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榮方才所說,他們不知道是出于姜澤的本意,還是有人暗中促成,但無論如何,做主的是姜澤,他們不敢阻止,當着衆臣的面,也無法阻止。
現在好了,事情已經朝着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黃禦史幾人還罷,對姜澤不存在死心塌地一說,便是最後真的揭露出事情真相,丢的也不是他們的臉。
更甚至,他們還能就此逃過一劫——所謂秘密,知道的人多了,那就不是秘密了,悠悠衆口難堵,那他們這些最初知道真相的人,也就不存在引來殺身之禍一說。
可岑剛就真的失望了,雖然他早就失望,已經決定要告老還鄉,可親眼見證了姜澤的一系列作爲,心裏還是忍不住拔涼拔涼的,猶如墜入了冰窟窿裏。
他算是看着姜澤長大的,盡管早知道姜澤有許多不足,可人無完人金無赤足,誰還能沒有缺點?但通過今日之事,姜澤作爲帝王,一身的缺陷在他面前被無限放大顯露無疑。
志大才疏心胸狹隘就不說了,有人輔佐至少還能守成。就算貪花浮躁優柔寡斷也沒什麽,可聽不進谏言剛愎自用,隻會使陰邪手段,該聰明的時候自作聰明,該坦蕩的時候卻行小人之事戚戚,卻是爲帝者大忌!
今日之事,無論是有人成心算計,還是純然意外,有錯在先的都是姜澤。傳出去确實是醜事,姜澤便是不想承認也沒什麽,可你不承認,也犯不着憑空杜撰。
丁就是丁,卯就是卯,假的永遠也真不了,一個關鍵時候謊話連篇隻知推脫卸責沒有擔當的帝王,比之年輕風流卻敢于承認的帝王,到底孰重孰輕?
這簡直就是在原先的醜态上再添一層!姜澤是謝琳教養長大的,從來就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岑剛原也沒想着長期吃肉的能忽然吃素,若他能事發後第一時間,直接将秦家三姐妹處置了,岑剛雖會忌憚他心狠手辣,卻也要道一聲好!
可他先是優柔寡斷,再是力圖遮掩,難不成當全天下人都是傻子?更遑論,秦老太君的話已然出口!
思及此,他半耷着眼皮瞧了眼隔壁的謝正清,發現他同樣臉色鐵青,不由得暗暗搖了搖頭,已經能預見到下一刻,姜澤的帝王威嚴會直接掉地上摔成渣渣。
謝正清心裏那個恨啊,簡直恨不得能将姜澤掐死!他心裏想的,與岑剛想的相差無幾,這事兒要麽就果斷否認,要麽就果斷承認。
前者,就算有人在後面推波助瀾,難不成還能将失德的帽子硬往他頭上扣?幕後之人不敢冒頭,秦家也沒這個能耐。後者,不過是一場意外,皇帝本就三宮六院,律法也沒明确規定皇帝不能打野食,你光明正大的承認了,誰還能咬你一口?
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功夫,時間長了便也淡忘了!可你特麽的不僅不承認,還胡吣一氣,要按秦家女寫信求助的意圖,秦家女的誠意是整個秦家的存活和覆滅,如何能開玩笑?
就算是有心人謀算,秦家的死活,至始至終掌握在姜澤手中,你怕什麽?結果你人都睡了卻反口否認,那秦家的财産還有你什麽事兒?沒得狐狸沒打到,反惹了一身腥!
這下好了,看樣子秦老太君是不肯善罷甘休,如此一來,姜澤的名聲可就真的壞了!
可姜澤能怎麽辦,一不小心就被人掐住了命脈,他也很絕望啊!
盡管他也懷疑對方是恐吓他的,但小命隻有一條,他好不容易才有如今的地位,姜衍沒死,蔚家軍的兵權還沒收攏,他尚未做到真正的獨攬朝綱,如何能輕易冒險?
說冒險一點都不誇張,隻要一想到他是被申姜紮醒的,姜澤渾身上下直冒寒氣。
想他從十三歲開葷,至今已經十年有餘,期間禦美無數,便是初嘗人事食髓知味之時,也沒直接在興頭上累昏過去,就更不用說他現在正是年輕體壯了!
這麽一想,對方在雅間裏下藥,幾乎是肯定的。而這藥能瞞過他的鼻子,至少證明不是凡品。如此,就算申姜診不出來,也在情理之中。他若逆着對方行事,豈不是自己找死?
但他是九五至尊,在皇宮這一畝三分地兒上被人轄制,說出去了終歸打臉,自然不好讓旁人知曉。索性對方隻要求他與秦甯馥撇開關系,沒說出更過分的話來。
而他本也沒打算一口承認,便也順勢應了。隻他原先還想着收攏秦家,沒打算拿秦甯馥的清白做文章,直接将她踩入泥裏。
當然了,決定按對方的吩咐行事之前,他也是想過後果的。
他并不清楚秦老太君知曉多少内情,但桂榮親口證實秦甯馥清白被毀,無疑會得罪秦家,這與他之前的計劃背道而馳,可尊嚴與錢财,如何能與性命相比?
再者說,除了秦甯馥,秦家也不是沒有别的女兒——秦家三姐妹如今盡在他掌握之中,秦老太君隻是個黃泥巴埋到脖子根兒的死老婆子,而他已經開了尊口,坦言秦家三姐妹就在宮中,秦老太君隻要沒糊塗到底,就應該知道如何選擇。
就算她之前敲登聞鼓是被人鼓動,亦或被人威脅的,可如今她人都在宮中了,誰還能對她造成威脅?有什麽話私下裏說不行,非得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撕撸開來?
好好的捧着他不就得了,這天下江山都是他的,但凡他從手指縫裏漏點,秦家就能受益匪淺!誰料秦老太君竟是如此不知進退!
姜澤原就臉色不好,此時更是臉色鐵青,怒意,惱意、恨意、屈辱、懼意,種種情緒在他心裏激蕩着橫沖直撞,直讓他恨不得能立時将秦老太君拍死才好!
可他不能,便是他已然怒火攻心,屁股下的龍椅好似長滿釘子,卻不得不繃着一張臉力持鎮定,好維持住他可憐的帝王尊嚴。但他也不能任由事态繼續發展。
也因此,秦老太君話音一落,姜澤瞳孔緊縮,鷹眸如利劍般射向看似卑微,卻正挑戰着他底線的秦老太君,力圖用帝王威壓迫使她見好就收。
可秦老太君是什麽人?從小就是掐尖要強慣了的,無風也能掀起三尺浪來。
于她而言,秦家是她立足的根本,她早就習慣了掌控全局。
秦家是不是通敵叛國姑且另說,就算是,秦家也沒損害姜澤的利益。相反,在骠騎營攻打蔚家軍一事上,秦家是出了力的,姜澤不早就盼着整治蔚家軍麽?
秦老太君雖對尹卓和姜澤之間的勾當并不十分清楚,卻依稀聽秦羨淵說過一些,至少姜澤吩咐劉天和給尹卓運糧的事情,她是知曉的,如此一來,姜澤的立場還不一清二楚?
姜澤自己都能做的事情,秦家怎麽就不能做了?
在她看來,秦家在尹卓合謀針對蔚家軍一事上恰好稱了姜澤的心意,不但無過反而有功,有功自當有賞,可他是怎麽做的?
不但沒想着拉攏秦家有任何表示,反倒任人誣蔑秦家的名聲,這又是什麽道理?誠然,秦家與謝琳母子早年的确有仇,但事情已經過去多年,什麽仇恨是不能消弭的?
何況,在定國侯府與太傅府并謝琳母子的博弈中,秦家實際上什麽也沒做。不僅如此,還生生與定國侯府并姜衍生分了!
說句大不敬的話,若非礙着謝琳與姜澤的關系,秦家斷不會與定國侯府并姜衍生分。若是不曾生分,姜衍不會對秦家心存芥蒂,秦家不會捂不熱姜衍的心,她與秦甯馥三人,也不至于被尹卓所擄。
若不曾被尹卓所擄,又哪來這後面的許多事?
所以,細細深究下來,根源還在謝琳母子身上。眼下倒好,她秦家已經摒棄前嫌主動投誠,秦家嬌養多年、如花似玉的閨女不惜賠上清白名聲,姜澤竟然吃幹抹淨就不認人了!
秦家又不是白白占姜澤便宜,那是捧着家财開路,又賠上三個閨女的!這讓秦老太君怎麽能忍?秦甯馥的清白毀在姜澤身上,若她真捏着鼻子将事情認了,秦甯馥必死無疑!
至于秦甯馧和秦甯馨,秦家本就是商戶,商戶女的身份,再加上有秦甯馥這樣一個長姐,就算姜澤事後想要彌補,滿朝文武,誰還會願意姐妹二人進宮?
說到底,秦家是不是通敵叛國,關鍵還在秦家女身上,這一下全都毀了,秦家的處境可想而知!也因此,秦甯馥到底清白與否,又是被誰奪去清白的,就顯得至關重要。
因爲已然是秦家翻盤的唯一一根稻草。
秦老太君也知道此舉會觸怒姜澤,但再壞的結果,也不會比眼下更壞了。且她在進宮前就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大不了事後,再讓他孫兒多賠上些金銀——這世上,還有金銀和美色無法辦到的事情嗎?
是以,秦老太君察覺到姜澤的視線雖然畏懼,卻權當自己是個死人,組織好語言顫巍巍道:“皇上愛民如子,乃天下百姓之福,可老身的孫女老身知道,老身還想當面問問她,若她當真已經清白不保,我秦家,我秦家也斷不留不清不白的女兒。”
話落,她渾身力氣像是被抽光了般,匍匐在地老淚縱橫。
姜澤聞言差點噴血,他已經表現得這麽明顯了,這老虔婆就半點都察覺不到嗎?這話聽起來漂亮,卻是十足十的陷阱,一旦他應下,還不被揭了老底?
可惡!簡直可惡!是誰給了秦家這樣的膽子?
這老虔婆是不是老昏聩了,他難道不知,隻有他才是這天下之主!他的名聲壞了,她秦家又能得什麽好處?就算他礙着人言不得不讓秦家女入宮,這梁子已經結下了,秦家女未婚失貞,在後宮又能有什麽好下場!
有這樣的名聲,又是這樣的身份,不用他親自出手,後宮的妃嫔就能直接将秦家女摁死!姜澤一隻手用力捏着龍椅扶手,恨不能将秦老太君直接剮了,可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
非但不能表現出來,還要立時端出寬厚英明的份兒,他額頭青筋直蹦,放緩了語氣道:“老太君這是決定了?”
“還請皇上成全!”秦老太君趴伏在地上頭都沒擡,當然,她不是不想擡,而是她本就體虛,雙腿跪得發麻,迫于姜澤的威壓根本就擡不起頭來。
姜澤無法,壓着火氣道:“老太君思慮周全,倒是朕疏漏了,不過,秦家女到底是姑娘家,朕倒是看不明白,老太君到底是慈愛之心,還是想揭自家孫女的傷疤了。”
他這話似嘲似諷,說罷,下意識往謝正清和岑剛幾人看去,半眯着眼道:“衆卿家以爲如何?”
至于餘下的話,他沒直說。
一則女子沒有臨朝的先例,無論什麽原因,就連謝太後都不能例外。
二則秦家女畢竟是女子,哪個女子不愛惜顔面?受此大辱,還要當殿澄清,對閨中女子來說,未免有些殘忍,也太過不留情面。
與姜澤有相同想法的朝臣不在少數,他話音一落,朝臣們瞬間就低聲議論開來。
謝正清和岑剛收到姜澤的視線神色不一。岑剛是微微閉了閉眼,幹脆閉口不言;謝正清倒是真想說上幾句,卻是不等他們說話,秦老太君已經出聲。
隻見她仍是匍匐在地,微微仰頭道:“回皇上的話,自家養大的孩子,如何能不疼愛。可老身不獨這一個孫女,秦家的門楣也不容玷污,”一面說着,她一面朝姜澤磕頭,“事已至此,老身這一碗水,是無論如何都端不平了。”
言罷,她嗚咽出聲,蒼老枯皺的面皮上老淚縱橫,襯得整個人愈發狼狽。
謝正清才剛要說的話直接堵在了嗓子眼裏。
原本還覺得秦老太君不知進退的人,也頓時改變了看法。是啊,甭管這事兒的正真相如何,大面上,人家告的是禦狀!皇上雖施以援手,也讓桂榮出面解釋了一通,但這并不能說明什麽,因爲事件的當事人至始至終都不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