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和如意是謝琳跟前的老人了,哪裏會看不懂她的神色。
若說謝琳之前是單純的憤怒和仇恨,那此時,已經帶上了擔憂和急迫。可謝琳心思深沉,向來沉得住氣,這樣的神色,她們統共也沒見過幾次……
二人心下不解,卻仍是沒膽子問,應了聲立即轉身出去。
謝琳的思緒雖從秦老太君幾人身上移開,卻又有新的問題浮了出來,根本就沒察覺到二人的神色。待二人的背影在門口消失,她原本挺直的脊梁頓時萎頓下來,甚至連砸東西的力氣都沒有。
喬嬷嬷沉默了一陣,低眉斂目的端了參茶上前道:“娘娘,先喝口茶潤潤嗓子。”自打蔚藍姐弟回京,喬嬷嬷雖然仍留在謝琳身邊,卻被分派到了小廚房,平日裏隻管謝琳的衣食住行,其餘的事情則不再沾手。
起初喬嬷嬷還覺得心下不甘,但謝琳是她從小帶大的,到底是個什麽脾性她十分清楚。謝琳還是姜白岩側妃的時候,尚且能壓得住脾氣,等到姜白岩登基,謝琳骨子裏的陰狠和暴戾漸漸的全都顯露出來。
留在謝琳身邊固然風光無限,但謝琳發起脾氣來,也不是那麽好消受的。尋常遷怒司空見慣,關鍵是謝琳執拗經常發瘋,真瘋起來動辄打罵,那是真的裏子面子一概不留。
喬嬷嬷也清楚自己的斤兩,時日長了,便也漸漸習慣。甚至覺得遠離謝琳,未嘗不是好事。就好比如今,她一直留在小廚房,乾坤殿和承運殿的事情她所知有限,謝琳便是再如何暴怒,卻不至于直接沖着她來。
果然,謝琳聞言并沒吭聲,隻端過參茶淺啜了口,擡眸看向一旁的大太監福祿道:“福祿,你方才可是真的什麽也沒發現?”說話間,她一雙波光潋滟的眸子冰寒如刀的看向福祿,直看得福祿心下一沉。
“回娘娘,奴才确實沒發現不妥。”福祿聞言将頭埋的更低,同樣的話,方才在承運殿的時候謝琳已經問過一遍,這讓他不得不懷疑謝琳對他不滿,亦或對他生疑。
他自然曉得謝琳多疑,可他真的什麽也沒發現,就更不用說生出什麽異心了。話落,見謝琳沒吭聲,忙跪下請罪道:“奴才無能,請娘娘責罰!”
謝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擱下茶盞道:“起來吧。”福祿是她進入二皇子府後收攏的第一批人,她倒并不懷疑福祿吃裏扒外,就算懷疑,對象也應該是桂榮。
頓了頓道:“責罰就免了,哀家有事讓你去做。”
隻要不是懷疑他就好,福祿大松一口氣,起身道:“請娘娘吩咐,奴才定将事情辦好。”
謝琳點了點頭,半眯着眼道:“你辦事穩妥,近幾日皇上身體不适,桂榮一個人恐忙不過來。”曹芳華要查,但姜澤身邊的人也不容輕忽。經過先頭的氣恨,謝琳的心緒已經全都回籠。
“娘娘,”福祿聞言大着膽子看了她一眼,遲疑道:“娘娘,這,這會不會惹皇上不快?”今日之事處處透着詭異,謝琳讓他去姜澤身邊到底是什麽用意姑且不說,在後宮多年,福祿早就習慣了謹言慎行,大不了他到姜澤身邊後,将所有的人都監視起來便是。
可姜澤是什麽脾氣?這母子二人平日裏就暗暗較勁,一個嫌對方管得太寬緊抓權勢不放,一個嫌對方能力不足不能放心撒手,讓他現在去姜澤身邊合适嗎?
别的不說,隻看謝琳如今的臉色,就知道她氣的不輕,就更不用說當事人姜澤了,他現在湊上去能得什麽好?
謝琳哪會不清楚他的意思,深吸氣斜睨了他一眼,“怎麽,怕了?怕也沒用,哀家不得不這麽做。”姜澤出宮後的情況桂榮和姜澤各說了一遍,先前她還沒留意到,現在卻覺得桂榮有些反常。
事發之時姜澤昏睡不醒,除了隐藏在暗處的暗衛,桂榮是唯一一個掌控全局的人。要說所謂的采花大盜與鄧家人并巡城衛上到三樓的時候桂榮沒膽子攔,那是不可能的。
桂榮也确實攔了,可怎麽看,時機都有些不對——桂榮是多精明的人,甚至比福祿的資曆還老,又怎麽會不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跟随姜澤出宮的暗衛輕易不能現身她能理解,可到最後,暗衛不照樣全都現身了麽?
倘他真的有心阻攔,一開始就讓暗衛現身,無論是采花大盜還是鄧家人,亦或巡城衛,絕對沒有進入雅間的機會。這些人不進入雅間,後面的事情自然不會發生,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無法收拾了。
福祿聞言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已經到了不得不讓他直接出馬的地步,謝琳懷疑的人顯然身份不低——若說他一開始還不明白謝琳是沖着誰去的,現在又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若對方身份低,桂榮輕輕松松就能碾壓,完全輪不到他出手,若桂榮的身份沒有問題,同樣輪不到他出手。會讓他出手,隻能說明謝琳懷疑的對象是桂榮!
這個可能讓福祿後背上浸出一層冷汗。
他倒并不怕死,而是覺得心驚。桂榮是姜澤身邊的第一人,且是聖元帝留給姜澤的,若桂榮的身份都有問題了,那這宮裏還有幾個人是值得信任的?
“奴才明白了!”福祿躬身行了一禮,又道:“娘娘可還有别的吩咐?”
謝琳擺手,“去吧,仔細看着,不要打草驚蛇。”也正是因爲桂榮的身份特殊,又深得姜澤信任,她才不好直接把問題點出來。
曹芳華固然可疑,但她身處後宮,秦老太君幾人有莫冭親自帶人守着,便是她真的在宮中挖通了暗道,也未必能将手伸到延禧宮來。
可桂榮就不同了,迄今爲止,桂榮一直表現得很好,聖元帝在的時候對他沒有半分懷疑,姜澤同樣對他信任有加,至少方才在乾坤殿,姜澤對桂榮是沒有半分懷疑的。
而桂榮掌管着姜澤身邊的大小瑣事,若他真的有心使壞,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俗話說捉賊捉贓,沒有實打實的證據,她貿然出手,姜澤信不信、會不會對她心生怨言是一回事,最關鍵的是,絕對會打草驚蛇。
謝琳腦子裏亂糟糟的,隻覺心力交瘁。但她與姜澤腹背受敵,尤其是姜澤,才剛受到重創,依照他的脾性,哪裏能凡是周全?若她不能立住,接下來的處境隻怕會更加不妙。
不得已,謝琳強打起精神整理自己的思路。
這頭一樁,便是秦家的事情。依照秦甯馥寫信投誠時所言,秦家通敵叛國的名聲已經在績溪郡瘋傳,有蔚家軍和姜衍出手,秦羨淵想要扭轉局勢千難萬難,這也是秦甯馥冒險找上姜澤的原因。
從這點上看,秦家誠意十足。謝琳不是姜澤,她對身份低微的人陷入絕境中的感受再明白不過,也因此對秦家并無多少懷疑。就連秦老太君在乾坤殿的表現,謝琳也隻是懷疑有人在背後撺掇。
謝琳覺得,若真能将秦家家業全都收入囊中,放秦家一馬倒是并無不可,商賈就是商賈,即便有再大的能耐,也能量有限。再者說,全上京的人都知道姜澤和秦甯馥之間是怎麽回事,掩耳盜鈴有什麽意思?
她總不可能因爲個黃泥巴埋到脖子根兒的死老婆子,就上綱上線吧?她是那麽小氣的人麽,若真下狠手處置了秦家,沒得讓人以爲她和姜澤惱羞成怒。
更何況,這與她同意姜澤出宮去見秦甯馥的初衷并不相符。秦家的産業留在秦家人手中确實能量有限,但放在她與姜澤手中卻截然不同。這就像把開封的利刃,放在無知小兒手中頂多殺雞攆狗,放在胸有丘壑的人手中,則可劍指天下。
前面的九十九步都走了,無論好壞影響已經鑄成,若這時候改弦易轍,豈非得不償失?可秦甯馥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失蹤,謝術昭這兩日一直沒消息傳來……
腦中念頭轉過,謝琳下意識皺了皺眉。若尋不到秦甯馥該怎麽辦?倘隻尋到一具屍體呢?無論是以上哪種,結果都不是她想要的。不過,好在秦老太君和另外兩個秦家女還留在宮中,也幸好她當機立斷的将事情交給了莫冭去辦。
隻姜澤會去樸居見秦甯馥,到底與謝術昭有關。可秦家能被逼到絕境,定然與蔚家軍和姜衍有關,沒準如今的績溪郡,已經彙集了大批蔚家軍的人手也不一定。
如此,謝術昭留在績溪郡會不會出什麽意外?秦老太君幾人匆忙回京的事情,蔚藍和姜衍又是否知情?但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大不了秦家的産業打水漂就是。
還有樁頂頂重要的,是菊山縣被屠的消息——秦甯馥的信幾乎與菊山縣被屠的消息前後腳送到,姜澤深夜召謝正清進宮,謝琳怎麽可能毫不知情?
如今官驿的消息是還沒送到,等送到後,姜澤該如何自處?事情又該怎麽解決?
之前蔚家軍與骠騎營開戰,姜澤就不曾表态,朝中上下難免有風言風語,不過是姜澤手段強硬,而蔚家軍與皇室之間的龃龉又人盡皆知,區區流言便也無關痛癢。
可現在不同了,一則蔚家軍打了勝仗,姜澤還沒下旨褒獎,二則今日之事讓姜澤大失威望,朝中定然有人心生動搖。謝琳半眯着眼啜了口茶,暗戳戳的想着,是不是能将菊山縣被屠的帳直接算到蔚家軍頭上。
但這對明眼人來說,卻不一定适用,至少對定國侯府,左右相和理國公府就不一定适用——朝中但凡有底蘊的官員,誰家沒幾個耳目?
謝琳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這樣做,要知道今日的事情已經讓姜澤威望大跌,倘事情敗露,她與姜澤隻會陷入更加艱難的境地。
無奈之下,不禁有些後悔之前沒将謝正清留下,若将人留下了,好歹還有個商量的人。頓了頓,立即吩咐喬嬷嬷将莫冭叫來,讓他派人往太傅府而去。
姜澤與謝琳的想法一般無二,但他同樣沒有辦法。龍衛走後,姜澤直接叫了桂榮進來,聽說曹芳華已經回了坤甯宮,不禁有些氣悶。
經過樸居的事情,桂榮面對姜澤的時候有些心虛,聽說福祿已經往乾坤殿而來,下意識便幫曹芳華開脫,“皇上,娘娘可能是有什麽事,這才會回了坤甯宮。”說罷苦着臉将才剛熬好的湯藥遞給姜澤,面上欲言又止,似是怕惹怒姜澤一般。
姜澤端過來一飲而盡,沒好氣道:“哦?你知道什麽,不如給朕說說。”方才還好好的,沒道理轉身就有事了。再說着宮裏有什麽事,該安排的事情他和謝琳已經全都安排下去了。
“這個……”桂榮有些遲疑,悄悄看了眼姜澤的神色,見他面露不耐,這才道:“奴才也說不好,不過,太後娘娘一心記挂着皇上,專程叫了福公公過來幫忙。奴才琢磨着,太後娘娘和皇上素來身體康健,皇後娘娘平日裏也沒做過熬藥這等小事,許是太後娘娘不放心也不一定。”
“這倒是。”曹芳華本來也就是個喜歡喊打喊殺的,莫說是熬藥了,就是沏茶這種風雅事也極少上手。但桂榮這話也有意思,姜澤詫異的挑了挑眉,“你說福祿過來了?”
桂榮點頭,端了盤蜜餞遞到姜澤面前。
姜澤拈了塊放進口中,就此沉默下來。他手中握着龍衛,行事本來就格外謹慎,一時間倒也沒往桂榮身上去想。隻覺得事情可能真的是謝琳吩咐的。
畢竟秦甯馥失蹤的事情還說不清楚,而曹奎正在鹿城大展身手,謝琳與曹芳華素來不合,這時候會提防着曹芳華也在情理之中。要不怎麽他一醒來,就提醒他要謹慎些呢。
姜澤前一刻還想将看住秦老太君幾人的事情交給曹芳華去做,但想着謝琳已經發話,必然不會贊同,隻得打住。至于福祿爲什麽過來,姜澤在腦子裏過了一圈,眸色晦暗不明,原本還想讓人給謝正清傳信的心思也隻能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