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然不同。就連後果也是他一早就想好了的。
按照他之前的猜測,前者還可以讓人理解成他在用自己的身份來爲蔚藍撐腰,後者大抵隻會讓人覺得荒唐。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其影響都是他能夠接受的。
換言之,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在他的可控範圍。
姜衍自信有這樣的能力,因此并不怎麽在意。也正是因爲這樣的自信,他才會一作到底,想順勢看看到底有多少不長眼的會在蔚藍面前挑事。
但事情的發展,與他料想的委實不大一樣——什麽叫做乘坐馬車進軍營的睿王像是跟着夫君回娘家的小媳婦兒?什麽叫做睿王殿下會不會是因爲害羞所以才躲在馬車裏不露面?什麽新統帥一看就有乃父之風威風凜凜?
這不是瞎扯淡嗎!姜衍乍聽這些話臉都扭曲了,反應過來隻覺啼笑皆非。
但眼下時機不對,二人的座駕才剛在演武場外的空地上停下,以骁勇和杜權爲首的一幹将領就迎了上來。接下來的時間裏,姜衍根本就沒有與蔚藍交流的機會。
沒辦法,誰讓他是這群人中身份最高的呢?本着一切以蔚藍爲先的宗旨,姜衍比蔚藍早一步下了馬車。誰料他雙腳才剛落地,演武場上就響起了排山倒海般的聲音,“見過睿王殿下,見過蔚将軍!”
這聲音整齊劃一直沖雲霄,幾乎要震碎人的耳膜。即便姜衍和蔚藍早有準備,還是忍不住心生詫異。
蕭關總共有兩個營地,一個是位于安平鎮的大本營西營,一個是依托蕭山而建的北營。
西營可暫且不論,北營所在的蕭關卻既是啓泰西北的門戶所在,也是啓泰的第一雄關。
但也正因地勢所限,北營的常駐兵馬通常隻有三到五萬,餘下的則全部集中在西營。也就是說,西營的常駐兵力最少有二十五萬。可現如今的西營,莫說是二十五萬了,就是十五萬都不到。
究其根源,還與蔚藍和姜衍有關。
——因着蔚家軍的兵權更替和姜衍就藩,骠騎營與蔚家軍開戰,當時統共派出八萬兵馬,對戰中折損近兩萬。戰事結束後,其中兩萬由魏廣帶領在蒼岩堡建立了衛所,餘下幾萬由李良宵帶領駐守菊山縣。
另有十萬兵馬才剛被杜權派出去墾荒,再除開駐守北營的三萬,西營的兵馬,可不就隻剩下九萬了嗎?即便算上年前年後才剛招收的新兵,總人數也不過堪堪十萬出頭。
蔚藍和姜衍今日到的,正是西營。
他們都料到骁勇和杜權會搞些排場,卻以爲對方隻會集中精銳兵力,可将士們眼下單膝着地,放眼望去,隻見烏壓壓一片人頭幾乎将整個演武場全都占據!
很顯然,西營的所有兵力都集中在此處了,整整十萬人啊!
姜衍是有些擔心。盡管他早就清楚蔚藍的能力,還是無法遏制這樣的情緒。集中所有的兵力對蔚藍來說有利有弊,而成敗恰好在此一舉。蔚藍若鎮得住場子還好,讓所有将士看到她的能力,收攏蔚家軍事半功倍;反之,即便不是功敗垂成,前面的努力也是白費。
蔚藍倒是沒有這樣的顧慮,但她覺得自己這會兒就像個土包子。即便她本身就來自軍營,也無法改變她沒見過這種大陣仗的事實。尤其受身高所限,她方才粗粗估量了一番将士們的平均身高,發現自己幾乎隻能仰望……
有誰能體會小矮子的心情?!
若非清楚骁勇和杜權的爲人,蔚藍幾乎要以爲二人是專門來坑她的。她背着手,視線快速的從一衆将士們身上掃過,心下酸溜溜的。好在她與姜衍心理素質過硬,别管心裏是怎麽想的,總歸面上是一派平靜。
這樣的表現,對二人來說無疑是加分項。
就在二人忙着觀察周遭的環境時,蔚家軍的衆将領也在觀察二人。見二人從容不迫,除了真正心懷惡意的,其餘将領皆在心下暗暗點了點頭。
察覺到周遭的視線,二人相互對視了一眼。讀懂各自眼中的情緒後,不由得笑了笑。
姜衍單手負在身後,一隻手微微擡起,神色平靜道:“諸位将士不必多禮,本王今日隻是來觀禮的,主角應該是蔚将軍。”他聲音與眉眼一樣平靜,甚至算得上是溫和,卻用内力貫穿全場,确保讓在場的每一位将士都能聽清。
蔚藍見狀背着雙手緊随其後,“睿王殿下說的對,衆将士請起!”她聲音清脆悅耳,同樣全場都能聽見。
但二人話音一落,衆将士神色各異。
這也難怪了,今日這出,本來就有許多人存了找茬的心思。有那雞蛋裏挑骨頭的,難免覺得姜衍虛僞。面子話誰不會說啊!哦,你說自己隻是來觀禮的,可你若真的隻是來觀禮的,直接騎馬進來不就行了?
何必搞出那麽大的排場,這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嗎!還特地點明主角是蔚藍,這不僅說瞎話還是個厚臉皮!可睿王來者是客,适當的謙虛幾句合情合理。再說人家本就是沖着蔚藍來的,有私心也無可厚非。
問題還是出在蔚藍身上,作爲即将上任的一軍主帥,你說話怎麽幹巴巴的呢,人家睿王說啥你就說啥,跟個應聲蟲似的。這樣的人當主帥,莫說是振興蔚家軍了,能不能保住蔚家軍的顔面都是個問題!
且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二人一唱一和,這還沒成親就跟穿一條褲子似的,時間長了蔚家軍還能姓蔚?再加上姜衍進軍營時的荒唐舉動,沒準這是個爛泥糊不上牆的,别到時候将蔚家軍敗了都有可能。
當然了,這其中也不乏明白人。姜衍和蔚藍的話不僅本身沒什麽問題,态度還十分明确——蔚家軍與睿王府強強聯合已成定局,且關系比他們想象中更加牢不可破!
而西海郡是睿王的封地,這對蔚家軍來說無疑是好事。至于說睿王行事荒誕不羁有可能是個繡花枕頭,這可能嗎?睿王若真是個簡單的,蔚池能看得上?
别的不說,就隻說他能在謝琳和姜澤的雙重打壓下好好活着就是本事!可他非但活着,還給自己整了個封地!别看西海郡貧瘠,依照謝琳和姜澤對睿王的仇視程度,樓太後留下的懿旨就像個雙刃劍,睿王若是沒點真本事能走出上京?
别開玩笑了,也隻有蠢人才會被表象蒙蔽!
但這同樣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姜衍方才露出來的那一手。
擱以前,睿王不過是傳說中的人物,隻聽說他師從紫芝山三公,不僅學富五車才冠雙絕,還武功卓絕,自成名後一直高居排行榜前三。隻以前一直是傳聞,認真想想,甚至還有些浮誇。
畢竟誰也沒見過那麽完美的人不是?
再說了,姜衍若真那麽能,怎麽沒直接把謝琳和姜澤宰了呢?可有方才這出,相信這話的人倒是多了。皮相和武功是他們親眼所見,至于謀略和手段,能好好活着與蔚家軍結盟難道不算?
再反過來看他們的新主帥,這可是得到蔚池和骁勇杜權親口承認的,若真的沒幾把刷子,這三巨頭能夠爲她冒險?雖然他們一開始對蔚藍的觀感不過爾爾,雖然她個子矮些,雖然她身闆小些、雖然她是個女子,但就憑她剛才那幾句話,就能看出身手同樣不低!
她如今可才十三呀,就是當年的蔚池,也沒這樣的本事!就更别說她能在數以萬計的将士們面前從容應對,這已然是一種底氣!退一萬步說,就算蔚藍真沒底氣又能如何?
他們這些老将又不是死的,蔚家軍能發展至今,可不是單靠運氣,有他們這些老将從旁扶持,再加上睿王,何愁蔚家軍不能興盛?這麽一想,衆将士心中的遲疑自然而然的變成了肯定。
且有這種想法的将士占了絕大多數。即便是對蔚藍接掌蔚家軍還心存猶豫的,也是因爲蔚藍的小身闆和女子身份。可有康二妞這個先例在,這根本就不是個事兒!
“謝過睿王殿下,謝過蔚将軍!”将士們反應過來齊刷刷起身,震天的聲音再次響徹在演武場上空。
緊接着,姜衍被請去了臨時搭建的觀禮席,蔚藍則在骁勇和杜權的帶領下邁向旁邊的高台。
西北向來溫差大,正午時分,陽光普照,天空湛藍如洗。
演武場上雖然數萬人齊聚卻鴉雀無聲。
蔚藍原先還沒什麽感覺,随着逐步上升的台階,心裏慢慢升起一股豪情——通向高台的台階是由青磚砌成,經曆過大西北風雪洗禮的青磚已經染上歲月的痕迹。
其上有稀疏的孔洞,有斑駁的劃痕。孔洞乃風雪侵蝕所緻,劃痕一看就是兵器碰撞造成。兩側的牆壁上同樣如此,有些地方還能清晰看到刻畫的痕迹,偶爾還能零星看到幾個歪歪扭扭的字迹。
蔚藍見此,不自覺伸出手去觸摸,沁涼粗糙的之感似乎能将人帶到過去。
——這裏有血有淚,有喜悅有汗水、有悲情有犧牲。這是個熱血豪情的時代,也是個金戈鐵馬的時代!這裏以拳頭論輸赢,有最簡單的勝負之争,也有最殘酷的權利傾軋!無數蔚家軍将士用生命和鮮血,在這裏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蔚藍的唇角漸漸染上笑意,她心思清明,胸中豪情激蕩,一步一步既沉穩又堅定。
骁勇和杜權見此了然一笑,在邁上高台的那一刻止住步伐。
“去吧。”骁勇拍了拍蔚藍的肩膀,他身姿筆挺,目光溫和道:“二十年前,你祖父也是這樣将蔚家軍交到你父親手上的,你父親一守就是二十年……”他說到這聲音頓了頓,方道:“往上還有你祖父,你曾祖父,你高祖父。”
“啰嗦,讓我來!”杜權推開骁勇,他眼眶有些泛紅,肅容與蔚藍道:“你骁伯伯的意思是,蔚家軍能有今日,是蔚家先祖和無數蔚家軍将士一代一代馬革裹屍打下來的。你父親既然将蔚家軍交到你手上,就說明你有接手蔚家軍的實力。”
他說着扭頭看了眼下面的将士,沉聲道:“我與你骁伯伯也是支持你的,你别看他們人多,也别管那些心思龌蹉的。如今你既然站在這高台之上,就什麽都别管,我和你骁伯伯會看着你,再不濟,還有無數蔚家軍将士的英靈呢!”
蔚藍又是感動又是好笑,聽完後朝二人重重點了點頭,“我知道,多謝兩位伯伯。”她知道她身上的責任有多重,也知道今日之後意味着什麽。但她并不覺得這會成爲她的負擔,反而,這會成爲她的動力。
這麽一想,蔚藍挺直了脊梁,轉身行至高台中央。
她目光環視一圈,在左側的觀禮席上頓了頓,最後落在離她最近的一排将士身上,闆正了神色沉聲開口道:“想必大家對我并不陌生。可我還是想先做個自我介紹。”
她說着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環視一圈,目光堅定道:“我是蔚池之女蔚藍。我的父親,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乃至于我的高祖父、蔚家的每一代家主,都以帶領蔚家軍守疆衛土爲己任。我的父親從十歲開始從軍,從他在蔚家軍中嶄露頭角開始,爲蔚家軍效力整整二十年。如今,我的父親将蔚家軍交到了我的手上。”
“由于身份的原因,我知道有許多将士們并不看好我。因爲從我站在這裏開始,就意味着責任和生死。百年來,大夏人的鐵騎被蔚家軍攔在蕭關難進寸步,蕭關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無數的蔚家軍将士抛頭顱灑熱血換來的。
蔚家軍能有今日不易,蕭關能有今日的安定不易,我深深理解你們的顧慮,也尊重你們。可我還是想做些什麽,我并不因爲自己的身份和年齡膽怯自卑,隻因我是蔚家的女兒。
先人遺志永遠深刻在蔚家人的骨子裏,蔚家軍軍魂猶在,大夏人的鐵騎無法摧毀蔚家人的脊梁。幾代人共同守護的土地将會是我新的家,誰也無法阻擋我壯大蔚家軍繼續守護這片土地的決心,現在,你們有什麽想說的嗎?”
蔚藍先是動之以情再是曉之以理,說到最後擲地有聲。了解她的人絲毫不會懷疑她有這樣的實力,但對不了解她的人來說,最後一句不免有些狂妄。
也因此,蔚藍話音一落,底下的人反應不一。
骁勇和杜權滿目欣慰,其他将領暗暗點頭。
容光混迹在一幹将領中間臉色不停變換。但前兩日發生的事情已經給他敲響了一記警鍾,他由原先的主動變爲被動,現在想要光明正大的站出來反對已經不合适,是以隻能偷偷給自己的心腹使眼色。
姜衍與蔚栩聽濤等人則是與有榮焉。
尤其姜衍,他原本還有些擔心的,此時望着高台上那個纖瘦筆挺的身影,胸腔處鼓蕩着一股陌生又驕傲的情緒,一顆心砰砰砰的幾乎要跳出來。
這是他心悅的姑娘,她聰慧又沉穩,蔚家軍的兵權唾手可得時,她不驕不躁,面臨考驗時,她從容不迫。她看起來并不像個将軍,更談不上揮斥方遒和慷慨激昂。
可她堅韌踏實,溫暖和煦得像個小太陽,她站在高台上光芒萬丈,似乎能将他心底的黑暗全都照亮;她包容細膩,又猶如淙淙溪流,在他心間靜靜流淌,讓始終積而不化的堅冰緩緩融化。
他知道,那股陌生的情緒名爲嫉妒。因爲從今以後,會有更多人看到她的好,她會與這數萬将士朝夕相處,甚至比跟他相處的時間更多……這是他的姑娘啊,她的每一分好,都應該被他妥善珍藏!
但想想蔚藍的脾性,這是根本就不可能達成的,又怎能讓姜衍不妒?
就在衆人思忖間,底下的将士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有了容光的暗示,加入的人越來越多,聲音也越來越大。
蔚藍見此擡了擡手,皺眉道:“這就是蔚家軍的軍紀?”她聲音輕飄飄的,語氣中帶着明顯的不贊同。
心裏沒鬼的還好,知道這是他們自己做的不好。
有異心的就不一樣了,蔚藍話音剛落,當即就有人跳出來高聲道:“蔚家軍的軍紀怎麽了,連個黃毛丫頭都能壓咱們一頭,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這也算在預料之中了,蔚藍聞言笑了笑沒吭聲,準确在人群中捕捉到那人的身影。
骁勇和杜權深知其中關竅——今日本來就是蔚藍的主戰場,換成他們任意一人出面将事情壓下,結果都隻會适得其反,二人自然不會在這時候多事。
就連骁勇和杜權都沒吭聲,其他的将領就更不用說了。蔚藍想接手兵權,就遲早要經曆這遭。這些人雖然不懷好意,說的話也不中聽,但道理就是這麽個道理。
他們平日裏隻聽骁勇和杜權将蔚藍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但到底有多少水分,卻誰也不知道。如今真相就在眼前,自然想好好見識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