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他是打着增援尹卓的名義發兵,事情若成了,就連洪武帝都要多加贊賞。到時候尹卓回去又能讨得了什麽好?不僅要背負罵名接受朝廷處罰,還會徹底與骠騎營的兵權失之交臂。
整個計劃裏,尹尚唯一失算的,大概就是蔚藍與姜衍的及時回防、并在控制住局勢後,迅速查清騰沖麾下進入西海郡的路線,很快就來了個如法炮制,讓尹尚始料未及。
這麽一想,婁延淳倒是對尹卓方才的話多了幾分贊同,尹尚能爲了一己私利置将士們的性命于不顧,其人不僅狡詐多思精于算計,還涼薄狠辣至極。可反過來看,尹尚機關算盡,最後不還是栽到蔚藍和姜衍手裏了嗎?
所以說,中原人狡詐這話還真的半點都摻不得假。
但婁延淳不知道的是,尹卓的心性,比之尹尚不遑多讓,甚至有過之而無不急。
若說尹尚是爲了一己私利不擇手段枉顧将士性命,那尹卓就是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尹卓出身平南王府,因生母出生親樓自小就不得寵,還是拜了那木雄爲師才學了一身本事。
大抵是從小就受盡了冷眼,尹卓對皇室的涼薄自私也就認識得格外深刻。若他是勳貴或尋常百姓家出身還罷,即便手握重兵,也不至于讓洪武帝防備至此。但他偏偏出身宗室,随着諸皇子逐漸長大,洪武帝收攏兵權的決心越發強烈,也就漸漸容不下他。
此番出兵西海郡,不過是他洞悉了洪武帝的心思,清晰自己的定位——尹尚和洪武帝想要骠騎營的兵權,他既想要蔚家人的人頭又想尋個合适的借口全身而退,兩者之間能不謀而合,說到底,不過是他順水推舟。
隻他也有算漏的時候。正如婁延淳所想,他沒算到尹尚會那麽豁得出去,即便是想讓他吃敗仗,也不至于背後插刀。可事已至此,懊惱後悔盡皆無用。
婁延淳初出茅廬,還不怎麽懂得隐藏情緒,方才的一番話雖然自忖隐晦,實則意思已經全都到了。尹卓與尹尚打交道的時間更長,自然對他知之甚深。
可他既信不過尹尚,與神行軍亦是死敵,眼看着後面的人漸漸逼近,尹卓十分暴躁,咬牙吩咐婁延淳道:“先将人拎過來。”
婁延淳意會,立即拎了人到尹卓跟前,又将他口中的汗巾扯出來。
尹卓半蹲着身子起身上前,直視着那斥候的眼睛道:“聽着,想活命就好好替本将軍與你家王爺傳話。”
斥候方才挨了一掌,疼得額頭上直冒汗珠子,婁延淳和尹卓方才的話他也聽到了,尹卓想說什麽,他心裏大緻有數,當即點頭道:“将軍請說,卑職定然一字不落的帶到。”
尹卓負手起身道:“回去轉告你家王爺,他已經坑了本将軍一次,讓他别遇到事情就躲起來做烏龜王八蛋,我大夏兒郎還沒那麽孬。”
說着轉身,“方才的話你也聽到了,神行軍的人很快便追上來,對方目前隻六百來人,打着逐個擊破的主意,若本将軍與你家王爺聯手,尚有一戰的實力,可你家王爺若想與本将軍各自爲陣,到最後恐怕誰都回不了梵音城。”
“至于本将軍與你家王爺的私人恩怨,大可等事後再一并解決。”
斥候聞言點了點頭,婁延淳掏出匕首将他背後的繩索割斷。這人倒也沉得住氣,起身後揉着腕子抱拳道:“将軍可還有别的吩咐?”
自然是有的!尹卓回頭瞪着那斥候道:“再叮囑你家王爺一句,兩刻鍾後在十裏外的小樹林裏彙合,讓他别想着躲起來就萬事大吉,也别打着讓本将軍替他墊背的主意,更别耍什麽小心思,誰都不是傻的,真惹火了我,本将軍不介意先收拾了他,大不了大家一起去死。”
這話從尹卓口中說出來格外有底氣,尹尚的影衛和鷹衛所剩無幾,身邊的全部人手加起來也不足一百,而他現在還有将近兩百的人手,若尹尚真耍什麽花樣,他完全可以趁神行軍的人沒到,直接将人全都解決。
他也不擔心回去後無法給洪武帝交代,反正洪武帝也是因爲針對他,近兩年才對尹尚這個兒子逐漸重視起來的——說白了,尹尚以往隻不過是個小透明般的人物,死了也就死了,到時候他直接推到神行軍身上,洪武帝沒證據,又能拿他如何?
再一個,他此番回去本來就沒什麽好果子吃,俗話說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提前弄死個心思深沉喜歡弄鬼的皇子,他穩賺不賠。
斥候聽得後背上直冒冷汗,尹卓半眯着眼道:“可記清楚了?”
“記清楚了,卑職這就去!”斥候聞言連頭都不敢擡,抱了抱拳飛快的轉身離開。
婁延淳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心下惴惴道:“将軍,要不末将再派個人跟上去。”
“怎麽,你覺得這人不妥?”
婁延淳搖頭道:“那倒沒有,隻多個人,萬一有所疏漏,也好及時應對。”
萬一那人被吓破了膽詞不達意呢?上位者心裏的彎彎繞繞多,往往是少一個詞多一個詞他們都要斟酌半天,别會錯了意才是麻煩。更甚至尹尚會有意爲之,收到消息後立馬就帶人跑路也猶未可知。
尹卓當然明白婁延淳的意思,但他自己也留了一手,因而并不怎麽在意,拍了拍婁延淳的肩膀道:“放心,你們都是我帶出來的,我必然要将你們全都帶回去。”言罷揮了揮手,隻留下幾人接應,餘下的人繼續前行。
黑暗中,雷冰将尹卓一行人的動靜盡收眼底,又過了一刻鍾,白貝的身影飛快從林中蹿出,壓低了聲音問道:“如何,尹卓可是往約定的地點去了?”
雷冰叼着個幹癟癟的野果,聞言嗤笑了聲,“哪兒來的約定的地點?這山裏到處都是樹林,要如何區分小樹林?”不過是最簡單的語言陷阱,但他對尹尚的反應同樣好奇,“你那邊呢?”
白貝一身勁裝,雙手環臂道:“尹尚估計是真的有些怕他,已經帶人去了。”
雷冰不以爲然,“尹尚哪裏是怕尹卓,他這是做賊心虛,沒料到尹卓還活的好好的,且這麽快就要與他見面,怕真的把尹卓惹毛了,尹卓将他的行蹤洩露出去。”
“那再等等?”白貝擡了擡下巴,“等下估計會有好戲看了。”
“那是,我家世子爺說了,這兩人早就結下梁子,見了面隻有狗咬狗的份。”說罷吹了個響哨,縱身一躍輕飄飄追了上去,白貝也不含糊,勾了勾唇緊随而上。
陳虎和周未不慌不忙的帶着人墜在後面,收到訊号後面露喜色,尤其陳虎,歡喜過後又有些不可置信,低聲喃喃道:“難不成這事兒還真成了?”到底是堂兄弟啊,已經成落水狗,這小心思怎麽就跟使不完似的?陳虎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周未聞言冷嗤了聲,下令讓隊伍原地休整,這才道:“有什麽不可能的,上京城那位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明裏暗裏都派人刺殺多少次了。這兩位雖說有些分不清場合,到底不是親兄弟,兩人間的矛盾也是實打實的。再說了,這二人可沒打算自己動手。”
也就是說,對方這是算準了後續,要借他們的手……陳虎低咒了聲,“他娘的,老子等下就成全他們!”言罷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扇在才剛擒住的精衛身上,隻聽咔嚓一聲,那精衛的肩膀已經軟塌塌垂了下去。
好在那人被點了穴道,眼下又正昏着,即便再疼也喊不出來。周未适時勸阻道:“先别動怒,這人還有用呢,現在弄死可就不好玩了。”
陳虎遺憾的收回手,朝身後打手勢道:“等會恐會有一場惡戰,兄弟們都警醒着些。”
周未聽了差點沒翻白眼,吓唬誰呢,也不看看身後的這些青瓜蛋子能不能經得起吓。可他扭頭一看,發現這些青瓜蛋子面上全是興奮之色,便也覺得陳虎的話并不算錯——這些人也确實是欠敲打了!
他們都是從卧龍山莊出來的,其中部分曾在骠騎營攻打麻城的時候被周敦厚帶着守城。之後骠騎營大敗,這些人幾乎沒怎麽出力就沾蔚家軍的光開始享受勝利喜悅了。緊接着尹卓潰逃,這些人全都被召回卧龍山莊,被白條白貝兄妹帶着一起前往折多山,路上雖一直盯緊了尹卓一行緊追不放,實際上的正面交鋒卻一次也無。
可尹卓帶的是什麽人,尹尚手下帶的又是什麽人?前者跟着尹卓出身入死,至少是能與伏虎營一較高下的,至于後者,周未雖然沒能與之交手,但能被尹尚用在關鍵時候保命,想也知道不是什麽好相與之輩。
而他身後這群青瓜蛋子,隻有極少部分是卧龍山莊的老人,餘下大部分是各地流民,亦或貧民。便是卧龍山莊的老人,加起來也不過訓練兩年。兩年時間不短不長,卧龍山莊近兩年發展的好,這些人吃的好喝的好,身手也确實不錯,但與真正在戰場上厮殺過、從屍山血海中拼殺出來的相比還是多有不及。
想着不由叮囑道:“陳大的話不錯,對方人數上雖遠不及咱們,卻個個都身經百戰,我等切不可被先前的勝利沖昏了頭腦。須知這是咱們離開卧龍山莊的第一戰,小主子既然讓咱們跟着淩家主到折多山來,那是信得過咱們,咱們可不能因爲大意丢了小主子的臉。”
要按周未的意思,丢臉隻是明面上的說法,尹尚和尹卓已經潰逃,周未相信,就算他們真的敗了,蔚藍也不會多說什麽,因爲蔚藍本身就沒想過直接要了尹尚和尹卓的命。
可關鍵是,這些青瓜蛋子能有今日委實不易——無論是卧龍山莊的老人還是才剛加入的新人,這些人無不是吃夠了苦日子看不到出路的,如今好不容易有條出路,自然應該好好顧惜自己的小命。
誰也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誰的命不是命呢?跟着蔚藍也好,進了淩雲門也罷,隻要他們踏踏實實,過個三年五載還能活下來的,自然能有好日子過。
當然了,蔚藍隻是暫時不想要尹尚和尹卓的小命,卻沒說要留下他們身邊的人。關于這點,周未雖隻是個山匪,手中從來沒掌過權柄,卻并不難理解蔚藍的心思。
他家小主子這是擺明了想将二人削成光杆司令再放回梵音城啊,想想看,無論是尹尚還是尹卓,在對西海郡用兵之前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他們野心勃勃圖謀不小,他們習慣了身邊有人差遣、習慣了隐藏自己的實力、習慣了高高在上,可若是他們一敗塗地,就連跟前最心腹的人都無法留下呢?
想到這周未唇角彎起一個愉悅的弧度,攬過陳虎的肩膀與他低語了幾句。
陳虎連連點頭,摩拳擦掌的道:“我看行,你我各帶一隊人馬,再加上有雷侍衛在,勝算應該很大。”
“不僅有雷侍衛,還有白條呢。”周未習慣了直呼白條白貝的名字,一時間還有些改不過來,頓了頓方道:“說起來家主與小主子相處的時間最長,對她的想法應該更了解才對,我琢磨着,他應該早有成算,要不如何會将餘下的人全都撤走?”
陳虎聞言虎目圓瞪,“你真這麽想?我覺得不大可能,不是說鄧楊鄭三家鬧幺蛾子,家主要帶人鎮壓麽?這三家在折多山盤踞多年,誰知道私底下有多少人手?家主與三家有滅門之仇,又是大張旗鼓的回折多山,擺明了要清算舊賬,三家怎麽會不早做打算?”
周未噓道:“也就隻有你才這麽想,若三家真能翻出浪來,蔚十三會放心帶人離開?小主子讓家主回折多山,可不是讓他回來受氣。再者說了,三家才被尹尚耍了一通,緊接着又被神行軍殺了個七七八八,在沒摸清家主底細之前,哪裏敢貿然出手?”
陳虎想想也是,這回是真信了,但他緊跟着又好奇起來,扭頭低聲問道:“那你說家主會如何處置鄧楊鄭三家?”
這話周未可不敢說,半眯着眼道:“滅族之仇,據說家主還有個最小的妹妹流落在外不知死活,你說呢?要是你,你會怎麽做?”
“千刀萬剮也不爲過!”陳虎握了握拳義憤填膺。
周未笑着搖了搖頭,“鄧家是尹尚的走狗,千刀萬剮怎麽能體現他們的價值?所以說你是粗人,也隻有粗人行事才會不計後果。”
陳虎聞言一噎,黑暗中,一雙虎目瞪得溜圓,“那你說家主會怎麽做?會不會派人策應咱們?”
周未沒答,徑直往折多山的方向望了一眼。隻可惜天色已黑,深山老林裏樹葉密密紮紮遮天蔽日,耳畔隻餘風聲,甚至連天幕都看不到,就更不用說看到折多山了。
說到折多山,不免說到淩家,說到淩家,自然要說到白條。
當初淩家滅門,鄧家不僅将淩家主仆全都殺了,爲斬草除根,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一把火将偌大的淩家燒了個精光。
這些年白條和白貝因着調查當年的事曾回來過幾次,每次都會到淩家老宅走上一趟,淩家上下,除了他祖父關鍵時候搶下來的部分書籍還保存在密室,其它的東西還真的半點都沒剩下。
白條與白貝也是做事穩妥的,未免打草驚蛇,密室裏的書籍半分沒動。也就是說,淩家隻剩下個空架子。這些年,也不知鄧楊鄭三家是因爲心虛還是忌諱,總之,淩家當年滅門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如今還是什麽樣子。
但也正因爲淩家滅門之時是什麽樣子,現在還是什麽樣子,白條的忽然出現,才更加讓鄧楊鄭三家感到膽寒——楊家和鄭家還罷,因着罪魁禍首是鄧家,白條沒直接拿這些人開刀,但鄧家人就不同了。
幕色漆黑,其上稀稀疏疏點綴着幾顆星子,淩家舊宅的空地上已經搭建了不少的帳篷,周圍的火把将這一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晝;山風呼嘯,将火把吹得獵獵作響,中間一圈的空地上,赫然放着把太師椅。
侍衛按照吩咐,将鄧家上下三百二十六口人堵上嘴全都綁了,男子一邊,女子一邊,奴仆一邊。眼看着戌時已過,侍衛這才掀簾子進來,與白條禀報道:“家主,時辰到了。”
白條聞言呼吸一頓,放下手中的棋子道:“知道了。”
坐在他對面的男子緊跟着落下一子,擡眸輕笑道:“真要去?依我看,這些人全都死有餘辜,你又何必爲難自己。”他聲音淡淡的,目光卻有些玩味,“眼看着仇人近在眼前,非但不能直接殺了,還要與對方虛以委蛇……啧啧,這可不是什麽好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