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誰是老闆?”兩個衙役她都沒見過,其中一個高個子的直奔櫃台,問已被吓呆的連葉。
“這位官爺……”文宇駿和章信琮已經休養得略好了些,一直都在大堂裏幫忙,見狀連忙擠了過來。
然而不等他們開口,矮個子的衙役已經瞪着眼睛說了:“齊震在哪裏?讓齊震現在就出來!”
雨璇知道他們叫的是她,也不管人群裏的昭睿怎樣向她打手勢阻止,往兩名衙役那裏走了兩步,平靜地說:“小可就是。”
兩個衙役都上下打量她。
雨璇就像沒看見大堂這麽多群情激奮的儲戶一樣,擺出平時面對客戶的笑臉道:“兩位官爺,到小可鋪子裏,是要存錢還是借錢?”
她在賭,賭這些百姓即使受人挑唆,也不敢上告順天府。
這幾天,她拜托昭睿讓人在儲戶中散布這樣的消息,那就是:這麽多人的錢都存在京城借貸社裏,如果真把這家鋪子告了,它就真的倒閉了!那存在這裏的錢就永遠打了水漂,再也取不出來了!
“雖然賬面上記着他們存這麽多錢進來,可一旦順天府判定我的鋪子不得再經營下去,并勒令我變賣産業賠錢,那麽就是把我榨成骨頭渣子,也不能确保還清他們每個人的錢。”雨璇這樣交代昭睿,“一定要把這個意思轉達清楚!”
她受流言陷害,現在她也要利用流言的力量反擊一把,耍一個大大的無賴,從而給自己扳回來一些喘息的時間!
我滅亡了,大家一起倒黴。我要還能苟活,說不定還有機會周轉,你們的錢就有希望拿回去。
在現代,哪個欠債的人不是大爺?放款的銀行上門催債,往往都得陪着小心呢。雖然她并不屑這種行爲,可她實在是被這些不明真相的百姓給逼急了。
四十萬兩銀子,至少有一半都不能動用,現在邱若璨說動那些貴女,從而帶動了富貴圈裏的客戶暫時不找麻煩,誰又能确保沒有人坐不住呢?哪怕有一位小姐提出這種要求,也會引得衆人效仿,所以她至少要留二十萬兩銀子應急。
這樣一來,她能給這些平民儲戶支取的銀子就更少了,真到了用完的那一天,他們說不定要放火燒鋪子了。
昭睿連聲誇贊她的計策,轉身就去布置了。等他忙完了,向她反饋的時候說,應該效果不錯,這個說法挺讓人無奈的,但大家都聽進去了。
可是,百姓們還是一如既往地過來取錢,也就是說,要把事先存的定期存款提前取出來,不管怎麽勸說都沒用。
要是真的把人給氣急了,會做出什麽事來,這個誰也預測不了。
每一天,雨璇都在提心吊膽中度過。
現在官府派人過來,如果不是她最害怕的那樣,又會是什麽事呢?
高個子衙役伸手到懷裏,掏出一張紙來,上面蓋着順天府的官印。
是拘票嗎?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齊震,府學學堂要大修,因經費不足,府尹大人有令,京城借貸社出銀十萬兩!”
雨璇差點要去掏一下耳朵。她沒聽錯吧?
她的鋪子都快要變成過街老鼠了,現在順天府來找她要銀子?
等等,是勒令她白白地“贊助”嗎?
她接過那張簽票仔細看了又看,還好,上面寫有“借銀”二字,隻是,要求無息償還。也就是說,白白把銀子拿給官府使用,到期不收利息,隻還本金。
其實她給那些來借錢的衙門放貸時,批給的利息率都很低,但是像現在這樣低到零的,還是頭一回。順天府這明擺着是想趁火打劫嘛!
不過,她倒也從中看到了一線生機。
“既是府尹大人的命令,小可敢不從命。”雨璇笑答,“兩位官爺随我來,咱們手續還是要辦一辦的,鋪子裏現成就有借銀的空白合約,您二位這邊走……”
文宇駿連忙陪着她一起,将一高一矮兩個衙役請去貴賓室。
雨璇走的時候對擠成一團的儲戶說:“列位主顧,對不住,小可承了順天府府尹大人的命令,要給兩位官爺辦個放款的手續,暫時離開一會兒。各位若是信得過我這鋪子,便在此等着,辦完了手續,我再出來,接着給各位登記!”
她把“信得過”三個字說得特别重,說完就走了,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人人都開始在心裏打起了小九九。
順天府派人來借錢,真是讓人擔心也不是,放心也不是。
擔心,當然擔心。這家銀錢鋪子現銀周轉不靈是事實,大家天天排隊,有人一等好幾天都不能取到自己的錢。要真這樣下去,哪天鋪子倒閉了,他們就隻能喝西北風了。
可是,也有放心的理由。
看,連順天府的官老爺都還繼續跟他們家借錢,這說明什麽?說明父母官老爺信任這家鋪子嘛!
“要不……咱先不取這錢了,再等等看?”一個人遲疑地說,“說不定真的像之前說的那樣,等人家把錢還回來,鋪子就有現銀了……”
不少人開始動搖。其實隻要多想想也能明白,他們這樣逼着人家拿錢,是把鋪子往死路上推。隻不過,流言太可怕了,他們都太看重自己的積蓄,哪裏分得清真假,唯有不停地催逼鋪子,自己的錢還是拿到手上才放心。
有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說:“還是不妥。大夥兒别忘了,前幾日鬧得最兇的時候,有傳言說這家鋪子就是和各個衙門打得太火熱了,放給他們太多的錢,才導緻沒有多餘的現銀支給大家的。要知道,他們放出去的錢,都是咱們存的啊!”
昭睿看向這個說話的人。這是一個衣着破舊的中年男子,頭上還纏着灰色的包頭巾,五官都很尋常,是擱人堆裏都挑不出來的那種平凡相貌。下巴上一圈絡腮胡子,五短身材,皮膚黝黑,仿佛是個樸實的小老百姓。
但他一雙眼睛卻彰顯了可疑。這眼神精光湛然,是個會功夫的!
絡腮胡子見自己成功地引起了注意,便繼續做出憤慨的樣子來道:“我好像記得上回傳這話的幾個人,後來就不見了。難不成是讓這家鋪子派人給……”
說到這裏,他故意害怕地看了一眼櫃台那裏。那邊站着幾個精壯護院,是雨璇吩咐的,爲了防止大家沖破這最後一道防線,因爲連萍她們四個小姑娘的桌子底下就是現金箱。
昭睿握了握拳。上次那些煽風點火的人果然還沒有清理幹淨!
雖然夜冽已經讓人去查到底這次擠兌事件背後是哪隻黑手在推動的,可是短短幾天時間,要查清楚又談何容易。抓到的人那裏根本問不出來什麽有用的線索,可見背後之人是如何精心又小心地策劃了。
齊家對立面是龐大的秦黨,誰能知道具體是哪一名黨羽呢?
不及他多思索,人群又轟動起來。
“有錢給官老爺,就沒錢給我們!”一個人憤怒地說,“我取我自己的錢有什麽錯,憑什麽不給!”
“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爲放銀子的利息高了,他們給咱們的利息低,這樣才好賺錢啊,開張的時候那小個子東家就是這樣說的!”絡腮胡子繼續煽風點火。
本來還算有些秩序的大廳開始混亂起來,原先在爲客戶登記的章信琮已無法攔住客戶了,一群人推開椅子就往櫃台前沖。
昭睿擠在人群裏,隻能幹瞪眼。他雖也派人守在櫃台前面,可這些都是平民百姓,不能打殺,他的人無法施展拳腳,隻能被動防禦!
同一時間,貴賓室那裏,雨璇也在面對着順天府衙役的刁難。
“要現在就拿出十萬兩來?”她吃驚地問。
文宇駿也是又驚又怒。近幾日鋪子現銀緊張,每天能出兩萬銀子都不容易,要一下子出十萬兩,這個消息傳到大堂那邊,大家還不得把鋪子給拆了。
雨璇強笑道:“對于這麽大金額的銀錢,咱們鋪子放款的規矩,是分批分期發放。何況,調查工作我們還得做一做,不然,您兩位就要出示一下十萬兩銀子用途的證明……”
也就是說,她要看一看标價十萬兩的采購合約,這樣才能确保用錢确有其事。
衙役自然是不配合。
“你不過一個小小的銀錢鋪子,府尹大人張嘴借錢,那是看得起你們!”高個子衙役冷笑道,“府尹大人貴爲京城父母官,都能親自寫了簽票,蓋了官印,難道這還不夠作爲證明?”
他晃着手中要錢十萬兩的簽票道:“莫非你連順天府的官印也不放在眼裏?”
雨璇覺得心口疼痛,又有些想吐血了。十萬兩銀子,她不是拿不出來,可這隻能從留待高端客戶取錢應急的銀子裏出。如果這部分錢被動用了,到時候姚小姐之類的人家上門,說要用錢,而她拿不出來,那就真是把京城富貴圈給得罪了。這樣的話,即使僥幸渡過難關,以後要再想東山再起,就機會渺茫了!
“官爺請聽我說。”她拼命找理由,“您也知道,鋪子沒有銀庫,所有銀子都存在寶祥錢莊。而錢莊那邊的規矩是……”
“每日頂多給取一萬兩,我知道。”高個子衙役不耐煩地打斷了她,“銀票和現銀都成,最好是銀票,我們兩人還拿得動。取銀票,寶祥錢莊不能不給吧?那裏的規矩我們也懂,你别再啰嗦了,現在就帶我們去!”
“你親自帶我們去!”矮個子衙役趾高氣昂地補充。
雨璇看着兩個人嘴巴一張一合,眼前一陣陣眩暈。
“東家,您沒事吧?”阿柱沖過來扶住她。
“沒事……”她狠狠掐了一下太陽穴。
“既然沒事,這就跟我們去錢莊吧!這麽大筆的銀子,錢莊隻認你這張臉!”高個子衙役冷冰冰地說。
原來順天府派人來,是給她雪上加霜的。
她當初登記牙貼的時候用了齊震的名字,現在,順天府一定知道這個齊震就是工部左侍郎齊老爺的兒子了。葉府尹這麽做,是爲了給她再追加狠狠的一擊,從而讨好靖國公府。
“怎麽還不動彈?”兩個衙役都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回頭,見她在發愣就大聲說道,“齊震,我告訴你,今兒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反正十萬兩銀子你是必須給我拿出來!”
走廊裏不知何時擠滿了沖過來的儲戶。大堂那邊擋不住他們,他們在有心人的“指點”下,來到這邊的貴賓室。
這時,大家見到突然出現的衙役,嘴裏又說着“十萬兩銀子今天必須拿出來”,頓時眼睛都紅了。
“說什麽手頭緊讓我們再等一等,這不是還有錢嗎?”
“十萬兩說拿就拿出來,可見我們的錢他們硬扣着不給!”
“騙子!專門騙錢的騙子!”
“說實話的人都給滅口了!竟然猖狂至此!天子腳下啊!”
“喪盡天良的奸商!”
“無恥!”
“把錢還給我們!”
雨璇這時正好被阿柱和文宇駿扶了出來,聽到這些話不禁氣得渾身發抖,嗓子裏再次一熱,鮮血順着嘴角流了出來。
兩個衙役把一切都看在眼裏,獰笑道:“齊老闆,别說你還能走路,就是你被這些人打了,隻要還有一口氣,咱兄弟倆擡也要把你擡到寶祥錢莊去,去取那十萬兩銀子!”
……
鴻雁山深處的一處幽谷。
群山環繞,密林層層,這處幽谷深藏得極爲隐秘,周圍的地勢又險要,況且,幽谷的入口設有各種機關和陷阱,即使被什麽人發現了,外人也是插翅難入。當然,也從沒有人進來過。
碧空萬裏,縷縷浮雲靜靜俯瞰着不爲人知的幽谷。忽然,大地震動了,一處隐蔽的石門緩緩打開,一支黑甲黑衣的騎兵沖了出來。
隊伍有條不紊地湧入幽谷,最前面的是一匹紅色的神駿大紅馬,騎在馬上的人穿着一身雲青色的錦袍,雖然滿臉疲憊,卻依然神采奕奕,氣定神閑,正是蕭韻。
等所有人馬都進谷,隊伍整饬好後,他低低對領隊低低交待了幾句,便再次從石門那裏離開。
美麟在山間奔跑着,兩旁的樹木飛快地倒退,蕭韻聽着得得馬蹄聲,心卻飛到了丹鳳大街上,那裏,他最挂念的人正在焦慮萬分地企盼他歸來。
過了前面這座山,山腳下就是鴻雁山莊了。這裏已經休整完畢,隻等他迎娶新嫁娘。而從鴻雁山莊到丹鳳大街,快馬加鞭,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
他忽然勒馬,美麟不滿地嘶叫了一聲,還是停住了。
他轉過身去,一個身穿駝色錦袍的身影靜靜地站在路邊一株柏樹下。
“二弟。”那人喚道。
“大哥。”蕭韻下馬,向那人走去。
“二弟,你一路辛苦了。”
蕭韻看了看日頭,又看着眼前衣着華貴的英俊青年,淡淡笑道:“大哥,你專等門在這裏,是爲了專門迎接我?還是……”
還是專門來堵我的?他沒有把這話說出來。
“當然是知道你要過來,專門在此等候二弟的。”那人慢聲細語,音調卻很冷。
“你有話直說,我還要趕路。”蕭韻的聲音也冷了下來。
“着急了?急着去救那個女人,是不是?”
蕭韻聽出他話中的嘲諷和輕蔑,不禁握緊了缰繩,低低喝道:“你專程從天幽峰來到這裏,如果就是爲了說這些,還是留去茗雅齋說。那裏,我随叫随到。”
“爲了那樣一個低賤的女人,你竟然動用了盟令,用那支珍貴的軍隊保镖,是想現在就暴露身份嗎?你是不是想把父親……氣死?”
“蕭律!”蕭韻本打算轉身上馬,聽到這話火氣上湧,轉身怒道,“這些,不關你的事!我的女人,怎麽說也是你的弟媳,希望你放尊重些!”
“呵,這麽快就變成你的女人了?怎麽,你倒轉得快。”蕭律冷笑。
蕭韻壓下火氣,走到他面前,深深地行了個禮。
“大哥,我跟你道歉,你讓我去找栾大夫,我沒有親自去。但是我還是想了一些辦法,我去翠溪這幾日,小七每日都給我飛鴿傳書,禀報你這裏的治療進展,我想她應該沒有問題了……”
“你就不擔心她的身體嗎?曾經你是那麽關心她!”
蕭韻皺了皺眉。
“大哥,現在她和你在一起了,我自然沒有什麽好說的。”
“那她也很快會是你的大嫂了,她的健康,你居然不當一回事。”
“我……”
“我明白,和你現在在乎的人相比,她自然不算什麽了,哪怕她病得奄奄一息,你都不會動容。”
蕭韻再次看了看日頭。不能再拖了,多拖一刻,對他和她來說都是折磨。
“大哥,算我求你,行不行?我今日所爲,不也是你希望看到的?我知道她已渡過最危急的時候,有田大夫和栾大夫兩位名醫,她會慢慢康複的。等我……等将來,你們大喜之日,我會親自賀喜。”
“呵呵……真有那麽一天,你該如何解釋?”蕭律的嘲笑裏帶着奇特的快意。
蕭韻沒有回答。
“今日不過給你一個小小的教訓。”蕭律也看了看日頭,“我早說過,你做了什麽,她做了什麽,隻要我想知道,統統能知道。順天府那裏你安插的人,能聽你的,自然也能聽我的。哈!你已經快要實現你那宏偉的願望了,不過以後,希望你還是像從前那樣,萬事多聽聽我的意見。”
蕭韻看着蕭律消失在山路盡頭,忽然明白了什麽,迅速跳上馬,狠狠抽了一鞭,美麟痛嘶一聲,發狂一樣向山下飛奔。
什麽“小小的教訓”!她本來就岌岌可危,這下更要有大麻煩了!蕭律出現在這裏,果然是爲了拖延時間!
……
雨璇面對一群被再次煽動起來的、急紅了眼的儲戶,以及兩名無情逼迫的衙役,一陣氣怒攻心,竟然再次吐血。見兩個衙役對她的樣子無動于衷,她心裏恨極,聽他們說擡也要把她擡去錢莊,索性做出搖搖欲墜的樣子來。
她倒要看看,她真的倒下了,不能簽字,寶祥錢莊還怎麽給這兩個衙門皂吏支銀子!他們自然可以再找順天府府尹開一張簽票,可是那樣的話回去也會因爲辦事不利而挨罰的。
“想裝昏?門兒都沒有!”高個子衙役冷笑着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他的爪子伸到一半,一樣東西忽地飛來,擊中了他的麻筋,他覺得半隻胳膊都不能動彈了。
然而還沒等他叫喚出聲,就聽見一道溫潤清澈的聲音喝道:“青天白日,你們沒有拘票就想抓人,是想引起民憤嗎?”
“二當家回來了!”
阿柱和章信琮又驚又喜,雨璇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幾乎要呆住了,連他穿過人群走到她面前微笑着說“東家,對不住,我來晚了”,都毫無反應。
蕭韻還穿着一身平整的雲青色錦袍,隻是他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頭發有些淩亂,看起來風塵仆仆的,一看就是日夜趕路,心焦如焚。
“你怎麽才來!”她這才确信眼前的人就是他,也顧不得自己還是男裝,撲到對方懷裏就放聲大哭。
她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每天扮鎮靜、裝笃定,強撐起這間風雨飄搖中的一葉扁舟,雖然有家人朋友和少數忠實客戶的支持,可天知道她每天要面對多少負面壓力。
蕭韻不知不覺地已成爲鎮店大神,他的身影沒有出現在鋪子裏,引起了儲戶們的各種猜測和恐慌。一天天過去了,他還沒回來,大家的情緒越來越暴躁。
每日,她都要面對儲戶們那些充滿惡意的揣測叱罵,他們像裝滿了火藥的木桶一擦就着,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陪笑臉,使出舌燦蓮花的本領來安撫大家。這還不算,她必須要和昭睿、齊震說好了,對家裏報喜不報憂,隻說一切都還算穩定。齊夫人對這些懂得不多,她想方設法盡量不讓齊夫人出門,隻求能拖一日是一日。而齊老爺那邊,不知要面對多少比她還大的壓力,她甚至不敢去問這個慈祥的便宜父親,隻一個勁地說,有兩位哥哥照拂着,一切都還好。
這份氣悶的焦慮,她一個女孩兒家,又有誰能和她分享。
最沮喪的,是每日她都要看一遍錢莊可動用存銀的數字。這個數字是從四十萬裏剔除掉留給姚小姐她們的二十萬,再剔除一些偶發性因素所需要保留的現銀之後,剩下來的、可以用于支取給儲戶的錢數。
那數字在一天天地下降,而蕭韻總也不回來,一切的一切都在時刻黯淡着她的希望。
期盼他出現就像災後農人盼豐收一樣強烈。她徹夜難眠,生怕他路上出事。他帶着那麽多銀子,倘若遇到不測,那麽大家都隻能毀滅!
壓抑多日的情緒爆發出來,她哭得很痛快,臉上的淚水和嘴角的血水把蕭韻的衣服都弄髒了。面具又開始松動,蕭韻不着痕迹地撫過雨璇的穴道,她軟軟地倒在他的懷裏。
“東家累得昏過去了。七十萬兩現銀已到,都存在寶祥錢莊,不信你們可以去打聽。”蕭韻将她抱起,對驚訝得連連抽氣的儲戶們說。
“您二位,是因何而來?”他冷冰冰地轉向那兩個同樣驚訝的衙役。
“他們是來‘借’銀子的……”文宇駿開始詳細解釋。
聽完,蕭韻盯着兩個衙役的眼神好像射出冰刀來。
“小七。”他開口。
不知何時進來的小七立即走了過來。
“拿我的印章,帶這兩位官爺去寶祥錢莊。”
“是。”小七答應着,便笑嘻嘻地對兩個衙役說,“官爺,随小的走吧!帶好借款的合約哦!”
蕭韻抱着雨璇向她的休息室走去,再也不搭理一衆圍觀的人。
文宇駿回過神來,立即開口:“大家聽見了嗎?咱們鋪子的二當家籌了七十萬兩現銀進來,是現銀!各位可以現在就去寶祥錢莊問一問!二當家既然這樣說了,必然不是吹牛的。各位主顧,如果信得過二當家,現在就繼續給大家登記取銀子的順序……”
“不過,我也不怕大家嫌我啰嗦。我要再一次提醒各位,”文宇駿大聲道,“事先存好期限的銀子,取走了就沒有利息了。任你原先是五分利還是三分利、二分利,取走就沒有一文錢的利息了!取了之後,不管是放在家裏還是埋在地裏,什麽利息都沒有!”
這些天,這些話,他說了無數遍。可是,唯有此刻,他覺得自己的聲音是最大的。
……
雨璇睡得很香,這些天以來一直沒有好好睡一覺。
然而黑甜鄉中,潛意識裏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事,很重要的事。
“我的鋪子!”她終于驚呼一聲醒過來,吓壞了床前坐着的人。
她好好地躺在自己的閨房裏,而床前坐着的人,是笑眯眯的龔六小姐。
“六六,怎麽是你?”
“是我呀,你希望是誰?”正翻看什麽東西的龔六小姐笑着說,“怎麽,不是你那未來好夫婿守着,不高興啦?”
龔六小姐很講義氣,借貸社出事後她比邱若璨來得還早,雖然沒有多餘的銀子補存進來,但她幾乎是天天都來坐上一會兒,每次都送上一堆暖心的話兒。
“霏兒,我都聽說了。衆人圍攻,皂吏兇狠,你被氣到吐血,不幸昏倒在地。就在這個危急時刻,翟家二少爺懷揣大筆銀子及時趕到,恍若天神一般……”
“什、什麽恍若天神!”真是扯。
可是,說蕭韻如天神一般及時出現,還真是不誇張。區區六天的時間,京城到翠溪來回幾千裏路,他是怎麽從北方急沖到南方,迅速調集了幾十噸重的銀子,又是怎麽帶着那麽沉重的銀子從南方疾奔到京城的!
“京裏都傳開了呀!”龔六小姐笑眯眯地說,“對了,你還不知道,在場的人見你們有那麽多銀子,有至少一半的人決定不取錢了呢!”
“啊?!”
想想也對。大家隻知道京城借貸社這位高大英俊的二當家是個富有的人,但從未料想過他這麽富有。他這個近乎于無私偉大的表态,給焦慮不堪的儲戶們吃了一顆定心丸。
大家終于看清楚了,這家獨一無二的銀錢鋪子一定不是傳言中說的那樣不堪。人家不惜變賣巨萬家資湊銀子兌給大夥兒,這個還不夠說明誠意的?
也不知是得罪了什麽人,散布這樣的謠言害了鋪子。
“現在不過一天的功夫,大家又都搶着存錢了,還有人問,那已取出來的存款能不能再給變回原來的‘死期’去,呵呵,真是可笑!”
她都已經睡了一整天了?她的身體竟然虛弱到這個地步了。
“對了,我吐血了,該不會是女兒痨吧……”
“看你說的。翟公子給你請了栾大夫看過啦。說你不過是急火攻心而已,吐出來就好了。”龔六小姐嬉笑着又加上一句:“不影響你拜堂成親!”
“……六六,你夠了……”
龔六小姐嘿嘿地笑,把手上嘩啦嘩啦的紙張放回桌案上。
“剛才你在看什麽?”
“看你寫的應急預案呀。霏兒,你真了不起,急成那樣還能痛定思痛。”龔六小姐指了指桌上的紙張,“不過,你這毛筆字……嗯,還是那麽醜啊。”
“少說句實話會死啊!”
那是她寫的應急預案,其實更确切地說,應該是今後鋪子發展的思路。她這些天睡不着,一閑下來腦子就在不停地轉,總在批判自己的經營方式,看有什麽教訓能總結出來。應急預案不過寫了個開頭,後面都是對借貸社今後發展的思考。
“也沒什麽,把你放到我的位子上,你也能想出不少辦法。”雨璇邊穿衣服邊說,“我太注重吃利差了,忽略了對儲戶心理的照顧。銀錢鋪子畢竟不是朝廷開的,他們把錢存進來也不過是跟風,取錢自然也會跟風,而且禁不起一點點流言的刺激。”
“而說來說去,對我們這樣不放心,也是因爲不了解借貸社,還有就是,借貸社平時爲他們做的太少了。”
“太少了?那你打算怎麽做?”
“說來話長,哎,你不會感興趣的。”雨璇走到梳妝台前要梳頭,龔六小姐忙湊了過來。
“你那幾個好丫頭守了你一宿,再也熬不住,讓齊夫人打發去休息了。我來伺候齊大姑娘吧,這可是我新學的宮髻哦,好不容易才學會的。”她笑嘻嘻拿起一把長長的玉梳。
“好啊,一定要把我打扮得美美的。”
“那還用說?保準迷死你那未婚夫婿。”龔六小姐嬉笑。
雨璇的臉刷地紅到耳根,被龔六小姐看到,又是一番嘲笑。
“……說真的,現在姐妹圈子裏對他都是贊譽有加呢,個個都說羨慕你,就連姚二姑娘也這麽說,這回我看她是真這麽想了,哈哈哈。”
雨璇想起姚小姐和趙耿幽會的情景。雖然沒有看到,隻光憑聽到的那些,就已足夠看出,趙耿不過是貪戀她的青春美貌而已。姚小姐真的羨慕她,應該也是羨慕她有個體貼的夫婿吧。
不過,趙耿身爲禮部尚書的兒子,身份不知高出去蕭韻多少,姚小姐就算羨慕,想到這一點也該平衡了,她就是有這個本事。
“霏兒,我告訴你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哦!”龔六小姐挽了個秀麗的發髻,邊用一隻簪子固定住邊說,“我聽了之後都不相信呢。”
“什麽事啊?”
“我聽爹爹說,這次你們家鋪子出事兒,本來呢,秦黨黨羽有雪片般的彈劾折子遞到皇上那裏的,不過皇上早朝時一次也沒有提這事。”
“那可真是奇怪。”
“還有更奇怪的呢。據說是秦丞相私下裏跟皇上提議,暫且擱置此事的!”
“啊?”
秦丞相爲什麽要這麽做?齊老爺現在已明着跟他們唱反調了,他爲什麽要把這個輕而易舉拔除眼中釘的機會浪費掉?
“老國公爺那邊也沒怎麽動作。我還聽說,好像他去找秦娘娘,還被痛罵了一頓呢!”
“你覺得跟這個彈劾有關?”
“明擺着呢。”
秦丞相放棄“追究”的時候,秦老國公跑去找皇後,還能是想幹什麽。然而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這也太不尋常了。
這兄妹倆在想什麽呢?
不過順天府唱的那出強借銀,差點把她逼上絕路。
“……好啦。”把最後一枝玉簪插好,龔六小姐細細打量一番,滿意道:“我的手藝太棒了。你現在的樣子讓翟二公子看到,一定舍不得把眼神移開啦。”
正在這時一個小丫頭跑過來說:“姑娘姑娘,翟家二少爺來找您,在廊下園子裏候着呢。”
雨璇在龔六小姐的壞笑聲中走出了卧房。來到園子裏,果然蕭韻見了她一臉的驚豔,好像連話都不會說了。
想起他爲了籌銀子救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辛苦,她眼圈兒就紅了,蕭韻見了再也顧不得周圍是不是有下人走過,一下子就把她摟住。
“你受苦了。”兩人同時開口,同時驚愕,又同時擁緊了對方。
雨璇滿足地偎依在蕭韻懷裏。這時候心裏才是最踏實的。她沒有去細問他這幾天是怎樣奔波勞累的,因爲她完全能體會得到這其中的艱苦。
“你瘦了,”許久之後,蕭韻歎息着說,“我再也不會讓你受這樣的罪了……”
“你回來我可以慢慢養膘。”
“呵,我要讓你心寬體胖。等你嫁給我,這些生意上的事,都由我去操心,好不好?”
“好。”她乖乖地回答,“嗯……你也不要累壞。”
“當然,累壞了我還怎麽……”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又是一番火辣辣的耳語。
春風暖暖,園内桃杏吐蕊,郁郁芬芳幽幽環繞着竊竊私語的這對情侶。危難已過,他們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喜悅和久别重逢的甜蜜裏,即将迎接他們的,是美好的婚事。
鴻雁山,天幽峰。
這裏是鴻雁山最高的山峰,就是最善攀登的猿猴也無法爬到這裏來。山頂煙霧缭繞,高聳入雲,恍若仙境。
然而在這本該人迹罕至的地方,卻有一座白色的宏偉宮殿,殿中奴仆成群,在宮殿内穿梭往來,忙忙碌碌。
宮殿裏一間裝飾豪華的卧房内,象牙床上懸挂着雪白的紗帳,帳内卧着一名瘦弱蒼白的美麗少女。
她看起來非常的孱弱,好像久病初愈的人,連擡起雙手都很吃力。
但是她的臉雖然蒼白,五官卻和雨璇一模一樣。
此刻,她正顫顫巍巍地接過下人遞過來的玉盞,隻喝了一口,就一把掀翻了。
玉盞掉在地上,所幸地上鋪着厚厚的白色羊毛毯子,沒有摔碎。但是玉盞裏盛放的珍貴藥汁卻灑得一幹二淨,也給白色的地毯染上了一片污漬。
“我不想再吃了!”少女發脾氣,“這麽苦的藥,天天給我吃,究竟要我吃到什麽時候!”
一道挺拔的身影投在象牙床上,是聞聲走進來的蕭律。
“霏兒乖,”他蹲在床前柔聲哄着,“吃了藥病就好了,到時候我才好帶你再出去玩呀,我們還去看燈,騎馬,遊湖,射箭……你喜歡玩什麽我都帶你去玩!”
“我想要那個賤人死!”少女突然嚎啕大哭,“她竟然真的不要臉地代替我,打算嫁給韻哥哥了!韻哥哥過去對我那麽好,他說過非我不娶的,怎麽會喜歡上那樣一個連字都不會寫的賤人!”
蕭律頓了頓,益發柔聲細語:“她不過是一時的替身,将來會消失的!如果我的霏兒看她不順眼的話!呵呵呵……”
“我想要她現在就死!現在!”少女嗚咽,“我就是不想看着韻哥哥娶她!”
“哪裏娶她了?”蕭律殘忍地笑着,邊給少女擦眼淚,“他娶的是齊大人的寶貝女兒齊霏,是你!你變成什麽樣子他都喜歡!即使是胸無半點文墨!這是他自己說的!”
少女停止了嗚咽。
“律哥哥,我任性了。”她順勢把頭埋進蕭律胸口,“你不生氣吧?”
“怎麽會!”蕭律輕輕地吻了她一下,“我再讓人去煎藥,這次要好好喝掉!”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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