示不想聽具體細節。
蕭韻是個對愛人執着到瘋狂的男人。那天深夜他帶着她跑去“好在來”吃飯,事後她才知道,僅僅因爲她曾帶着小莺、雙喜和來福,在“好在來”吃過一次飯,他就把這家飯館買了下來。
他會做出什麽瘋狂事來讨好齊霏,她能想象到,而她拒絕去聽,因爲她的心已經夠刺痛的了……
這場感情沖突,并沒有結束。雖然言歸于好了,嬌弱的齊霏還是因爲心情郁悶而病倒了。蕭韻蕭律兄弟齊心協力地和大夫一起照顧她,兩個月後,總算是好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别院門口來了一個人。一個青樓小丫頭。
“什麽……”雨璇覺得很想吐血,“那一晚姑爺梳攏的姑娘,有孕了……”
“是的……”
“我呸,青樓不是都給每個姑娘吃什麽避子藥的嗎?再說了,時隔兩個月怎麽就能證明那是姑爺的孩子?這分明是訛詐啊!”
“……”
鴛鴦意外極了。她記得姑娘聽說之後哭成了淚人,比哪次哭得都兇,嘴裏不住地說着要回家,找老爺退婚!
現在姑娘的反應……真是奇特。她又不确定了,眼前這位到底是不是原來的姑娘呀?
“那個小丫頭一口咬定,她伺候的那位姑娘自打被少爺梳攏後,便再也沒接待過旁的客人,少爺還把她包下來了呢……”
“我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後來呢?”
“不巧這個時候,突然兩位少爺都不見了,後來讓人送口信回來,說是家裏有事要他們回去。沒過幾天,老爺的口信也來了……”
齊霏在南方養病,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大夫向齊老爺報告她的身體情況。那時她差不多十五歲了,已經養得有了很大氣色。齊夫人一直念着這個唯一的女兒,聽說這個好消息,就催着丈夫把她接回身邊。
所以,齊霏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接回了父母身邊。
至于後來,這起撲朔迷離的意外懷孕事件是怎麽解決的,鴛鴦就不知道了。
......
“我回家之後,可曾收到過姑爺的信?”雨璇急切地問。
再怎樣無法見面,來信解釋一下總可以吧?
“回、回來之後奴婢就去了少爺房裏當差了,而且……”
鴛鴦吞吞吐吐的,雨璇一看就明白了:“是不是老爺或者夫人知道了别院的事,要你不可以告訴别人?”
鴛鴦連連點頭。
别院這段暧昧,事關齊霏閨譽,自然不能傳出去。齊老爺不知如何安排的,眼下知道此事又留在齊家的,隻有身爲家生子的鴛鴦了。
本想從鴛鴦這裏了解齊霏的過去,沒想到卻“驚聞”了這樣一個沒有後文的故事。
雨璇說不上心裏什麽感覺。她真的搞不清楚齊霏,如果她對蕭律多少動了心,而蕭韻又在婚前做下那樣的事,依照她蠻橫驕縱、無視封建禮教的性子,直接提出解除婚約,不是更加幹脆嗎?幹嘛要鬧個離家出走呢,而且還是在回來一年之後。
那麽,齊霏是跟誰一起走的呢,難道是蕭律?
可是蕭律見到她的時候……
不管是在茗雅齋的匆匆一瞥,還是後來第二次見他,他和她首次交談……
那時他突然從臨風閣蕭韻的卧房走出來,吓到了等候在外的她。現在回憶,他的神情,有哪裏不對勁。
如果和齊霏私奔的人是他,他見到她時,對于這樣一個和自己心上人一模一樣的女孩,他一點都不吃驚,這也太說不過去了。
而如果和齊霏私奔的人不是他,那麽按說這是他們久别重逢,見到愛過的女孩喜洋洋地和自己弟弟在一起,怎麽臉上也該有些不自然吧,但蕭律神情自若。
他的表現,真的很不尋常,就好像……
就好像,他知道站在眼前的她,是個冒牌貨一樣……
對,就是這種感覺!
想到這裏,雨璇不寒而栗。會不會是她太敏感了?
也許齊霏沒有和他私奔,并且,她多半已經死了。
不能再想了。關于過去,以及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吧!
……
當天,昭睿果然親自過來接走了鴛鴦。
第二天,蕭韻并沒有出現。傍晚的時候,雨璇接到了夏柚派人送來的紙條,說蕭韻自從那晚出去後,一直都沒回來。雨璇心下稍安,她還以爲他也跟她置氣,所以不來齊家呢。
夏柚還以蕭韻的名義送來了一批珍貴的補品,惹得齊夫人高興之餘,又嗔怪她以後回娘家時不要再讓夫君這麽破費。
夏柚這麽做,不知是不是蕭韻授意的。不過,紙條的事應該是她自發的。這是不是說明,她看清楚了自己的地位,開始向這個當家少奶奶投誠?
第三天,還是同樣。傍晚也有同樣的紙條。
第四天,雨璇去了鋪子。她不敢對自己承認其實已經有所軟化,所以要做點事來轉移注意力。何況,也已經有幾天沒去了。
鋪子裏的人事發生了一些變化。
唐溫祥和仝慶源殿試表現都不錯,可是排名都很靠後,差點就被擠出殿試通過的人員名單了。這是禮部幹擾的後果,但盡管如此,經過多方努力,兩人都被授了官。
唐溫祥進了順天府,職務是一個新設的,叫做會計認證司的部門,擔任司務的職務,品級隻有從九品,專門負責組織會計師考試。而仝慶源進了工部,職務也是非常低的,這是齊老爺活動之下的結果,總算這兩人沒有再次白考。
因爲有秦黨幹預考試,章信琮、文宇駿兩人不幸再次落榜,依然留在銀錢鋪子裏工作。
蕭韻安排了幾個年輕男子過來,有兩人是替補唐仝二人的,做客戶經理的工作,主要由章、文兩人傳授經驗。另外幾個人作爲大堂經理,簡單培訓之後,維持一下業務辦理大廳的秩序。
蕭韻做這些,并沒有事先告訴她。他總是這樣,爲她做的再多,也都是默默地做,更不會得意洋洋地炫耀。雨璇愣愣看着井然有序的鋪子,更覺得心情複雜。
蕭韻還沒有回來。他去了哪裏呢?他們是争吵的時候分開的,這幾日他心裏怎麽想的呢?
爲什麽不能也像夏柚一樣,給她寫封信?哪怕不提吵架的事,隻說想念她也行啊,不對,哪怕不說想念她,隻簡單問候一下也行啊……
“東家,我又來了!”一個笑意滿滿的聲音在辦公室門口響起。
雨璇聞聲擡頭,昭睿笑眯眯的,正大搖大擺地走進來。
看見他就想起鴛鴦。那丫頭跟着他幾天了,也不知道好不好。
不過,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找他。
“你來得正好啊,我還想找你呢,”她連忙站起來,“十萬兩銀子都用完了吧,新進的花魁怎麽樣,如夢軒是不是晚晚爆滿?”
“本來就很火了,現在更加火了。”昭睿笑道,“我來就是跟你說這個的,知道你這丫頭疑心重,生怕放出去的銀子收不回來。”
“啐,我這叫對儲戶負責!”雨璇啐道,眼睛死死盯着他手裏拿出的東西,“給我看這幾天的賬本嗎?”
“正是!你看,這些是那幾個當紅姑娘進來之後如夢軒的流水賬目,是不是很滿意?”昭睿得意地給她翻動着。
“我自己好好看一看再說。”雨璇打開了一本,準備仔細看。
昭睿坐在她對面,看着她一頁一頁地翻閱,時而蹙眉時而舒展的神情,覺得很好笑。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特的女孩子,明明精打細算做生意,認真起來,偏偏帶着一股傻勁兒。
不知道她知道他這樣的想法會不會氣死。
想起從鴛鴦那裏了解到的,以及自己查探到的,忽然就動了壞心思,遂開口道:“妹妹,你也太認真了。要知道,一名當紅姑娘能給一家青樓帶來巨萬雪花銀,嫖客打起賞來,用一擲千金這個詞都不夠。”
“哼,你又知道了。”雨璇頭也不擡。
“我說真的啊。”
雨璇掃了一眼昭睿,涼涼地反問:“大哥,如夢軒那些姑娘,你沒碰過吧?”
“當然沒有!”昭睿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她們可都是我的搖錢樹,我花這麽多錢買下她們,一夜就能給我掙來幾千兩銀子,我才不能浪費這些珍貴的樹!”
雨璇莞爾,這人還有點經商頭腦,誰說男人都用下半身思考的?
“不過,我是老闆才這樣,别的男人麽,估計就難以抵擋她們的美貌啦。”昭睿嬉皮笑臉地說。
見他似乎意有所指,雨璇想想就明白了,冷哼一聲,繼續看賬本,不再理會他。
“妹妹,”昭睿耐着性子等了一會兒,等她看得差不多了,又涎笑道:“你那夫君總在外面,一去數日不回,你這心裏就不擔心?就不怕他被别的女人絆住?”
雨璇知道昭睿和蕭韻一向不睦,雖然有合作但也還是時不時地要給他紮紮針,放在平時,昭睿的話她也就置之不理了。然而今天,她的心情實在是不好。
“你閉嘴!”她發作道,“你幾時變長舌婦了!”
昭睿暗笑,第一次見她如此不淡定,說明他屢次辛苦地使絆子,總算成功了一回。這次他要狠狠紮針。
“哦,那我不說了。關于翟聿宸在江南的浪蕩情事,雖然罄竹難書,我也不說了。”
他做出乖巧聽話的樣子,走到雨璇身邊,把她看完的賬本合上,又放回懷裏。
雨璇咬了咬下唇。昭睿提到蕭韻在江南的所謂浪蕩事,一定是鴛鴦嘴裏說的青樓事件了!
她怔怔地看着昭睿慢條斯理地收拾賬本,然後沖她拱了拱手,轉身向外走去。
“等一等!”
昭睿背對着她站住了,嘴角浮起一絲得意的笑。
……
雨璇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又親自給昭睿倒了茶,讓他好好地講一講了解到的事情。
她的心裏砰砰直跳。所有的理智都告訴她不該去揭開,那一定是蕭韻最最不堪回首的記憶。他這麽愛現在的她,這樣做真的是很多餘,很作!可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一字不落地聽着昭睿娓娓道來,有的時候甚至還就某些細節進行發問,讓昭睿講得更加細緻。
她知道自己在聽到之後會後悔,而她已經後悔了。心口一陣陣的疼痛,她後悔得要死,好想把這些了解到的東西從腦子裏徹底清洗掉。
昭睿展示給她的,是少年時代的蕭韻,一個自命風流、放蕩不羁的富貴公子哥兒。
身家顯赫的他,和歐陽煌一樣,流連勾欄之時,使用了化名。
“……他當時化名柳公子,常常給那些花魁吟詩撫琴。因爲他文采風流,琴技也令人驚歎,在勾欄有‘柳七哥’的美名呢!”
柳七哥!這是以柳永自居了,那是史上有名的風流才子。“今朝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樣脍炙人口的名句,就出自柳永之手。柳永一生流連溫柔鄉,爲此妻子和他鬧到決裂。他死的時候,那些青樓名妓還去憑吊他。
蕭韻和柳永一樣,很得青樓女子喜歡,據昭睿說,他擁有多位紅顔知己。
“那些青樓都在翠溪嗎?”
“江南本是溫柔鄉,水鄉姑娘多情風流,怎麽可能隻在翠溪一地有青樓呢,你說是不是?”昭睿笑嘻嘻地喝茶。他并不把話說完整,偏偏這樣更能引人遐想。
也就是說,在别院那裏的青樓,蕭韻也有相好的?
這不可能吧……
雖然不一定有,但是,不管怎麽說,在和齊霏鬧情緒那天,他是跑過去了。也許就因此而結識了哪個癡情女子清倌兒,當晚就梳攏了!
雨璇伸手從硯台上抓過毛筆握着,不慎握倒了,把筆尖抓在手裏,弄了一手的墨汁,而她并沒有發覺。
她決定不問昭睿了!她要等蕭韻回來,當面去質問他!
“哈哈……多謝昭睿哥。原來我的夫君在勾欄還享有這樣的勝譽呢!算了,我還是直接問他好了,好好地、原原本本地問問他。”她皮笑肉不笑地說,聽得昭睿心裏發毛。
“呵呵……我也就知道這些。”昭睿不失時機地繼續火上澆油,“妹妹啊,做哥哥的提醒你,男人浪蕩風流,那是自然的,除了你那老實哥哥子煊,有幾個男人沒去過青樓?況且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今的翟聿宸……妹夫,對你又這麽好。隻要他以後不再那樣放縱,你還是可以過得很幸福。”
這時有人敲門,鋪子的一個下人走進來,遞給她一個信封,一看就是夏柚送來的。
夏柚如何知道她在這裏的,而且,現在還沒到傍晚,難道家裏出事了?
雨璇連忙打開信封,字條上工整地寫着:“少爺已回,在如夢軒”。
……
“妹妹,你真的要去嗎?”路上昭睿再次問,“也許他是在那裏跟人談生意。哥哥我接管如夢軒這些日子,還沒聽說過哪位翟公子是常客的。”
雨璇已經戴上昭睿給她的面具,扮成了一個矮小的普通人。
熊熊妒火已燒得她失去了理智,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理智冷靜。知道自己的夫君在逛青樓,不管是爲了什麽目的,相信哪個女人都坐不住的吧!
“也許他又用了化名!什麽柳八柳九柳十三的,都可以!”她沉着臉,“而且,他還可以戴面具,你那些姑娘又認不出他來!”
“你家下人剛才不是說了他現在就在那邊嗎?那樣的話他就是以真面目出現……”
昭睿偷偷擦汗,他忽然有些後悔,他承認自己壞心眼,想要看到翟聿宸被虐,但這麽刺激她真的好嗎?
可是……
還有更加不堪的真相,如果她知道的話,又會如何……
“昭睿哥,你讓車夫走快點。”雨璇催促道。
“……好。”
在如夢軒,雨璇見到了數日未曾謀面的蕭韻。
那是一間豪華的會客室。金樽美酒,玉盤珍馐,馔香撲鼻。
比美食更誘人的,是那些輕紗薄裙的美女。
蕭韻和一名她不認識的男子相向而坐,身邊都偎依着一個美豔女子。那男子衣着打扮不凡,但人極輕佻,酒過三巡,竟伸手将美女摟到懷裏,坐在他的腿上。
美女吃吃地笑着,順勢摟住了他的脖子,寬大的衣袖撩了起來,露出藕節似的白嫩手臂。
男子忍不住,抓起眼前的一隻手臂,在上面輕咬一口,惹得美女又是嗔怪,又是嬌笑,還湊到他耳邊悄悄說了句什麽。
男子邊對蕭韻笑道:“如斯佳人就在眼前,兄台卻端坐不動,真是迂腐得緊。”
蕭韻身邊的女子聞聲嬌嗔:“爺,奴家敬爺一杯酒,爺總也不來,讓奴日日守空房,爺好狠的心。”說着便雙手端起一杯酒遞到蕭韻唇邊,沖他綻放出一朵嬌媚的笑。
她身穿一襲白色紗裙,胸前大紅襦裙低系,露出一抹雪脯。身姿妖娆,腰肢柔軟,雙手修長白皙,十指都塗着大紅色蔻丹。聲音軟糯糯、水潤潤的,有點吳侬口音,讓人想起江南水鄉。
江南水鄉……
眼前忽然閃現這樣一副場景:十裏春風,花香暖意醉人,蒙蒙煙雨中,如玉少年站在軒窗前觀景,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子款款走來,從背後抱住了他……
這幅場景淡去了,少年轉化成了眼前沉穩内斂的他,女子白衣紅裙,正親熱地把酒杯遞給他,他則沖女子微笑,神情溫柔……
雨璇躲在會客室的窗外,透過薄薄窗紙看着,身子微微顫抖。胸口突地刺痛,她伸手捂住。
她真笨,有什麽必要去糾結過去的事!就算她是齊霏本人,嫁給一名古代富家子弟,難道丈夫就會爲她守身如玉?!
蕭韻正要說話,聽見門外有動靜,皺眉問道:“誰?”
雨璇下意識地要轉身,昭睿拉住她袖子,揮手讓一個捧着食盒的下人進去,這人是他早就準備好的,爲的就是預防發生這樣的事。
見那下人進來,蕭韻沒有說話,隻是一邊從身邊女子手中接過酒杯,一邊冷眼打量他的舉動。
那下人打開食盒,一盤一盤地往外端。蕭韻看着那些菜肴,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略一思索,沖對面的男子說笑了幾句,借口要去更衣,就起身要向外走。
昭睿一看頓覺不好,翟聿宸這厮精乖狡猾,一定是從那幾盤菜裏看出不對勁了。這貨居然連點了什麽菜都記着,他安排的下人端過去那些菜肴,并不是翟聿宸點的!
他并未指出那下人送錯了,一定是懷疑門口還有别人。
雨璇轉身就走,昭睿緊跟在她身後。他在如夢軒從來都戴着面具,也不怕翟聿宸認出來。
“爺,要不要奴家服侍您?”蕭韻起身時,他身邊的女子嬌聲問道,“不如就去奴家那裏更衣吧……”
另一名男子哈哈大笑:“最難消受美人恩,兄台不可錯過啊!”
蕭韻在她下巴上捏了捏,女子咯咯地笑了。
“你留下好好伺候這位爺。我去去就來。”他吩咐,溫和的表情裏有着不容忽視的淡淡威嚴。
雨璇飛快地走在走廊上。這一層都是會客室,走廊彎彎曲曲的,仿佛迷宮一般,往往走到盡頭,卻是另一間會客室。
蕭韻聽見了那匆匆的腳步聲。走出來時,雨璇已走到走廊盡頭,他隻來得及看見那個嬌小身影,隻是一閃,便消失了。昭睿緊跟着也消失在轉彎處。
然而隻是一眼,他便已認出那兩人的身形。
他臉色突變,大步流星地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