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姜衍既然不曾挑破,蔚藍也不多說。
她和姜衍雖有許多相似之處,本質上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上輩子她雖然混的不錯,卻隻是個兵。兵者,國之利器也,長期活動在第一線,更加擅長沖鋒陷陣。而姜衍不同,這人從一出生開始就身處權謀争鬥中心,說白了,人家是玩政治的,專業不對口,哪來的可比性?
那麽問題來了,就連她這個幹體力活的兵油子都能勘破其中玄機,姜衍這個動腦力的上位者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所以,他方才的話到底是試探還是安撫,亦或兩者皆有?
蔚藍不願意将事情想得太過複雜,尤其是自己信任的。但翡翠島不僅關系到肅南王府,也關系到樓褚兩家,有些話不應該從她口中說出來。也因此,不管姜衍的本意到底如何,她都不能順着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尤其西海郡百廢待興,他們需要用到比平時更多的專業性人才。
俗話說時間不等人,抛開西海郡的現狀不提,蔚池公然與姜澤撕破臉,李良宵屯兵菊山縣、神行軍大敗尹尚、北征軍與鐵騎營的戰争還在繼續、龍衛刺殺失敗、謝術昭殒命,若無意外,龍衛将會繼續在績溪郡折戟……
再加上漕運和黑河郡暴露出來的隐患,這一樁樁一件件,足以讓頭腦發熱的姜澤徹底冷靜下來,短時間内,他是必然不敢與蔚家軍硬扛的。但這畢竟是短時間的,蔚家軍的仇家可不止姜澤,别忘了,還有尹尚和尹卓呢。
尤其西海郡位于大夏和啓泰中間,從地圖上看,就跟個夾心餅幹似的。
蔚藍敢打包票,但凡蔚家軍與姜衍對姜澤窮追猛打,尹尚和尹卓絕對會伺機而動。到時候不僅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費,姜澤和尹尚尹卓也會再次聯手,保不齊就連洪武帝都會直接下水。
所以,蔚家軍對姜澤的威脅同樣隻是暫時的——姜澤雖然不堪,卻到底是聖元帝欽定的皇位繼承人,如今是自顧不暇,也沒被逼到絕境,一旦等他騰出手來,棘手的就該是姜衍和蔚家軍了。
說白了,眼下正是西海郡發展的關鍵時期,在幾方勢力全都受到重創尚未恢複元氣之前,誰的動作更快,誰的實力發展得更加壯大,誰就有機會站在食物鏈的頂端。
這點蔚藍清楚,姜衍清楚,姜澤和尹尚尹卓同樣清楚。
尹尚尹卓還罷,二人雖然野心勃勃,行動上卻相互轄制,不僅如此,還有洪武帝居中制約。就更别提二人如今正在西南邊陲的叢林中相互追逐,最好的局面不過是暫時達成和解了。但尹尚接連在西海郡與折多山失利,又有神行軍并淩雲門介入,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事實上也的确如此。
雷文珞與麒麟衛前後夾擊,尹尚退出折多山後雖能直接取道尼瑪城回到大夏,但要取道尼瑪城,經過岷獨峰後,還須得前行好幾百裏。而在此之前,騰沖派出的千人精銳部隊已經全部覆滅,再加上墊後的影衛發現鄧楊鄭三家隐有前往尼瑪城的迹象,尹尚當即便決定從西南邊陲的叢林繞行。
在尹尚看來,此舉不僅可以避免被鄧楊鄭三家黏上洩露行蹤,也可避免與麒麟衛甚至是蔚家軍正面遭遇——也不怪他多想,從蒼岩堡到折多山僅一條路,騰沖部下精銳也不是吃素的,尹尚并不覺得單憑麒麟衛就能無聲無息的将這千人盡數斬殺。
最大的可能,是對方已經将這條道趟平,其後還墜着大批埋伏的蔚家軍。要不長達兩個月圍而不攻的雷文珞,如何會舍得下這樣的狠手?要知道折多山易守難攻,集中全部的兵力進攻,并非上上之策。
但雷文珞有恃無恐,具體緣由便也不言而喻。可取道西南叢林就不同了,盡管山路難行,時常有猛獸出沒,但猛獸再厲害也隻是畜生,又如何厲害得過心思狡詐揚名已久的蔚家軍和神行軍?
因着鷹衛幾乎折損殆盡,尹尚隻帶了餘下幾名影衛和幾十名親衛随行。又因要穿山而過,衆人輕裝上路,從折多山背面下山後,一直前行了百十來裏才彙入左側山林。
這時候有關折多山的動靜已經全都聽不見,衆人雖奔走一路略顯疲憊,卻因身後并無追兵而大松了一口氣。尹尚更是爲自己的決定暗自慶幸,但這種情緒很快便被現實無情打破。
卻是在這日日暮時分,一行人剛尋了峽谷剛歇腳,便察覺不遠處有小股人馬逼近。尹尚頓時警覺,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斥候,怎麽回事?”
斥候隊長也冤枉的很,戰戰兢兢上前回禀道:“啓禀王爺,屬下方才派人探過,周圍二十裏内确實沒人。”不但沒人,甚至連兇獸都沒看到幾隻。
“再探,這動靜總不可能是動物發出來的。”尹尚說完已經起身,徑直帶着玉樹往左側的高地行去。
玉樹在前面開路,皺眉思索着道:“王爺,依屬下看,沒準是咱們自己人也不一定,若是追兵,應當從右後方逼近,而不是正前方,除非對方能料到咱們的撤退路線。”
但這很顯然不可能。尹尚畢竟是一國王爺,又是跑路,無論是爲了盡快脫離險境還是爲了省時省力,棄岷獨峰前往尼瑪城後,也還可以從折多山背面往右切入。
誰能想到他會繞遠路走最左邊的叢林?再說西南叢林與大夏接壤,無論是蔚家軍與神行軍都不熟悉地形,就算對方料到他們的路線,也未必敢帶兵深入。
尹尚一路上都在琢磨回梵音城後如何與洪武帝交代,又想着騰沖的下落,在玉樹提醒之前,還真沒想過這茬,聞言不由身形一頓,扭頭道:“你是說,這有可能是被神行軍打散的殘兵?”
玉樹點頭,“咱們下山的時候,神行軍還沒攻上山,但山下的部署卻不難猜測。依照形勢推測,若四驸馬防守的右路被攻破,中路必然失守。待得神行軍上山,中軍與右軍首當其沖,倒是左路軍……”
餘下的玉樹沒說,尹尚也不難猜到。左路軍最是靠近左側的山林,若中路軍與右路軍被攻破防線,左路軍必然會被堵個正着。在寡不敵衆的情況下,左路軍最好的出路便是進入山林,如此還可保全一些實力。
尹尚内心贊成玉樹的說法,行爲上卻不敢冒險。他比玉樹多了個心眼,神行軍和麒麟衛固然對山林地形不熟,可左路軍能跑,神行軍和麒麟衛爲什麽就不能追?
萬一自己被拖累了呢?更甚至,對方完全可以将左路軍盡數剿滅,換上大夏兵的衣服以假亂真!麒麟衛一開始不就這麽幹的麽?若自己失了防備之心在同樣的地方跌倒兩次,豈不是蠢?
當下吩咐道:“先掃清痕迹靜觀其變。”若是自己人,那當然是好。
但若不是,他們現在再跑反倒落了下乘——對方既然能追進叢林,就表示有所依仗;這依仗有可能是人數,也有可能是單兵實力,但無論是哪一種,他們貿貿然跑都會留下痕迹引得對方警覺。
與其如此,反倒不如尋所隐秘之處避其鋒芒。
玉樹深以爲然,朝身後的人打了個手勢,這人轉身便折了回去。片刻後,原本還警戒的餘下人清理了痕迹全都往尹尚所在的高地靠攏。
這高地本就是斥候一早就踩好點的,後面是個山澗。山澗兩側皆是峭壁,入春後積雪融化,從上面看,隻能看到一條丈許寬的銀白飛濂,底部全都是黑黢黢的,但在最下面一層,卻足夠藏身百人。再加上水流聲,等閑還真發現不了。
尹尚想得很好,不管這小股人馬到底是誰的人,對方之所以往此處行進,很大可能與他們懷着相同的目的,那就是此地靠近水源。也因此,隻要他隐藏好行蹤,對方總不可能再此久呆。
但現實往往出人意料,來的人既不是神行軍也不是麒麟衛,更不是騰沖麾下,而是尹卓帶領的一百多名精衛——神行軍與騰沖部下打得如火如荼,折多山上烈焰燃燒鬧出的動靜不小。
而尹卓逃往折多山的目的本就是爲了尹尚,又怎麽可能将折多山近幾日的動靜忽略過去?都說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就是敵人,尹尚會不斷派出斥候查探消息,尹卓亦然。
且尹卓與尹尚不同,尹尚手下雖然有兵,卻沒親自帶領,但尹卓是那木雄的徒弟,自小就在軍營長大,再加上他掌管骠騎營多年,無論是對戰場的敏銳度還是掌控力,都不是尹尚能比的,要不又怎麽可能在蔚家軍窮追猛打的情況下安然脫身呢?
更何況還有個後起之秀的婁延淳呢。
但也正因蔚家軍的窮追猛打,尹卓與其手下一幹精銳的神經已經繃到極緻——雷冰帶領的近百神行軍與陳虎周未帶領的五百淩雲門,已經将尹卓麾下的精衛消耗了大半。餘下的人猶如驚弓之鳥,在尹尚已經潛逃的情況下,尹卓自然是小心小心再小心。
也因此,尹卓比尹尚更先一步派出斥候,幾乎對方斥候甫一現身,尹卓就下令婁延淳将人捉了。待得确定尹尚要躲,尹卓氣不打一處來,問身後的精衛道:“後面的追兵還有多遠?”
“大約三十裏地。”精衛閃身上前,回話的時候卻有些遲疑,抱拳道:“不知是不是對方改變了策略,屬下發現身後的追兵減少了些,就連速度都慢下來了。”
“再探。”尹卓揮手讓精衛退下。
婁延淳若有所思道:“會不會是對方分散開了,想先讓咱們放松警惕再圍而攻之?”對方一開始派出的足有兩三千人,這一路上他們折損了近半的人手,按說對方士氣正盛,沒道理等他們都跑不動了,對方反倒撤了人手,“還是說,對方是拿準了咱們已經無力反抗?”
尹卓聞言沒吭聲,摩挲着下巴細細思索了一番,良久才道:“倒也未必。”
“還請将軍解惑。”婁延淳朝尹卓抱了抱拳,又道:“總不會是對方有心放咱們一馬吧?”
但這又怎麽可能呢?就不說九曲河道與麻城了,單骠騎營屠了菊山縣,蔚家軍就不可能對他們手下留情。
尹卓聞言冷哼了聲,反問道:“若你是雷文珞,你會怎麽做?”
婁延淳還真被問住了,想了想才道:“莫不是想直接讓咱們與中原王的人對上?”
尹卓的臉色有些難看,隻天色漸黑看不真切,幾乎咬牙切齒道:“想得倒美。”他與尹尚的确不對付,一路奔襲繞到折多山也确實别有所圖,可他與尹尚是堂兄弟,内裏怎麽鬧都沒關系,關起門來還是一家人。大局當前,雷文珞憑什麽就認爲他們一定會自相殘殺?
“莫非将軍也這麽想?”心中的猜測得到證實,婁延淳倒吸了一口涼氣,“也不知這主意是誰出的,當真是歹毒之極。”
“中原人曆來狡詐,又有什麽事情是幹不出來的?”說起對中原人的仇恨,尹卓比任何人都來的深刻。他目光陰沉,說罷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目光中已經隻餘平靜,問婁延淳道:“可有破局之法?”
“這……”婁延淳不妨尹卓會忽然問自己,頓了頓道:“将軍心意已決,要屬下來看,想要破局,關鍵還要看中原王的意思。”換句話說,尹卓已經打算言和,隻要尹尚那邊沒什麽意見,兩隊人馬合二爲一,這困局自然能解。
但關鍵是尹尚到底怎麽想的沒人知道。有些話婁延淳不好直說,他相信尹卓心裏也是有數的。要按婁延淳自己的意思,他覺得尹尚其人并不可信,因爲這人有前科在!
而且還不止一次,一次是骠騎營深入西海郡腹地,尹尚雖下令讓騰沖出兵幹擾肅南王府的視線牽制住神行軍,卻沒按照約定時間及時派兵增援,反倒是事後惺惺作态。
當時骠騎營大敗已成定局,騰沖部下接到命令夜襲西海郡沿途哨卡雖打了蔚家軍一個措手不及,卻對大局沒有任何助益。非但如此,還因蔚藍和姜衍及時帶兵回防,直接将進入西海郡的兩萬将士全都留下了。
婁延淳年輕氣盛又一心報效朝廷,思及此不由的滿心憤恨。這些可都是大夏的兵卒,即便這些人跟他沒什麽關系,可進入九曲河道的呢?死在塘壩縣、死在麻城和坳谷的呢?
若非尹尚言而無信,蔚家軍後路有人牽制,進入九曲河道的兄弟們即便遭到埋伏,也絕不至于折損殆盡。當時真信田沖幾人還在,沒準已經将蔚藍和姜衍活捉了也不一定。
若蔚藍和姜衍被活捉了,還怕秦羨淵臨時反水?戰場上瞬息萬變,所有事情一環扣一環,當真是一子錯滿盤皆輸。有時候他甚至想,骠騎營之所以大敗,歸根結底還要算到尹尚頭上。
且他會這麽想也不算冤枉尹尚——尹卓之所以會決定出兵,不正是因爲尹尚的撺掇麽?事前說得多好啊,信誓旦旦滿腔赤誠,又是糧草又是手書,可等骠騎營真的出兵了,這人掉頭就釜底抽薪,直接讓他們的後背曝露在敵人的刀劍之下,說過的話跟放屁無異!
至于另外一次,那就要說到夜襲西海郡哨卡的兩萬将士了。
這兩萬人是騰沖麾下,而騰沖是尹尚的心腹。當時他與三百精衛護着尹卓進入狐山,在旁人看來,尹卓被蔚家軍追得東奔西逃,已經與外界徹底失去聯系,尹尚這時下令夜襲哨卡的意義何在?
婁延淳大膽的猜想,彼時邬天霸被風雨樓的人阻攔在格達草原以北,旁邊還有個北戎虎視眈眈,而臨縣隻餘幾萬兵馬,由尕都爾坐鎮。若騰沖麾下的兩萬兵馬沖擊哨卡成功後直奔臨縣,而蔚藍與姜衍又沒來得及回防,這兩萬将士是不是就有機會進駐臨縣了?
那麽進駐臨縣之後呢?蔚家軍哨卡被襲,百姓被屠,别說蔚藍了,就是杜權和骁勇都咽不下這口氣。彼時恰逢李良宵屯兵菊山縣,啓泰朝中蔚池公然抗旨……
這說明什麽?說明蔚池已經不打算再忍,說明姜澤已經徹底失去對蔚家軍的制約。既然啓泰皇室已經失去對蔚家軍的制約,那杜權和骁勇還需要忍麽?換成誰都忍不了呀!
要知道,蔚家軍有整三十萬,臨縣頂天了不過二十萬,在過去的十幾年中,蔚家軍有無數對臨縣發兵的機會,可蔚家軍并沒。究其原因,難道不正是因爲啓泰皇室對蔚家軍的打壓和忌憚麽?
這下好了,杜權與骁勇已經忍了多年,偏騰沖麾下的兵惹了馬蜂窩直接退守臨縣,臨縣又本就沒多少兵馬,等蔚家軍打上門了,尕都爾應是不應?難不成還能躲起來當烏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