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麽含含糊糊的拍闆定案,萬一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豈不枉送女子性命?事情已然鬧大,總要水落石出才好。秦老太君此舉雖然心狠,但礙于家族和其他後輩,卻又無可厚非。
且律法之外不外乎人情,眼下雖是在金銮殿上,卻也是正在審案,按照正常的問案程序,宣秦家姑娘上殿合情合理,這麽一看,秦老太君的要求,就一點也不過分了。
非但不過分,還十分令人同情,簡直将人情和道理全都占了,也讓有心要勸上秦老太君幾句的謝正清和蔚桓孔志高等人根本就無處下口。
無他,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這要求放到哪裏,都是能站得住腳的。且人家嫡親的曾祖母都不在意了,他們還有什麽好說的?
說出去安的是什麽心,也沒立場啊!這殿裏誰也不是傻子,在姜澤已經言明秦家女就在宮中的情況下,就連謝正清和左右相都不曾開口阻攔,哪裏輪得到他們出頭?
槍打出頭鳥,萬一壞事了呢?
可姜澤怎麽甘心?見熟知内情的幾人全都閉口不言,一時間不由氣得雙眼發紅,視線直直的定在謝正清身上——别人也就算了,謝家與他利益一體,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他陷入困境置若罔聞?
謝正清張了張嘴,旋即低下頭去。
倘秦老太君直接将矛頭對準姜澤,他還能出言反駁一二。可現在麽,人家先是把姜澤誇了一頓,半點攀扯之意也無。緊接着陳清利弊,又是出于一片慈愛之心。
尤其後面一句,任誰看了耋耄之年的老封君,爲家族計決定狠心處置自家孫女,都難免心生恻隐。如此一來,讓他怎麽反駁?就算他有心偏袒,面子上總要顧及幾分,做得太明顯了,他這太傅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思及此,他擔憂的看了姜澤一眼,出列道:“陛下聖明,但憑陛下做主。”餘下的話他沒再說,怕說得太滿了,等下打臉不大好看。
他當然知道事情不會這麽簡單,按照暗衛的說法,秦家女的清白毀在姜澤身上,兩人見面之初就相談甚歡——以至于最後談到榻上去了。
若是秦家女得知姜澤甩鍋到采花大盜身上,自己一腔心思付諸東流,當着滿殿朝臣的面,她會怎麽做?
要麽跟秦老太君一樣,半點都不攀扯姜澤,直接一頭撞死賺個同情,還能爲秦家争取些機會,要麽咬死了姜澤不松口,幹脆把事情坐實,拖着姜澤與秦家一同下地獄!
然則世間之事,最不能以常理度之的,就是女人的心思。都說青蛇竹兒口,黃蜂尾後針,兩者皆不是,最毒婦人心,尤其是陷入情思中的。
所以第一條,謝正清壓根就不考慮。
倒是第二條,姜澤正是年輕俊美,又是九五至尊,若是不論心性,他這一身皮囊和地位,可說符合了絕大部分世家貴女的擇婿标準。
而秦家女一心想攀高枝——從她與姜澤傳信開始,就可以看出她秦家與秦家女的野心。
既然已經逮住了這個機會,就算姜澤矢口否認,估計也不會輕易松口。
畢竟,與姜澤有首尾的是秦家女,誰身上還能沒個特征?且秦老太君拼死讓她上殿,已然觸怒姜澤,她若松口,之前的努力豈不白費?就算死了也是白死!
與其這樣,還不如奮力一搏。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秦家是瓦礫,姜澤是瓷器,
到時候姜澤要怎麽說?跳進南嶺江也是洗不清的!
就算洗清了,事情已經鬧大,不過是給朝臣提供些茶餘飯後的談資!
且事實上還不僅如此,凡敲登聞鼓審理的案件,内宮與尊儀門是同步的,乾坤殿有任何動靜,都有內侍傳到宮外,以便百姓們無法到場,卻能準确收到時實的消息,感受到朝廷的公正清明與皇恩浩蕩!
也就是說,乾坤殿現下的動靜,應該已經傳出去了。
而秦家女這麽做了,無外乎兩種結果,一種是姜澤礙于鐵證如山,不得不承認,但卻遷怒秦家和秦家女。但有文武百官和百姓作證,姜澤總不能立時将人殺了。
隻要姜澤不當殿殺人,秦家女就可以憑借秦家的财力和自身美貌,放下身段慢慢将形勢扭轉過來。
至于另外一種,便是姜澤堅決否認,以誣蔑之罪将秦家女論處。
可但凡做過的事情,總會留下痕迹。人的言辭可以作假,動作和神色也可作假,但眼神,卻無論如何都是假不了的。
這些混迹朝堂多年的老油條,但凡眼睛稍微厲害些的,隻通過秦家女的言行,就能窺測出幾分真相,如此,姜澤否認與否,又有什麽差異?總而言之,姜澤算是攤上了。
謝正清話落,大殿中除了秦老太君時不時抽泣幾聲,似乎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
姜澤狠狠閉了閉眼,複将視線一一落在右相和孔志高等人身上。
這些人觸及到姜澤的視線忙低下頭去——他們雖拿不準事情到底會朝哪個方向發展,但謝正清的态度已經說明一切,這事明顯就有人暗中推動,别忘了,中立派和睿王一系至今尚未表态!
他們也想在姜澤面前搶風頭表忠心,可表衷心并不意味着要顧頭不顧腚的悶頭往前沖,那是傻叉的行爲!當然了,繼續沉默也不是辦法。
頓了頓,以右相爲首的保皇派立即站了出來,極有默契道:“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
轉瞬間,朝堂上便有三分之二的人站了出來,這些人中,大部分是保皇黨,另有部分是懾于姜澤淫威的牆頭草,所以,明面上看,站出來的全都是保皇黨——雖看着人多,說的卻全是廢話。
如此大規模的集體沉默,姜澤怒火攻心,隻覺得四面八方全是惡意,瞬間就陷入我的臣子背叛了我、我的臣子蠢笨如豬全都不中用這種糾結中。
他視線如刀的在這些人頭上掃過,然而卻沒什麽卵用,這些人扛着壓力連頭都不擡,就算他眼睛瞪脫眶了也是白搭。半晌後,不由得默默咽下一口老血,退而求其次的盼着謝琳盡快收到消息,最好能及時敲打秦家女一番。
随即陰沉着臉道:“左相,蔚将軍、定國侯、理國公、杜愛卿呢?”保皇派不聽話,那中立派和姜衍黨呢?他話落,視線緊緊鎖定在蔚池和羅榮身上;這二人從一開始就被他列爲重點懷疑對象,這會兒自然是半點都不肯放松。
至于其他的人,左相向來兩頭不靠,便是有些小心思,忠心卻不容置疑。且此番選秀,封子路的嫡女早就在選秀名單上,既然他不想出頭,就容他再龜縮一段時間又有何妨?
倒是杜威與理國公,年前兩人已經結成兒女親家,因着杜權的關系,杜家與鎮國将軍府向來親厚,再加上白起峰的胞妹白紫鴛死于他母後之手……
思及此,姜澤的心不斷往下沉——杜威的立場他早就清楚,理國公的态度他也從不懷疑,若僅僅是這兩家倒向鎮國将軍府或是姜衍,他并不會如此忌憚。
讓他醍醐灌頂頓生危機的是,圍繞在他身邊的人雖多,但貌似這些人關鍵時候都不頂用,且這些人絕大部分都是文官!
比如太傅謝正清,比如右相于武、比如禮部尚書蔚桓、比如吏部尚書遊尚翟……幾乎他最爲倚重的,全都是文臣!
而被他器重的武将,一個巴掌都能數的過來,這其中,除了鎮守東郊大營的,是他的絕對心腹,餘下的,要麽他不是十分信任,要麽是沒有領兵經驗。唯一身經百戰又頂用的,已經被他劃入黑名單亟待削弱,如今正被絆在鹿城打仗。
就憑着朝中這些軟骨頭,真打起來的時候,難道讓他期待這些人用口水将對方噴死?
反觀姜衍的陣營,蔚家軍就不說了,定國候府與理國公府雖不掌兵權,卻是老牌的武将世家。這兩家祖上都是跟太祖一起打天下的。在這兩家面前,他手下最厲害的曹奎,隻能算的上是後起之秀!
換句話說,真打起來了,這兩家的,大約抄着闆磚都能上戰場,而圍繞在他跟前的,你給他一支槍,他可能會直接被壓彎了腰。他之前怎麽就沒能想到呢?
難道這就是底蘊的差異?也無怪乎了,圍繞在他身邊的,絕大多數是新貴和寒門……腦中念頭轉過,姜澤深吸了口氣,滿目陰鸷的看向蔚池。
蔚池自然不清楚姜澤的想法,若是知曉,估計會嗤笑一聲,姜氏的先祖不同樣是庶民?
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不過是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有所投,風氣壞了,漸漸的,便連根子都壞了。這就跟屎殼郎愛糞球,蒼蠅叮渾蛋是一個道理。
你是糞球就别怨屎殼郎鍾愛你,你是渾蛋,也怨不着蒼蠅聞風而動。所以,你若是昏君,那佞臣就是标配!
察覺到上首的視線,蔚池端坐在孔明椅上,施施然整理了下袖口,誠意十足道:“末将一介武夫,又久不出門,于人情律法皆已生疏,陛下英明神武,末将聽陛下的。”
這話一出,其他人就不說了,姜澤隻能幹瞪眼。
“微臣附議!”封子路聞言長揖到底,借此掩蓋面上的神色,端看動作,真真比蔚池還要誠懇。
“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羅榮和理國公強忍着笑意相繼出聲。
“微臣附議!不過……”最後一個站出來的是杜威,他話說到一半皺了皺眉,又朝姜澤投去善意的一瞥。姜澤隻以爲他話中還有什麽轉圜,誰料心下才剛提起,就聽他道:“女子臨朝雖于禮不合,但律法一視同仁,以微臣看,秦老太君一片慈愛之心,陛下仁德,倒是不必拘泥,何況,秦老太君此時不正在殿上麽?”
這刀補的,滿殿文武就不用說了,姜澤幾乎能聽到利器入肉的聲音,噗的一聲紮下去立即見血!
原本沒在蔚池和羅榮身上看出端倪,他已經氣得想要殺人,再聽聽這話,簡直肺都要氣炸了!咬了咬牙,連聲道:“好好好!衆愛卿不偏不倚,果然是朝廷肱骨,朕心甚慰,桂榮,宣秦家女!”
話是好話,詞是好詞,誇得也很到位,就是聽起來陰沉沉的!
文武百官心知姜澤徹底怒了,全都縮着脖子裝鹌鹑,卻暗忖着法不責衆,心下齊齊松了口氣,嘩啦啦跪地道:“皇上聖明!”
聖明個鬼啊,姜澤心中的怒火已經快壓制不住,若是他能噴火,估計會立即将這些人全都燒死!但帝王之術和人心,他也不是第一天領教,歸根結底,事情也怪不到這些人身上。
他最恨的,還是秦老太君,在這點上,就連幕後黑手都多有不及——謀事在人,幕後黑手固然可以使壞,可秦老太君若有眼色,萬不會走到這步。
許是目的已經達成,許是哭得累了,也許是敏銳察覺到姜澤已經瀕臨爆發的邊緣,總之,桂榮奉命離開之後,秦老太君的哭聲已經止住。在等待秦甯馥到場的間隙,大殿裏徹底安靜下來。
但這安靜,猶如暴風雨前的甯靜,壓抑得人連呼吸聲都放緩了幾分。
也有人猶覺不夠,譬如羅榮。
冷眼瞧着姜澤讓桂榮親自出馬,羅榮扭頭掃了眼仍舊匍匐在地的秦老太君,躬身出列道:“皇上,微臣有個不請之請,還請皇上成全!”
姜澤好不容易壓下火氣,正想着秦甯馥會是什麽反應,是裝瘋賣傻還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他要不要來個現場誘惑,秦甯馥能不能反應過來,聞言不禁心下一沉,整個人都戒備起來。
他現在最怕的就是蔚池和羅榮說話,因爲這兩個人很可能是幕後黑手,萬一二人再出什麽新招怎麽辦?可他也不能讓人閉嘴,深吸氣道:“愛卿有何話說?”
“陛下容禀。”羅榮拱手一揖,微微擡頭,面上露出悲天憫人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