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緣于姜澤觊觎蔚家軍的兵權,尹尚找準機會趁火打劫。他先是與姜澤合謀刺殺蔚池,蔚池身受重傷險些喪命,之後調養了将近兩年的時間才徹底恢複。
但因他受傷,謝琳與姜澤以養傷爲由強制将人留在上京,爲顧全大局,蔚池遠離戰場,可他天生就是将才,與那木雄一戰成名,從此戰功彪炳名聲赫赫。
習慣了征戰沙場的人會将馬革裹屍作爲歸宿。富貴繁華會漸迷人眼,但于蔚池而言卻是禁锢身心的牢籠;謝琳母子不僅抹滅了蔚池的功績、踐踏他的尊嚴與驕傲,甚至還想折斷他的羽翼。
蔚池頂天立地,自然不會在人前示弱。但蔚藍是他親女,他這兩年到底是怎麽過來的,蔚藍豈能不知?她與蔚池夫婦感情深厚,雖然嘴上不說,實際上卻比誰都注重親情。
若非如此,依照她灑脫又不愛攬事兒的性格,又如何會在私下裏拼命的蓄積能量?所作所爲,不過是想扭轉局面,讓蔚池和蔚栩能過的更好。
另有一樁,便是尹尚與蔚桓孔志高合謀,雷雨薇直接身死。
一夕之間,鎮國将軍府的頂梁柱全都塌了,蔚藍和蔚栩險些死在蔚家二房手裏。彼時蔚藍年不過十一,在蔚池和雷雨薇出事之前,也是個恣意驕傲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姜衍回京後對蔚藍調查的足夠清楚,對她以往的行事風格自然不會陌生。
蔚藍帶着蔚栩離京之際,鎮國将軍府已經危如累卵,那時候他與蔚藍感情不深,卻至始至終看着,甚至親自參與。如今再回頭看,姜衍很難想象蔚藍當時是什麽心情,又是怎樣的心性和毅力支撐着她在始終不曾放棄反擊。
但對身處絕境的人來說,這無疑是背水一戰。
天翻地覆的變故使得蔚藍迅速成長起來,從此後她是好姐姐、好女兒,她沉穩有度穩紮穩打,身上再不見半點傳聞中的不谙世事和沖動跋扈。
可人說秉性難移,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真是那麽容易改變的麽?不過是逼到絕境,不得不那麽做罷了——而謝琳姜澤和尹尚,正是造成這一切的元兇,蔚藍又怎能不恨?
若換作是他,同樣會恨不得将對方抽筋剝骨。隻謝琳與姜澤的地位太高,相距甚遠又時機未到,蔚藍自然隻能将注意力放到尹尚身上。
卻好巧不巧的,尹尚自己就撞上來了。包括尹卓北伐在内,尹尚明顯劍指蔚家軍。尤其此番之事,尹卓不僅用兩萬大軍混淆視聽開路,更是目的明确的派出影衛和鷹衛,沖着蔚藍和蔚栩而來。
好在有翡翠島與暗部的人在,蔚藍和蔚栩才能無恙。
但連雲山沿線的無辜百姓與蔚家軍就遭殃了。事發後,她面上雖然沒什麽表情,但也正因沒有表情,姜衍才更加明白她心裏的恨。
兩年多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對蔚藍有更加深刻的了解。他是個認準了目标,就會制定計劃來慢慢攻略的性格。
單論表象,蔚藍沉穩内斂行事有度,看起來格外溫良謙和,與尋常的大家閨秀一般無二。甚至第一次見到她的人,會覺得她完全是遵循三綱五常和《女訓》、《女則》培養出來的,而她也的的确确在認真執行。
但其實不然,蔚藍灑脫不羁恩怨分明,骨子裏格外的堅韌驕傲,且異常細心謹慎。
先說對事,無論大凡小事,她自有一套原則,但又不是不通情理。在不觸及她底線的情況下,等閑小事她大多一笑置之,但若觸及到她的底線,再小的事情,她也能逐條分析出來繼續堅持。
大事上亦是如此。
再說對人,隻要不觸及原則,親近的人若惹怒了她,她能不計較便不計較,實在咽不下那口氣,她會暴躁的跟個小獸似的直接揮起爪子撓人。
就好比她在卧龍山莊與他發生争執的那次,當時蔚藍對他很兇,甚至指着他的鼻子罵。但罵過之後,該怎麽相處還是怎麽相處,她隻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順帶發洩情緒而已,并不會過多放在心上。
可若是惹怒她的人從一開始就踩到了她的底線,那麽,恭喜你,你會直接被列爲拒絕往來戶,她不會跟你争也不會跟你吵,甚至連多餘的情緒都不會表露,隻會直接出手。
這其中也是有例可循的,就好比陳氏與孔氏,尤其陳氏,先是以身份打壓,再是打感情牌,但蔚藍根本就不吃這套,且在第一次離京之時,就果斷的将兩人洗劫一空。
又好比湯劍鋒,蔚藍隻與他打了個照面,直接就出手将人殺了,下手時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且半點都沒心軟。
諸般種種,足見蔚藍心思通透是非分明。若非必要,她從不輕易傷人性命,能讓她出手的,絕對是這人罪有應得。
或許在絕大多數人眼中,還是溫溫柔柔賢良端莊的姑娘更好,打打殺殺的不僅離經叛道,還顯得心狠手辣。
可身處後宅的閨秀與貴婦們,又有幾人能做到表裏如一?手上沒沾血的更是少之有少!她們或許不會親自抄刀殺人,殺人的時候還能保持微笑。但淡笑間栽贓嫁禍,品着茶禍水東引、仗着美貌與人撒嬌借刀,花些銀錢讓人代勞的手段她們駕輕就熟。
争個寵她們可能殺人,嫉妒心起同樣可能殺人,爲争家産她們更是可以殺得頭破血流。總之,後宅婦人們算計殺人的方法種類繁多,細究起來,甚至比昭獄的酷吏手段還要精通幾分。
而這一切,都被她們掩蓋在溫柔漂亮的皮囊之下,若你不了解她們的套路,什麽時候被捅上一刀,還要贊歎對方溫柔賢淑。同樣是殺人,有人或哭或笑用軟刀子,将自己的醜惡心思遮掩得嚴嚴實實。有人則挺直了脊梁,擺開陣勢明刀明槍半點都不遮掩。
蔚藍無疑是後者。
姜衍幾乎從來沒見她哭過,可不哭就不難過了嗎?他知道她的底線,也深知她的良善。這是個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心軟的姑娘,她溫柔堅強又善解人意,不過是自己在心中豎了一道高牆,不了解她的人,永遠觸不到她内心的柔軟。
或許大多數人會更喜歡前者,她們一哭就有人心軟,有人肝腦塗地,有人萬分憐惜。可姜衍獨獨鍾情于蔚藍的坦蕩。見多了各色巧笑倩兮實則惺惺作态心狠手辣的皮囊,喜歡上蔚藍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麽?
前車之鑒猶在,他母後之所以命喪謝琳之手,不正是這樣麽?
也因此,粟米和蔚十三的表情姜衍雖然看得清清楚楚,心下卻半點波動都無。更甚至,他爲此感到高興——弱肉強食,隻有能保護好自己的人,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反過來看,就連他自己都深陷泥淖,需要用刀槍劍戟劈開一條血路,他憑什麽對此介意?或許這也是他從蔚藍離京開始,就一直關注她、并在她出手殺了湯劍鋒之後火速趕往西海郡的原因。
他喜歡這樣的蔚藍,她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可她的堅韌也讓他心疼,因爲這些都是用血淚換來的。
二人走出山洞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山風呼呼作響,不遠處還依稀能聽到麒麟衛低聲交談的聲音。
就在蔚藍要下台階時,姜衍拉住她低聲道:“心裏可好受了些?”短短的一段距離,他心裏五味雜陳,若顧全大局和隐忍的代價是讓蔚藍難過,他不介意親自去打破它,“若覺得不夠的話,不如我親自去将尹尚戳個三刀六洞如何?”
“你在跟我開玩笑?”蔚藍聞言腳下步伐一頓,詫異的擡頭道:“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我沒難受。”事實上,收拾完達瓦她心情不錯,不過是想着刹雪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
她微微仰着頭,頭發被風吹得有些散亂,披風上的一圈狐狸毛正親吻着她的脖頸,望進姜衍溫柔含笑的眼眸,她唇角揚起一抹笑意,雙眼亮晶晶的,“清煦,你想多了。”
這聲音柔柔的,直擊姜衍的心髒,“這可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字。”說着緩緩扳正蔚藍的身體,微微皺眉道:“真不難受?”這在姜衍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沒人會喜歡血腥殺戮。即便他從小就被仇恨占據心理,猶記得他初初手刃謝琳與姜衍派來的刺客時,快意不過瞬間,餘下滿心沉重和蒼涼,即便是夢中,也會浮現刺客滿身是血的模樣。
“真不難受。”蔚藍有些心軟,擡手撫上他的臉頰,像是第一次見他般,輕輕撫過他俊朗的輪廓,随即踮起腳尖快速的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眨了眨眼,笑眯眯道:“我若難受會直接告訴你的,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姜衍呆住,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便見蔚藍柔軟紅潤的唇瓣一張一合,一連串溫柔清脆的聲音落在他耳畔,“手刃仇人是值得高興的事,我爲什麽要難過?我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因爲這距離我們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别問姜衍爲什麽知道蔚藍的唇瓣柔軟,方才是蔚藍第一次親他,雖然隻是一觸即分,但與自己主動索吻的時候感覺截然不同——半山上風聲呼嘯,還能聽到麒麟衛的談話聲,而他與蔚藍所在的位置,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這種感覺讓他心裏發熱,眼裏隻看得到蔚藍,直到她話音落,才下意識回神,“你說的對,距離目标又進了一步。”說完唇角揚起笑意,視線久久落在蔚藍臉上,眼中似有星光閃爍。
他與蔚藍的距離,确實又進了一步。
“你真聽清楚我說什麽了?”聰明人偶爾犯個二,看起來會格外蠢萌,蔚藍還是第一次見他這副模樣,心下好笑的同時不由臉頰發熱。
姜衍輕咳了聲,忙笑着點頭,“聽清了,你說的對,眼下雖暫時不适合直接将尹尚宰了,但天長日久的,總會找到機會。”
“嗯,所以你别想着直接去找尹尚了,留着他可比殺了用處更大。”說着别過頭揚眉一笑,帶着些小得意道:“尹尚不是格外倚重影衛和鷹衛麽,眼下這樣剛好,既不會讓他氣得發瘋拼個魚死網破,也絕不會讓他好過。”
姜衍莞爾,跟上她道:“尹尚暫時還不會發瘋,但離發瘋也不遠了。”說罷側頭看她,“影衛和鷹衛是尹尚手上最強悍的力量,除了留守的部分,其餘的已經被你全都廢了。達瓦幾人雖然活着,可與死人也沒什麽差異了。等他見到達瓦幾人,估計會氣得吐血。”
對上位者來說,達瓦幾個不是是暗衛,但達瓦卻是追随尹尚時間最長的人,由小及大,尹尚若直接将人了結,其他的人難免兔死狐悲,覺得尹尚心狠涼薄。
若他延醫問藥将人留着,達瓦幾人會繼續遭罪不說,他自己也不好受——影衛和鷹衛的失敗就是他的失敗,誰會願意面前杵着幾人時刻來提醒自己的失敗?
且他兩次都栽到蔚藍手裏,隻要達瓦等人活着一日,便等于明晃晃的提醒着他,任他費勁心思的籌謀,在蔚家軍面前卻不值一提,甚至連個小姑娘都比不過。
姜衍彎了彎唇輕笑出聲,“他估計會恨死你了。”
蔚藍也知道自己拉仇恨值,但她就是故意的,不由呲牙笑道:“若尹尚不恨我才會失望,豈不知仇恨最是能蒙蔽人的心智。他越是恨我,就越是想打敗我,越是想打敗我,就越是着急,越是着急,才越是容易出錯。”
“原來被人恨着也能這麽開心?”姜衍挑了挑眉,“幸好你不是我的敵人,若你是我的敵人,我該睡不着覺了。”不過,就算蔚藍不是他的敵人,估計他今晚也會睡不着覺。
思及此,姜衍不禁有些懊惱,他方才的表現是不是太傻了,怎麽就抓住機會立即親回來呢?多好的機會啊,居然就這麽白白放過了。
“我不僅不是你的敵人,還是你的盟友,你現在是不是很高興?”蔚藍挑眉,被人誇獎總是讓人高興的。
姜衍垂眸看她,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嗯,我很高興。”這大概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這麽高興,比他出崎峰陣的時候還高興。
言罷認真分析道:“你這樣安排很好,洪武帝的幾個兒子中,尹霍暫且不論,其他幾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再加上尹卓還沒落網,洪武帝也不是真的器重于他,尹尚接下來的日子應該很不好過。”
蔚藍心下慢慢平靜,歪着頭問道:“接下來你有什麽安排?”
“你不是有禮物送給我麽?我在等你的安排。”姜衍挑了挑眉,說着沖蔚藍一笑。
二人的視線相撞,蔚藍心下恍然,“原來你在等這個呀!”
“當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梵音城再如何都是大夏的首府。”說着搖頭,“大夏人與啓泰人樣貌上的差異還是太大了,雖然能插入大夏權臣内部,卻很難得到信任。再說僅靠輸送消息小打小鬧,根本就撬動不了那幾位的根基。”
“你跟我想到一塊去了。等确定尹卓的消息,我便着人将那麽達送往安平鎮。”蔚藍點了點頭,“那木家族如今最出息的便是那木達,那木族中的事情,相信他定然能夠搞定。不過,你對尹霍這人了解多少?”
姜衍搖了搖頭,“我之前并未想過會這麽快回京,雖對四國關注,卻算不上深。”
蔚藍擺了擺手,“無所謂的,是人就有弱點,有那木達出馬,事情便已經成了一半。隻要尹霍不是個甘于平庸毫無野心的,此事并不難辦。”
“就算他真的甘于平庸,有機會也會反抗的。”姜衍對此十分笃定,說着望向墨黑的天幕,語氣有些飄忽道:“皇權之争曆來殘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自己相信自己甘于平庸不算什麽,還得旁人也信才成。”
就比如他,在尚未對姜澤表現出敵意之前,就被姜澤剔除出局——對一心想要榮登大寶的人而言,莫說是活着的皇子了,就算是權力稍重的朝臣,也會成爲他們打壓的對象。
所以,就算尹霍真不想動,也會有人逼他出手。
蔚藍對此完全能夠理解,聞言點了點頭,“尹卓不可能原路返回,也不大可能去上京,估摸着會往績溪郡或是泊宜郡走。二表哥剛到坳谷的時候就往泊宜郡傳信,若尹卓真如咱們所料,相信很快就有消息。”
說起這個,姜衍微微皺了皺眉,“我記得白條和白貝是這兩日出發,沒準路上能遇到也不一定,你之前可曾與二人提過?”
蔚藍聞言一怔,“糟了,之前隻想着尹尚與秦家的事情,倒是把尹卓忘了。其實隻有尹卓一行也沒什麽,關鍵是還有個漏網之魚!”
“想起來了?”姜衍先是故作嚴肅,随即一笑,“無礙的,我已經讓蘇青枝安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