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唉!”
齊老爺歎了口氣,擺擺手。
“震兒回來了!”就在這時,齊夫人扶着她的丫頭翠環急急走來,見到兒子喜出望外,拉着他的手噓寒問暖,讓翠環去吩咐齊震的丫頭鴛鴦和二喜好好收拾少爺的卧房,還反複叮囑晚上一定要做他愛吃的幾個菜。
等她忙活完,這才發覺氣氛不對。
兩個兒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自己的夫君更是眉頭緊皺。
“這是怎麽了?”
雨璇看看欲言又止的父親,道:“爹爹快說吧,女兒和哥哥都長大了,說不定能想想辦法。”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恐怕是無力回天了。”齊老爺看了夫人一眼,苦笑道。
齊夫人被這一眼看得直冒火,她大聲說道:“到底怎麽回事,難道與我相幹?”
齊老爺顯然有點懼内,可接下來的話更是難以啓齒。齊夫人再三追問,他才說道:“你那陪房王嬷嬷,是不是有個外甥?”
齊夫人點頭。“他做了什麽事?”
王嬷嬷沒孩子,親人裏就隻一個妹妹,可妹妹夫妻倆人早就死了,剩下這個外甥是她看着長大的,平日裏當做親兒子來疼。
“強占民女,欺行霸市。”
“……”
齊夫人心口一陣絞痛,差點沒站穩,雨璇和齊震急忙扶住她。翠環吓得臉都白了,不住地爲她揉胸口順氣。
齊夫人緩過勁兒,見丈夫關切地看着她,不禁含淚道:“你再講。”
“爹爹,慢慢說。”齊震也說。
齊老爺年近五十了,身闆依然挺拔,舉手投足之間透着健朗。他年輕時生得相貌堂堂,現在也是神采奕奕風度翩翩。隻是,他滿臉都是懊喪,仿佛笃定事情再無轉圜的機會。
他慢慢地說起來。
王嬷嬷的外甥名叫邬少璧。他的姨媽疼愛他,求了齊夫人,沒讓他做齊府家奴。在他長大後,王嬷嬷助了他些銀子做小本買賣。邬少璧腦子靈活,善于鑽營,借着齊老爺這棵大樹,生意做得越來越紅火。齊老爺到燕州任職,他也跟了過來,在燕城開了一家玉器鋪子,起名叫珍寶齋,幾年下來居然給做成了大品牌。
齊老爺爲官謹慎低調,再三通過王嬷嬷告誡邬少璧,要誠信經營,不可無事生非,邬少璧倒也聽話。
齊老爺做知府看看滿三年,年底就要迎接三年一次的官員考績。可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卻有人在皇帝面前把他給告了。
“邬少璧打着我的名号,強占了一個叫月芙的歌妓,本來那歌妓是有人買了從良的,贖銀都交了,正要領走,卻硬是被他從勾欄搶了回去。還讓人去府衙,假傳是我的吩咐,哄得他們立時就給月芙脫了樂籍,記爲他的妾室。”齊老爺說。
想贖月芙的年輕人叫石玉林,是燕城一家商鋪的少東家。可巧這家商鋪和珍寶齋差不多,也經營玉器,叫做玳瑁閣,在燕城已有百來年曆史,是家老字号了。
石玉林一怒之下帶人把邬少璧打了一頓,可這也不能更改月芙被強占的事實,還惹怒了邬少璧。
不知這邬少璧怎麽報複的。反正,等齊老爺被彈劾時,折子上直接寫着他“縱容親信,強占民女,欺行霸市”,其中特别提到玳瑁閣已接近倒閉,而邬少璧正在逼着石家将鋪子賣給他。
“事實果真如此嗎?”雨璇問。
齊老爺歎息一聲。“真相如何,現在已不重要了。”
彈劾狀恰恰是主管考績的吏科給事中通過都察院遞交到早朝的。當着百官的面宣讀這些罪狀,皇帝還未發話,就有不少人激憤開口,要求嚴懲齊老爺這樣給惡勢力提供保護傘的貪官。
彈劾狀上并沒有寫齊老爺貪腐,卻有人給他扣這樣一頂高帽子。
皇帝見多數人都慷慨激昂,也就拍案而起,說必須嚴懲這種行爲。
這一切,齊老爺都是通過監察禦史王大人得知的。王禦史和他私交不錯,得了消息就匆匆趕到燕城,卻又不好即刻就去府衙或齊府,恰逢女兒辦生辰,就打着邀請的名頭喊他上門。一切說完,王禦史又悄悄回京了。
“幸而爹爹在朝中也有幾個好友,皇上面前也說得上幾句話。經過他們一力斡旋,本要将我押入大牢嚴審的,皇上改爲直接降職,但去哪裏還沒定。估計很快就會有公文下來。”
“爹爹,邬少璧的事兒怎麽偏趕在這時發生,還一下子就讓京城給事中知道了?這也太巧了。”雨璇道。
齊震皺了皺眉。“燕城住着那麽多京官,消息本就傳得快。要是爹爹再得罪了什麽人,有心報複的話……”
得罪了庶民,民告官是天大的難事。得罪了“上面”,被報複就是分分鍾的事了。
怪不得在王禦史家裏,齊老爺要那樣說。
“爹爹,您在官場與什麽人有過節嗎?”
齊老爺苦笑。“齊家祖訓嚴格,子孫爲官必須盡責忠君,尤其不得貪污受賄、結黨營私。爹爹做了這麽多年官,一直小心周旋,隻做該做的事,絕不敢有一絲一毫松懈。也許,這就是爹爹得罪人的原因吧。”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官場是個大熔爐,想要堅持原則,不走各種潛規則,保有本心——哪兒那麽容易。
齊老爺并不是個迂腐的人。他既懂得唯上又善于唯下,多年來遊走于權力和原則的邊界,靈活維持着各種平衡。與權勢集團、利益團體打交道,他有他的技巧,安然撐起齊家的天。
可個人力量有限,沖突面前,隻要你想堅持立場,總有hold不住的時候。結果無非兩個,一是腐化自己,二是得罪别人。
尤其是,激怒了有權有勢的人。
“秦娘娘?”雨璇驚訝了。
“确切地說,是靖國公秦端,皇後娘娘的族兄。”齊老爺歎道。
原來,還是強大的外戚。
當今皇帝在早年被立爲太子之後,這儲君地位不是一直那麽穩定的。太子在一次次争鬥中站穩腳跟,沒少借太子妃秦婧娘家的勢,即位後,秦家以及秦家的親朋好友,就雨後春筍般地提拔了起來。最大的榮耀就是秦娘娘的兄長做了權力最高的官員,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丞相。
此後秦黨一脈漸漸壯大。付出一個女兒就收獲這麽多勢力,秦家真可謂一籽下地萬籽歸倉。
秦端六十多歲了,大了皇後二十歲,都快出五服了,可人家會抱大腿,如願封了個靖國公的高等爵位。
外戚坐大,這是哪朝哪代都免疫不了的頑疾。
對于這些人,齊老爺一向是敬而遠之的。可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很多時候隻能和他們打交道。比如說,靖國公府老夫人壽宴啊,添了個重孫子啊,等等,秦府送來帖子,齊老爺不但不能不去,還得帶着家眷、懷揣重禮一起上門。
齊老爺出身名門望族,是當前家族中官職最高的。他廣有口碑,資曆深厚,在朝中又結識了不少至交,很受皇帝的賞識。入仕二十多年,雖然升得不快,可還是官途穩進,不出意外的話,做到六部尚書是極有可能的。秦老國公看中這一點,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想要把他納入麾下。
自然而然地,齊老爺沒點頭。先是婉推,幾番糾纏之後就變成了斷然拒絕。
秦老爺子惱羞成怒。出現今日這局面,其實隻是早晚的問題。
不過是一個局,爲的是懲罰齊老爺“不識擡舉”。也許,邬少璧此番行事,就有秦黨爪牙的挑唆在裏面。樹大必然生蟲,你就是再行得穩坐得正,約束得了所有的族人下人嗎?
“爹爹,您拒絕了他們,那官員之中,您屬于哪一派?”
“孩子,你說呢?爹爹當然是忠于皇上。”
可他效忠的皇帝卻要把他貶到不知什麽窮山惡水去。
“我想皇上也是情勢所逼,無可奈何啊。”齊老爺再次歎息。
沒錯,要不然,怎會連個調查取證的環節也沒有。外戚掣肘,有如毒瘤。
“爹爹,難道咱們就這樣坐以待斃?您想過沒有,一旦您敗下陣來,整個齊家恐怕都要淪爲魚肉啊。”雨璇着急地說。
她指的不僅是他們一家四口,還包括了渭南整個齊氏家族。齊老爺官兒做得最大,如果他都在疾風驟雨中倒下,齊家還有什麽人是不可摧毀的?
拉攏,腐化,蠶食……齊氏子弟會一個個地被納入秦黨麾下,被他們當做槍來使,最後淪爲炮灰。即使運氣好到在秦黨中後來居上,也會在某一天随着秦黨的最終倒台而灰飛煙滅。
小說裏,電視電影裏,這樣的橋段還少嗎?
“霏兒說得對。渭南齊家經不起這樣的打擊。爹爹,孩兒這幾年在外遊學,結交了不少朋友。咱們一家人齊心協力,加上朋友的幫忙,一定能渡過難關的。”齊震激動地說。
“現在既然公文還沒下,說明皇上那裏還有些猶豫。爹爹,咱們現在就去制止邬少璧,您再通過您朝中的好友使使勁兒,能不能挽回一線生機?”雨璇問道。
齊老爺未置可否,齊夫人已經心急地站了起來。
“我這就去找王嬷嬷。震兒、霏兒,娘和爹爹都老了……”說到這裏突然眼淚湧出。
雨璇給她擦掉眼淚,鄭重地說:“娘,您放心。哥哥說的,咱們一家人齊心協力,一定能挺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