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小了?”姜衍聞言斜睨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的。
粟米被噎了下,反應過來忙搖頭道:“怎麽會?屬下手指縫有多寬,主子還不知道嗎?”
說起來都是眼淚,他從十歲開始拿月銀,姜衍也不是摳門的主兒,偏他一個子兒都沒存下,到現在還連個窩棚都買不起。像他這樣的窮光蛋,哪有底氣嫌棄三進的宅子小?
更何況,這宅子是給老候夫人和候夫人住的,真論大小,也輪不到他不是?但也正因爲這宅子是給老候夫人秦氏和候夫人王氏準備的,粟米才覺得心裏不踏實,下意識就将心裏話秃噜出來了。
對粟米來說,定國侯府的老侯夫人是個十分特别的存在。
——因着很小的時候就被老定國侯爺收養,粟米對定國侯府的感情十分親厚。那時候定國侯府正是如日中天,世子羅榮在外遊曆,羅皇後貴爲中宮,偌大的定國侯府就隻有老定國侯夫婦與世子夫人并羅柏羅桢四個主子。
而他們那撥人恰與羅柏羅桢年齡相仿,無論是老定國侯夫婦還是世子夫人,對他們都十分親和。
粟米的父親在他出生那年便戰死了,從小與寡母相依爲命,三歲時母親病逝,便被老侯爺接到了定國侯府。他對母親還是有些印象的,最初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時,粟米滿心的惶恐與忐忑,卻不想到了定國侯府會過得更好。
也因此,十歲以前的粟米一直将定國侯府當成自己的家,也将老定國侯夫婦與世子夫人并兩個小公子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可在十歲之後,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尤其是老侯夫人。
得知羅皇後薨逝的頭幾日,老侯夫人歇斯底裏又猙獰的模樣粟米已經有些快記不清了,但他記得老侯爺決定将他與鳴澗幾人撥給姜衍時,老侯夫人的不敢置信與勃然大怒,也記得老侯爺拍闆定下後,老侯夫人看老侯爺與姜衍的眼神有多冷。
那一瞬間,好似所有人在老侯夫人眼中都成了仇人似的。
一開始,粟米還無法理解追随姜衍的确切含義,自然無法理解老侯夫人爲什麽竭力反對。但他們都是羅家軍的将士遺孤,是老侯爺做主帶回來的,老侯爺對他們有再造之恩,自然老侯爺說什麽就是什麽。
等到漸漸長大,粟米就是想不懂都難。
細究起來,無外乎老侯夫人将他們當成了壯大定國侯府的資源,她原本以爲這些資源都是要用在羅柏和羅桢身上的,誰料世事無常,謝琳的陰狠和聖元帝的不作爲,會直接逼的姜衍離京。
偏老侯爺是個慈愛的,想也不想就讓他們跟了姜衍。而老侯夫人原本就因羅皇後的死遷怒姜衍,得知老侯爺要将他們幾人撥給姜衍後,心中自然不滿,甚至是帶着怨恨的。在粟米的記憶裏,自那以後,老侯夫人就再也沒與姜衍見過面說過話。
猶記得姜衍離京之時,老侯爺拖着病體親自相送至莽嶺,泰王姜聰與鎮國将軍蔚池派人相護,就連程國公與理國公暗地裏也有所表示,但老侯夫人卻始終不曾露面。
此後十年,老侯夫人對他家主子莫說是關心了,連隻言片語都沒有。就連他家主子回京,秦老太君帶着三個秦家女住進睿王府,直接将睿王府搞得烏煙瘴氣,老侯夫人也是從來沒露過面、沒表過态的。
有時候粟米忍不住想,若老侯夫人能在秦老太君帶着秦家女住進睿王府時站出來阻攔一二,沒準後面的事情壓根就不會發生,他家主子與老侯夫人的關系還能轉圜也不一定。
當然了,睿王府到底要如何,還是他家主子說了算,他家主子也有這樣的手段和能力。隻不過有長輩關心和沒長輩關心,到底還是不一樣的。事到如今,就連粟米自己都說不清楚對老侯夫人是什麽感情。
就拿老侯爺讓他與鳴澗幾人追随姜衍來說吧,站在老侯夫人的立場,人是老侯爺帶回來的,是定國侯府花費銀錢和米糧培養的,自然應該用到羅家人身上。
粟米覺得老侯夫人會有這樣的想法無可厚非,在道理上完全能說的通。可情理上呢?羅柏羅桢是老侯夫人的嫡孫不假,難道他家主子就不是老侯夫人的親外孫了?再說得直白些,羅皇後的死又不是他家主子造成的,老侯夫人憑什麽遷怒?尤其他遷怒的還是個幾歲的孩童!
這是人幹事兒?就連世子夫婦和羅柏兄弟都沒意見,老侯夫人怎麽就能做得那麽絕?當時他家主子的境況有多糟糕,但凡眼睛沒瞎的都能看得出來,可老侯夫人硬是能做到視而不見,甚至還要落井下石……
粟米理解不了老侯夫人的想法,卻并不影響他與姜衍長久相處培養出來的主仆情分。對姜衍了解得越深,粟米對他的遭遇就越是感同身受,相對的,對老侯夫人就越是不滿,甚至是有些鄙視的。
隻不過有小時候的情分在,再加上尊卑倫常,平日裏粟米是不會輕易表露出來的。也好在以往并不需要照面,隻要能維持表面平衡即可。
可這次不一樣,西海郡百廢待興,羅榮要将工部負責的那一攤子事情全都接過來,短時間内必不會到西海郡,而羅柏和羅桢一個留在菊山縣一個留在蒼岩堡——也就是說,真正會到安平鎮安家落戶的,隻有老候夫人和候夫人。
人都來了,他家主子這個做晚輩的總不能避而不見吧?可見面之後呢?他家主子如今的身份今非昔比,若單論尊貴,說是西海郡之主也不過分。這樣的身份,完全能讓老侯夫人和侯夫人過上比在上京城更加優渥的生活。
所以這三進的宅子到底是大是小,還不是老侯夫人說了算?理智上,粟米并不想小心眼的去猜度老侯夫人,但感情上卻不好控制。
往事曆曆在目,老侯夫人本就遷怒于他家主子,再加上定國侯府這次舉家搬遷,是棄爵而走,誰知道老侯夫人會不會把賬全都算到他家主子頭上?誰知道以往的遷怒和怨恨會不會變本加厲?
雖說他家主子身份尊貴,可再尊貴那也是晚輩。再說老侯夫人那邊,侯夫人王氏雖然精明,卻隻是兒媳,偏婆媳關系自來就難,少了羅榮的彈壓,若老侯夫人真的要作妖,侯夫人根本就攔不住。
到時候真鬧出什麽糟心事來,說出去豈不成了他家主子刻薄外家?一想到這,粟米整個人都不好了,不由得滿臉糾結的看向姜衍。
姜衍就跟沒察覺到似的,平靜道:“那你是什麽意思?”
粟米聞言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先前的話有些出格。不由得偷偷往上首瞄了一眼,見姜衍也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心下不禁有些疑惑。但有些想法,意思到了就行,要讓他直接說出來那是不可能的,打死都不可能!
他眼珠子轉了轉,很快便斟酌道:“回主子,屬下隻是覺得,定國侯府以前的宅邸很大,而上京城四季分明,府内花園假山,小橋流水鮮花簇錦四季不斷;可西海郡環境惡劣,再加上老侯夫人本就出身江南,秦家又有秦半城之稱,老侯夫人初來乍到,怕是很難适應,萬一住得不舒坦,那就不好了。”
至于怎麽個不好法,粟米覺得姜衍不可能不懂。可懂的話,爲什麽要明知故問?
難不成是因爲自己對老侯夫人不敬而心生不滿,又或者,是因爲自己表現得太過露骨,讓主子自覺失了顔面?畢竟,任是誰,也不願意自家長輩被個下屬諷刺的。
還是說,自己這一不小心就揭了主子的傷疤?也是,老侯夫人的所作所爲,放誰心裏還不是跟刺呢!
粟米半低着頭,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心裏七上八下的,一時暗惱自己嘴賤,一時又覺得這是自己應該做的。
姜衍将他神色盡收眼底,心裏生不起半點波瀾。直到粟米快要沉不住氣,這才起身道:“行了,就按之前的計劃辦吧。”說罷慢慢踱步到窗邊,半邊身子掩蓋在夜色裏,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粟米訝異的擡頭,“主子當真決定了?”
姜衍轉過身來點點頭。
粟米總算弄清楚姜衍的态度,卻猶不放心,“那萬一呢?”
姜衍擺擺手,平靜道:“你想多了,沒什麽萬一。”
粟米皺着眉小聲嘟囔道:“屬下怕主子爲難。”
姜衍背着手,聞言緩緩勾了勾唇,“這有什麽好爲難的,外祖母禮佛,禮佛之人一飲一啄無不樸素高潔,她老人家自我母後過世一直吃齋念佛,沒準早就超脫于世,又豈會耽于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