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衍雖自小在皇宮長大,但仔細算來,在皇宮生活的時間,滿打滿算不過六年。再除去他記事前的兩年,那就隻有四年時間,這四年裏,他可是與羅皇後一直住在鳳栖宮的。
所以,深宮高牆内到底是怎樣的生存環境,才能讓小小年紀的姜衍有這樣的切身感受?别說他離宮之後還可以去查了,也别說沒吃過豬肉還看過豬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與道聽途說的,根本就不足以相提并論。
蔚藍也相信,有關謝琳與聖元帝的秘聞,他應該是從泰王處聽來的。可他在提到此事時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冷意,仍舊不容忽視——即便他語氣平平,甚至面上帶笑波瀾不驚,這仍不能掩蓋謝琳的惡與聖元帝的渣,更不能抹滅他們對他的傷害和影響。
二人手拉着手在寨子前的平台上轉圈,時而耍耍花腔鬥鬥嘴,時而說幾句正事,倒是将連日來積攢的負面情緒一掃而空,直到粟米和聽濤幾人将手頭的事情辦完,這才各自歇下。
是夜,烏拉草原與沼澤相鄰的空地上搭建起大片帳篷。
風聲呼嘯,火把熊熊燃燒,營地中央的主帳中,周敦厚,康二妞與潘越盡皆在座。幾人面上雖然疲憊,精神頭卻十足。
喝下幾碗熱茶後,周敦厚率先開口,問的卻不是旁邊的副手,而是沉寂下來後眉間帶着郁色的康二妞,“二妞,六子呢?”伏虎營損失慘重的事情周敦厚心裏有數,雖分屬不同的小隊,卻同屬蔚家軍麾下。
蔚家軍已經很久沒遭受如此重創,尤其伏虎營算是麒麟衛的預備營。
如果說隐魂衛是蔚家軍中的王牌,那麒麟衛就是蔚家軍中的精銳,而伏虎營,正是往這兩處輸送人才的,能加入伏虎營的,無不是精挑細選出類拔萃之人。
且相較于其他營,伏虎營的将士年齡普遍偏低,在蔚家軍的其他将士眼中,是如同家中小弟一般的存在。無論是出于兄弟之情,還是袍澤之情,亦或惜才之心——就連周敦厚都心痛扼腕,就更不用說康二妞這個伏虎營的副統領了。
康二妞才剛進軍營時受到的阻力不小,這麽多年一直穩紮穩打。但她畢竟是女子,旁人付出十分努力便能達到的事情,她可能要付出十二分的努力。
她加入伏虎營的時間不短,秦風在的時候還好,她隻是副統領,發号施令做決策的事情一般輪不到她,便是輪到她,有秦風把關,也沒出什麽岔子。秦風調到蔚池身邊後,康二妞挑起大梁,她面上雖然看不出什麽,實則到底有多少壓力,也隻有她自己知道。
眼下伏虎營在她手裏出了岔子,她心裏會有多難過多自責可想而知。周敦厚原是想寬慰她幾句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都是從軍之人,心裏自有一番傲骨。而康二妞是女子,他與她僅限于熟悉,并不是十分親近,若貿然開口,沒準會适得其反也不一定。
康二妞一擡頭就觸到周敦厚略帶關切的眼神,心下不由一暖,微微颔首道:“六子雖然是小主子的人,卻畢竟不在蔚家軍編制内,此番西北镖局的人同樣折損了不少,如今糧草兵馬充足,再加上小主子很快就會到安平鎮,我便讓他先趕過去了。”
周敦厚不過順嘴一問,康二妞的回答委實出人意料,愣了愣當即笑道:“還是你細心些,這事兒大約骁統領和杜将軍都沒想到。”他也沒問西北镖局到底折損了多少人馬,眼下還沒清點,估計連康二妞都不清楚。
倒是兩小主子上次到安平鎮的時候,将軍是在西郊大營隔壁買了個宅子的。後來将軍帶兩位小主子回京,這宅子便就此空置下來,除了隐魂衛的人偶爾會過去看上一眼,府中奴仆一概皆無。
兩年的時間不曾住人,宅子裏還不知道什麽樣了呢,尤其眼下才剛開春,安平鎮緊鄰萬壑山,氣溫隻會比烏拉草原上更低。
康二妞心知周敦厚有心寬慰于她,聞言扯出一抹略有些僵硬的笑容抱了抱拳,“周将軍過獎了,此乃分内之事。”随即話鋒一轉,利落道:“我方才已經着人清點過,伏虎營總共殲敵兩千餘人,不知将軍和潘樓主這邊如何?”
伏虎營的兵力統共不過幾百,大夏兵突襲之時正是深夜,伏虎營的将士全都分散各處,再加上哨卡兵力有限,無論是蔚家軍還是住在沿線城鎮的百姓全都措手不及。
也因此,從一開始,蔚家軍便處于下風,呈一面倒的挨打狀态。這樣的結果出乎所有人預料,但歸根結底還是她決策失誤,以緻于伏虎營洞察消息不夠及時。
康二妞會說這話,既不是爲了炫耀,也不是爲了給自己找面子。而是周敦厚帶兵趕到之後,大夏兵當即便改變策略沒入草原,當時蔚家軍雖然堵住部分殺了些,卻不能全都殺盡。
且未免這些人突破防線與尕都爾和邬天霸聯系上,隻能被動的跟在後面追。後來潘越和魏廣先後帶兵趕到,情況倒是稍好了些,但魏廣那邊暫時還沒消息,他們甚至連魏廣如今紮營何處都不知曉。
康二妞說完這話後将視線投向潘越。
潘越盤腿坐在地上,原本懶洋洋的,聞言微微颔首,看向主位上的周敦厚,“我這邊有三千,周将軍呢?”風雨樓的實力毋庸置疑,隻他們到的時候,大夏兵已經分開,圍起來關門殺與在草原上追着殺,效率自然是沒法比的。
周敦厚這才道:“我這邊有六千多人。”
“那剩下的還有九千來人。”接話的是康二妞,她皺眉沉吟了一瞬,“看樣子我之前的感覺沒錯了。”說着看向二人,“此番來的至少有對半是騎兵,一開始我就覺得情況沒對,對方雖然來勢洶洶,卻沒鬧出什麽動靜,之後周将軍趕到,對方開始撤退,但撤退速度卻極快。”
“這有什麽,對方來的都是騎兵,卻是換着馬騎的。”潘越出聲道:“最開始這兩萬兵馬應該是一起行動的,先從草原切入,到哨卡附近,沒騎馬的直接進城突襲,留下部分騎馬的在外圍接應,部分直接沖擊下一個哨卡。等周将軍帶兵趕到,已經死了的不算,活着的人直接騎馬奔逃。”
說着點點頭,“王爺和蔚大小姐那邊已經有消息,大夏兵是從蒼岩堡進來的,從折多山到蒼岩堡山路崎岖,能帶一萬馬匹已經不易,尹尚倒也舍得。”
康二妞和周敦厚也收到消息,對尹尚此人,二人已經無話可說。
周敦厚頓了頓道:“就看魏将軍那邊如何了,尹尚應該不會繼續增兵,我明日就帶兵繼續往赤焰山,看能不能與魏将軍彙合。”按說魏廣麾下的兵馬不少,還有幾千騎兵,餘下的九千大夏兵,魏廣完全能夠将人拿下。
他也無須專程帶兵趕去,但蔚藍與蔚栩如今在蒼岩堡,還有個睿王殿下,再說麒麟衛一部分在績溪郡,一部分要去折多山。如此,蔚藍身邊便也沒留下多少人了。
周敦厚不敢輕忽,萬一出問題了呢?到時候他死上百次也賠不起,言罷與潘越道:“營帳和糧草我會留下部分,此處就有勞潘樓主了。”
“小事。”潘越點頭掀了掀眼皮,反正姜衍已經下令讓他留在這附近。倒是周敦厚繼續去尋魏廣,在他看來有些多此一舉了。姜衍和蔚藍蔚栩是什麽人?就算麒麟衛和隐魂衛全都不在,幾人身邊留下的也全是高手,難道還護不住幾人跑路?
但周敦厚這份用心卻是格外難得,尤其這其中還有他家主子。想着姜衍這兩次傳信對他的不滿,潘越輕咳了聲坐直身體道:“我家主子也有勞周将軍了。”
康二妞不了解他,聞言看了眼二人沒說話。
倒是周敦厚聞言一樂,江湖人自來不受拘束,這家夥從一開始出現就表現的牛氣哄哄的,嘴上雖然沒說,但行止間卻是明晃晃的。他雖憨直,卻不是傻的,如何能看不出來?
邬天霸兵敗,潘越決意去追的時候他就曾勸過,隻到底不是蔚家軍的人,交淺言深,勸了幾句潘越沒聽,他也就不再多說。可眼下麽,不過短短幾日時間就有了變化……
周敦厚神色不動的挑了挑眉,估摸着潘越是被批了,片刻後不由大喇喇一笑,擺手道:“都是一家人,何需客氣!”
潘越聞言點着頭嘴角微抽,誰說武将都是莽漢了,瞧這話說的多好聽,瞬間就拉近了距離。不過,這話怎麽越聽越别扭呢,整的他家主好像是個上門女婿似的……
周敦厚可不就是這麽想的,西海郡雖是睿王封地,但也是蔚家軍的地盤,如今算是上門女婿上門了,管他什麽親王,管他地位有多高,單看姜衍此番派潘越來,又對他耳提面命,就能窺出幾分睿王的态度,不用說,他家小主子也是占主導地位的!
康二妞絲毫沒察覺到二人之間的沒眼官司,聽完二人的話不由的皺了皺眉,片刻後道:“那我先帶兵去西涼鎮吧,稍後我會給骁統領傳信,其他的等小主子到了再說。”
“也好。”周敦厚大約能明白她的心思。
一則大戰後百姓需要安撫,二則沿途哨卡需要整頓,而具體如何整頓他們都不知情,也還沒收到骁勇和杜權的消息。但二人多少能猜到一些,蔚藍本人就在蒼岩堡,事情多半是丢給蔚藍去做了。那接下來的事情,自然是等蔚藍到了之後再作計較。
骁勇和杜權還真是這麽想的。尕都爾遲遲沒有動作,收到周敦厚與蔚藍的消息後,蕭關大營雖然依舊嚴陣以待,杜權本人則帶着心腹衛隊直接回了西郊大營。
小戰不斷,大戰在即,因着才招收了新兵,又忙着排除細作,西郊大營最近的氛圍有些緊繃,等尹尚兵馬襲擊哨卡、再加上蔚藍已經前往安平鎮的消息傳出,營地的氣氛除了壓抑緊繃,又憑添了幾分浮躁。
杜權見骁勇終于放下手中的資料,皺眉沉聲道:“你就真不打算做些什麽?藍丫頭可是過幾日到安平鎮了。我跟你說,你我是因爲清楚藍丫頭的能力,所以無話可說。可底下的人就不一定了。
尤其是今日,私底下議論的人已經越來越多,再過兩日,就該整個軍營都知道了。藍丫頭叫你我一聲伯伯,将軍不在,這事兒你我不管,還有誰能幫她撐腰?别到時等藍丫頭到了,底下那幾個别有心思的給她氣受。”
“再說堂堂蔚家軍的将士,私底下就跟長舌婦一般亂嚼舌根,老子看着就煩,這兩年蔚家軍可是在你我手裏,到時候藍丫頭怎麽看?沒得以爲你我是混日子的呢!這麽丢臉的事情,你願意老子還不願意呢!”
“這事兒到底怎麽辦,你總要拿個章程出來!”杜權說了半天,見骁勇沒反應,不由急了,一屁股坐到他面前的書案上,直接往骁勇胸前襲去,“喂,骁狐狸,老子跟你說話,你他娘的好歹給老子吱一聲……”
“别鬧。”骁勇身體往後一仰,扶額道:“這不是什麽大事,我還在想别的事。”
杜權一擊不中,聽他這麽說氣得夠嗆,怒道:“這還不算大事,什麽才算大事?該做的不是已經做完了嗎,尕都爾那癟犢子鐵定不敢動作,你丫的操什麽心?!”
說着他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是想起什麽,指着骁勇的鼻子不可置信道:“說!你這狐狸,是不是跟那幾個一樣,也覺得藍丫頭能力不足?”
骁勇無語至極的抹了把臉,不疾不徐道:“說話就說話,指什麽指,口水都噴我臉上了,你多久沒刷牙了?”說罷半眯着眼嫌棄道:“怪不得我和将軍爲你操碎了心,你到現在還是光棍,卻原來你除了腳臭還有口臭。”
杜權至今尚未成親原因頗多,但骁勇這話說的也是事實,可實話不中聽啊!
軍中全都是糙爺們,骁勇還好些,大多數時候都在後勤。但杜權卻在前線,帶兵練兵全都親力親爲。平日裏還好,有任務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不洗澡是常事,有腳臭稀奇嗎?
軍營生活單調寂寥,他也沒别的愛好,不過是喜歡喝幾口小酒,有口臭稀奇嗎?
都是大佬爺們,骁勇這簡直就是哪疼戳哪兒,杜權就跟被人踩住尾巴似的,刷的從桌子上跳下來,二話不說就沖骁勇攻去,邊揮拳頭邊道;“好你的骁狐狸,你可真能啊,老子跟你說正事,你偏戳老子肺管子,怎麽跟長舌婦一樣,老子到現在都娶不到媳婦,沒準這名聲就是你敗壞的!”
骁勇單手撐着椅子快速避開,似乎十分樂意看他炸毛的樣子,面上已經露出笑意,“話可不是這麽說,你要是不臭,我就是長舌婦也拿你沒轍是不?”
杜權簡直要被他氣笑了,手下動作越來越猛,直将手中的拳頭武的虎虎生風。
但二人本身就不是一個路子,杜權剛猛大開大合,骁勇輕靈以柔克剛,幾十招後,杜權連骁勇的衣角都沒碰到,不由怒極反笑,“呔,老子怎麽就跟你這狐狸玩意較上勁了呢,說老子光棍,你不是光棍?五十步笑百步,看把你嘚瑟的!”
說着身形一閃,直接堵了骁勇的後路,骁勇眸光一閃,不退返進,面上的笑意愈甚,遊刃有餘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居然到現在才反應過來。”他這話輕飄飄的,語氣中不乏惋惜和遺憾,說罷手上動作一收,腳下如風般,再次在椅子上坐下。
杜權皺了皺眉,倒是沒繼續追,拍打着身上的衣服直言道:“你倒是提醒了我,說吧,你到底什麽意思。”說骁勇有異心,杜權自己都不相信,“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你要是還整得跟長了痔瘡似的拉疙瘩糞,老子今兒就跟你杠上了。”
“粗鄙。”骁勇萬分嫌棄,端着茶斜睨他一眼,“我方才不是已經說了嗎,你還說了解藍丫頭,既然了解她,怎麽又信不過她?”
“我哪裏信不過她了?阿藍年齡小,又是個姑娘家,就是信的過她,咱們能幫也得幫一把。蔚家軍這兩年不比以往,到底什麽情形你不知道?”杜權聲音發沉,“尤其這兩年,什麽妖魔鬼怪都出來了,單找上我的就不下這個數。”
說着他伸出一隻手,手掌在骁勇面前一翻,半眯着眼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有大夏人虎視眈眈,别到時候沒等到龍椅上那位出手,蔚家軍内部已經成了一盤散沙。别的不說,隻看這次征兵的事情,你還看不出來?”
骁勇當然能看出來,但他并不覺得這是天大的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