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正清也不清楚,搖頭道:“無論是與不是,隻要陛下不插手,就與咱們沒什麽關系。眼下朝中不穩,菊山縣的歸屬才剛決定,怎麽做才是最好,相信陛下心中定然有數。”
姜澤當然清楚現階段不宜再生事端,但理智與感情完全是兩回事。
菊山縣的事情雖然才剛議定,卻成了他心裏的一根刺——要不是擔心逼急了蔚家軍直接揮軍北上,他這當皇帝的,何至于如此屈辱的讓步?
也正是因爲菊山縣的事情,他才更加咽不下這口氣,頭腦發熱的想拖蔚池下水,卻忘了蔚桓是他的心腹,他們是一榮俱榮的關系,朝中上下已經經不起震蕩!甚至任何風吹草動都會演變成蔚池手中的筏子。
可就這麽放棄,讓他如何甘心?因而咬着牙道:“那此事就這麽算了?”
“陛下待要如何?以蔚桓爲突破口拉蔚池下水固然可行,卻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根本就動搖不了蔚池的根基。”謝正清看着對面的青年倍覺無力,卻還要顧忌姜澤的自尊心,耐着性子道:“明知不智的事情,陛下爲何還要去做?”
“難道就不能等等?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陛下到底在急什麽?陛下繼位乃先帝親自下旨名正言順,如今江山在握,隻要能沉得住氣,何愁不能肅清朝野?”
但姜澤的自尊心早就被戳了個稀巴爛,半點也察覺不到他的苦心。卻忍着沒對謝正清發火——人情這東西最是經不起消磨,他現在的處境可說是腹背受敵,若再與謝家離心,真正能用的人就更少了。
“外祖父說的簡單。”他一字一頓咬牙切齒的,說完這話眼中已經是一片赤紅,望着謝正清的目光瘋狂中透露出委屈,“可您也說了,這天下江山是朕的,爲什麽朕想要收回兵權就千難萬難,爲何父皇明明将皇位交給了朕,老三卻偏要跑出來蹦跶,甚至還有人暗地裏議論他皇後嫡出的身份,難道朕的身份就比不得他?
朕也是父皇的兒子,還是長子,是父皇看重的長子!因母後之故,朕從小就拼命努力,什麽都想做到最好,想讓他們忘了母後的身份,可他們爲什麽就看不到,爲什麽要緊抓着母後的身份不放,甚至連朕都拖進去?
外祖父不是說事在人爲麽?這世上難道不是弱肉強食能者居之?爲何朕已經拼命努力了這些人全都看不到,卻拿着母後與朕的出身來說事?難道朕不是皇室血脈?
朕也不想着急,可你看看他們已經猖狂到什麽程度了?老三又何曾将朕放在眼中了,蔚池調兵菊山縣的事情,若無老三撐腰,他怎麽敢?他這是打量着老三人已經到了西海郡,變着法的蔚家以後的前程鋪路呢!
外祖父不如告訴朕,朕應該怎麽做,難道朕此時不出手,他們就會手下留情,就不會觊觎朕的帝位?不,他們不會,他們隻會認爲朕軟弱可欺,以爲朕怕了,接下來就會變本加厲!
朕也想息事甯人,可息事甯人并不能消弭仇恨!若不找些事情給他們做,他們隻會捏着朕的命脈壯大得更快,到時朕拿什麽來還擊?”姜澤起初還說得艱澀,到後面卻是越說越順溜,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壓抑着聲音在嘶吼。
謝正清沒料到他會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這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姜澤。
小時候的姜澤活潑乖巧,心裏藏不住事有什麽都與他說,但十歲後慢慢的變了,變得敏感自卑。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與姜澤的關系慢慢疏遠,再加上君臣有别,漸漸演變成如今的模樣。
但這怪的了誰?聽出他話中的埋怨和無助,謝正清一時無言。
不是真的無法回答,而是現實如此。姜澤埋怨謝琳的出身太低,埋怨蔚池與他對立、埋怨姜衍與他相争——卻焉知謝琳不會同樣嫌棄自己的出身、蔚池不會憎惡上位者狹隘陰狠、姜衍不會埋怨姜澤搶了他的位置?
可謝琳的出身并非她自己可以選擇,蔚家軍的問題從建國之初就在,姜衍本就是中宮嫡出,這些都是一開始就造就的。難道謝琳還能重新投胎、難道蔚家軍能束手待斃、難道姜衍被搶了皇位還能逆來順受?
這又怎麽可能。所以他教給姜澤的本也沒錯,世上之人各有各的立場,弱肉強食能者居之才是正道。隻姜澤不知不覺就将自己逼進了牛角尖,以至于走不出來成了困獸。
良久後,他輕歎着起身,想像若幹年前一般敦敦教誨,亦或溫聲安撫他幾句,卻最終隻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澤兒,你是皇帝,隻要你站在這個位置上,就永遠都會有人挑剔你攻讦你,或許他們想要的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都是因爲你的身份。”
“你既已坐到這個位置,就該清楚,得到了多少,就需要付出多少。急躁對你而言沒有半分裨益。且相比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你得到的已經太多。
至高無上的地位,錦衣玉食的生活,生殺予奪的權利,這些人人都會想要。便是沒有蔚家軍與姜衍,也還有别的人。這隻是你帝王生涯中的一個開始,就算你現在就将他們除了,也還有南疆北戎和大夏。
隻要你在這個皇位上一天,就永遠都會有敵人。這些人是斬不盡殺不絕的,一味盯着你的對手發動攻擊,隻會讓你迷失方向永遠被對手牽制。你問外祖父怎麽辦,外祖父現在就告訴你。”
姜澤刷的擡頭,眼中迸射出驚喜。
謝正清避開他的視線閉了閉眼,良久後才道:“先收手吧,你消耗在對方身上的精力太多,卻疏于政務,一個日漸衰敗的王朝和千瘡百孔的政權,一個不能安定民心讓百官歸心的皇帝并不能長遠。”
到時候無需蔚池和姜衍親自出手,姜澤手中的政權自己就動搖了,又還談什麽報複肅清朝野?
“外祖父你……”姜澤目光黯淡,瞬間就被打擊到了,但這還隻是個開始。
因爲沒等謝正清說話,殿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是桂榮的通傳聲,“陛下。”這回連桂榮都不淡定了。他是謝正清進來以後才退出去的,殿内的動靜他依稀聽到一些。若非必要,他還真不想這時候站出來自讨沒趣。
但信是從績溪郡發出來的,桂榮隻一看上面的紅戳就知道是加急——謝術昭與姜澤失去聯系的事情并不是什麽秘密。他雖不清楚爲何不是暗衛親自傳信,反倒是劉天和,心下卻多少有些猜測。
祖孫二人聞言頓時回神,姜澤起身道:“進來!”
桂榮捧着信顫巍巍的小跑進來,将頭埋得低低的,直接将信遞到姜澤手中,半句話也沒敢多說。
姜澤看到封戳同樣皺了皺眉,也沒避着謝正清,當即就拆開了,看完後霎時變得面色鐵青,砰的一拳垂在茶幾上,怒道:“怎麽可能,送信的人呢?”
桂榮小心肝亂顫,“回陛下,還在外面等着,陛下可要召見?奴才見那人渾身狼狽,當是劉大人親自派人送信無疑。”
涉及到績溪郡的事情,謝正清已經将信接了過去。姜澤正想讓桂榮傳人進來,便聽咚的一聲,扭頭一看大驚失色,急道:“快傳太醫!”
“那送信的人……”桂榮有些爲難。
“先傳太醫,讓那人等着!”姜澤直接打斷他,“都什麽時候了,當朝太傅的命難道還比不得一個消息?”那消息什麽時候看不行?若是屬實,他說什麽都不能容許太傅出事。
這事兒一個不好,可是會讓他與謝家徹底離心的。
他這會兒倒是腦子靈光了,隻可惜謝正清暈倒前一刻的想法恰好與他相反。
謝術昭可能遭遇不測的事情他幾日前就已經知曉,姜澤也說了派人前去接應,畢竟是親舅舅,又是姜澤的左膀右臂,謝正清半點都不懷疑。可在看到信的那一刻,謝正清腦中隻有一個念頭——皇室暗衛好幾百人,若姜澤真的有心派人去救,怎麽會是這個結果?
承運殿急傳太醫的事情很快就傳了出去,謝正清身份特殊,姜澤也不敢隐瞞,小太監很快就往延禧宮報信,謝琳不一會就來了。
一時間皇宮上下再次陰雲壓頂。
千裏之外,蔚藍同樣收到績溪郡的消息,但感受卻格外不同,轉身将信遞給姜衍,掐腰大笑道:“哈哈哈,天真藍呀,雲真白啊,空氣好清新呀,哈哈哈哈!”
說完扭頭道:“聽濤,讓廚房多做幾個菜,今日要慶祝一番!”
聽濤大約猜到些,聞言也沒多問,笑眯眯下去安排了。
姜衍看完道:“瘋丫頭,我當多大的事呢,值當你高興成這樣子。”
蔚藍斜睨了他一眼,“難道你不高興?”
“高興。”
“真高興?我怎麽沒看出來。”
“真高興。”姜衍唇角微勾,眼中閃爍着亮光,“是真高興,我得謝謝你。”
蔚藍詫異,“哦,謝從何來?”
姜衍認真看着他,想了想道:“未來兒媳婦幫婆婆報仇,你說該不該謝?”
“你是說?”
“嗯。”姜衍輕輕點頭,“謝琳久居深宮,要不你以爲她哪裏來的害人之物?我原想留着他慢慢磋磨的,卻不料你直接取了他性命。”說着低低一笑,“其實這樣看來也不錯。”
蔚藍了然,仰着頭笑的跟個傻大姐似的,“這是當然,千刀剮有千刀剮的妙處,一刀切也有一刀切的利索。我若是你,隻怕早就動手,也真是難爲你了。”
“但我覺得過分壓抑和隐忍并不是什麽好習慣,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人固然内心強大,但人有七情六欲,忍得太過對自己沒什麽好處。若是情況允許,還是順應心意的好。哎不對,你是道家的,怎麽就沒學到幾分?”
姜衍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挑眉道:“我忍謝琳都忍得下,忍個謝術昭有什麽辛苦?自然是時機未到。其實也不算時機未到,若你此番不曾動手,等我安頓下來也該動手了。隻沒想到我們會真的走到一起,而你,又是這樣的你。”
“這樣是不是顯得我很沒用?”姜衍微微低頭,親昵的在她額頭上蹭了蹭輕笑道:“可我覺得這樣的感覺很好,并不需要改變。”
“我也沒讓你改變啊,”蔚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我殺的與你殺的有什麽區别?難不成我殺一個,你也要殺一個,那咱們幹脆比誰殺的多好了。到時候這世上便多了兩個殺人狂魔!若我二人再各自準備一套裝備,我穿黑衣你穿白衣,江湖上就該有黑白雙煞的傳聞了。”
姜衍聞言哈哈大笑,直将眼淚都笑出來了,揉着蔚藍的腦袋道:“還黑白雙煞,虧你想的出來。”
蔚藍微微偏頭躲開,眸色有些驚奇。
她可從來沒見姜衍如此笑過,不由蹙了蹙眉,“小夥子真可憐,枯燥死闆的生活方式已經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嗯,更準确的說,應該是仇恨和壓抑才對。
卻不料姜衍就跟會讀心術似的,止住笑道:“你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個吧?其實我遠不如世人想象的那般強大。”說着伸出自己的雙手遞到蔚藍跟前,先是掌心後是手背,繼而收攏握拳再慢慢松開,“你看,我隻有這一雙手,而能握劍的,隻有這隻。”
蔚藍低頭看着自己面前骨節修長的雙手抿唇不語——這雙手很好看,從手背上看像個文人,但手心卻全是薄繭,而右手的繭子又比左手更厚。
她記得,這雙手前幾日還親自幫她整理過矮榻上的虎皮。
姜衍順勢拉住她道:“殺母之仇我時時記着,可我隻有一雙手,一雙手能翻雲覆雨的手可以做的很多,可一雙力量有限的手,能做的卻少。而我想要的,是讓他們親眼看着自己費勁心思算計來的東西全都慢慢化作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