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皇室暗衛折損嚴重。
賞梅宴之後,原禁衛軍統領趙鵬因傷卸職,新上任的禁衛軍統領雖也是姜澤的人,但他卻并不那麽信任,于是莫沖身上多了個禁衛軍副統領的頭銜,身上的擔子愈發重了。
尤其前些日子,苗栗帶人前往西海郡追殺蔚藍未果,皇室暗衛一下子折損了将近百人,莫沖身上的擔子就更重了,平日裏他一面要在禁衛軍中當值,一面要負責往暗衛營中補充新的血液,兼之還要密切留意姜衍與蔚藍的動靜,莫沖整個人幾乎忙得要飛起來。
骠騎營與蔚家軍開戰之後,姜澤一直沒往西海郡安插新的人手,加之謝術昭已經出手,莫沖原以爲暗衛營這邊暫時是不用出手了的,卻不想姜澤到底還是改變了主意。
聽姜澤說完,莫沖下意識皺了皺眉,“皇上放心,屬下這就去。不過……”他微微擡頭。實則平日裏姜澤召見他的時候,他少有擡頭的時候,但此時卻是不同。
“不過什麽,有話不妨直說。”姜澤見不的人猶猶豫豫。
莫沖低下頭肅容抱了抱拳,硬着頭皮道:“請皇上恕罪,蔚家軍已然進駐麻城,此時想動蘭富強,隻怕不易。”
“這是沒把握的意思?混賬玩意,這話你也敢說,難不成暗衛營都是吃白飯的!”平日裏他下個诏令,哪個不是戰戰兢兢拍着胸脯保證,便是沒把握的事情,也能說成有十分把握!姜澤怒不可遏,“朕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朕還不信,堂堂皇家暗衛會連個文官都收拾不了!”說着直接抓起禦案上的羊脂玉筆筒砸了下去。
桂榮跟個鹌鹑似的立在柱子旁,聞言詫異的看了莫沖一眼,原本耷拉着的小眼中迸射出一道精光,隻短短一瞬便快速垂下,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的樣子。
莫沖皺眉,倘若蘭富強隻是個文官身份,他自然是有把握的,可蘭富強是嗎?這人的身份不僅牽扯到姜澤,更是與北戎帝,蔚家軍并姜衍有關!
早料到姜澤會發火,莫沖稍微側身,筆筒正砸在他肩頭上,他吭也不吭接住,臉上登時浮現出爲難之色,更加恭敬道:“皇上息怒,屬下并無此意,實乃事出有因。”
“還說不敢,你這是忤逆聖意,别以爲朕不敢殺你!好啊,朕讓你說,你今日要是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這一身皮便也不必留了!”要說姜澤的痛腳,那是最看不得有人忤逆自己,這讓他下意識懷疑自己的決策出了錯誤,也讓他覺得臣下對他不夠尊重,大大折損了他的顔面。
莫沖聞言眉頭皺的更緊,本心上來說,他倒是真的希望能将這一身皮全都剝了。當然,此剝皮非彼剝皮,他隻是不想繼續對着這麽個糊塗主子言聽計從而已。從聖元帝時起,他就已經統領皇室暗衛,十幾年來接到的任務不少,忠心更不必說。
可姜澤委實讓他頭疼不已,便是他再如何盡忠職守,那也是人啊!聖元帝在位時雖寵妾滅妻,心胸狹小幹了不少荒唐事,可聖元帝的荒唐,尚在正常人能夠接受的範疇,再怎麽說,至少不會理直氣壯的通敵賣國挖自家牆角,接二連三的誅殺功臣。
倘姜澤魄力足夠,姜衍與鎮國将軍府是輕輕松松就能解決的,那也罷了,可姜澤志大才疏,心眼比針尖還小,明顯沉不住氣操之過急……如今登基不過兩年有餘,聖元帝留下的三百多名暗衛,幾乎已經折損對半,不料他竟是沒有半點要收手的意思。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姜澤想要大權在握他能理解,任何一個有想法的帝王都會這麽做。雖說暗衛營本身的職責就是效忠皇室,可你再急也有個限度吧,人說不撞南牆不回頭,姜澤如今早就頭破血流了!
“皇上,非是屬下不願派人前往,實乃現在動手對咱們沒什麽好處。”說着往上首看了一眼,見姜澤滿目陰霾,心下不禁一寒,繼續道:“蘭富強本身确實不足爲懼,可他現在人在麻城,而蔚家軍的大部隊與睿王皆在麻城。倘真如皇上所料,睿王與蔚藍有心要在蘭富強身上做文章,那麽,蘭富強必定在睿王與蔚藍庇護之下。”
之前苗栗帶人擊殺蔚藍,在蔚家軍與姜衍不曾插手的情況下,苗栗帶領的幾十人能夠全軍覆沒,足以說明蔚藍的底氣。再加上之後的行動,他手中暗衛眼看就要摸到蔚藍在麻城的老巢,卻不想最終還是功虧一篑。
難不成這些暗衛都是吃素的?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可結局卻是格外慘烈。
如今有蔚家軍與姜衍的雙重護持,想動蘭富強,又哪裏那麽容易?在加上一個态度暧昧不明的坤部,莫沖就更沒把握了;因着莫冭的原因,他這兩年對坤部一直頗多關注。
前一任坤部首領卸任後,坤部上下發生了不少變化,雖他手中的消息全都是莫冭送過來的,他卻至今不知道新人坤部統領是誰。自蔚藍離京之後,坤部明面上沒什麽動作,但實則暗中一直小動作不斷。
同是皇室暗衛,但他手中的這支,與坤部的職責截然不同。姜澤明顯就是逆天行事,莫沖不得不防。當然,這話他不敢與姜澤明說,說了唯恐姜澤直接與坤部對上,到時候不僅莫冭難逃一死,他也會牽連其中。
但明知有異,要讓他裝作若無其事,這又怎麽可能?莫沖張了張嘴,正想隐晦的提醒一二,瞥見姜澤的神色,立時又将話給咽了回去。
姜澤沒留意到莫沖的神色,自然不知他的未盡之言。可前面的話他卻是清楚,但他已經征詢過謝琳的意見,就連謝琳都贊同了,又怎能容許莫沖挑釁當朝皇帝與太後的權威?
“你當朕是蠢的?如此簡單的道理還需要你來提醒,若非如此,朕又何必急着動手!”言及此,姜澤更加怒不可遏。他雖下令讓蘭富強截糧,可多的理由,卻是沒跟蘭富強細說,因此,以往也沒怎麽放在心上。但蘭富強若是生出異心倒向姜衍和蔚藍,那又不同。
“眼下蔚家軍剛剛進駐麻城,咱們還有機會,可時間長了,就未必了。”俗話說夜長夢多,姜澤越想越是心焦,他是帝王,私下裏的那些事情,怎麽能讓朝臣知曉呢?
與尹卓合作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若是尹卓已經伏誅倒還好說,便是蘭富強說上幾句,無憑無據的,并不足以讓人取信,可若是尹卓被活捉了呢?姜澤不敢去賭。
這事不單單隻關乎到糧草,關乎到蔚家軍與骠騎營之戰,“你别忘了,兩年前的事情,尹卓是知情的。”何止知情,尹卓甚至還親自參與了,若他落到蔚藍或是姜衍手中,兩邊的口供疊加起來,豈不全都是他這個做皇帝的錯?
放姜衍去封地已經是他做出的最大讓步,又怎麽甘心讓姜衍逃脫後反将他一軍?姜澤心裏有太多不甘和憤怒了,憤怒到他說完這話,面上已經帶上了扭曲猙獰之色。
原來是怕傳言成真,怕尹卓不死,與蘭富強一樣落到姜衍和蔚藍的手中!莫沖聞言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之前并非沒有想過這個可能,隻他并不認爲尹卓會死。再則說了,尹卓就算不死,也未必會朝蔚藍低下頭顱,即使低下頭顱,事情也未必會鬧得人盡皆知。
對這點,莫沖是有十足自信的。道理很簡單,尹卓與鎮國将軍府是什麽關系?那是死仇啊,出賣姜澤就等于便宜了蔚家軍。再說姜澤遠比姜衍和蔚家軍要好糊弄,若尹卓還有機會逃出生天,必然不會這麽做。
若他已經是死路一條,隻怕恨不得拉蔚家軍與姜衍墊背,就更不會這麽做了。隻可惜莫沖能看明白的事情,姜澤看不明白。
他聞言張了張嘴,“皇上的意思屬下明白,屬下并非不想派人前往,實是蔚家軍不容小觑,而暗衛營才剛補充的人手還不得用,屬下怕有負皇上所托。”說完這話,莫沖狠狠閉了閉眼,就跟吞了十斤八斤黃連似的,不僅口中泛苦,也覺得十足心寒。
該是他的使命就是他的使命,他并不懼死,反正做暗衛的到頭來都是一個死字,可死也要死的有價值。姜澤執意如此,隻怕他說了不僅不起作用,對暗衛營來說,反倒是一場災難。可暗衛營能用的人已然不多,未免這位再次犯渾,直接将才剛招進暗衛營的百十号人全都折騰個精光,該陳清的利弊還是要陳述清楚。
姜澤何嘗不知這句有負所托代表的意思,他聞言先是一愣,須臾間心中怒火更加高漲,若非蔚藍與姜衍,他何至于接連損失人手?不禁咬牙道:“朕知你爲難,但此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朕也是别無選擇。新人既是還不得用,那便全都派老人過去,此番隻需将目标對準蘭富強即可,餘下的可從長計議。”
若他不說,姜澤是不是想直接讓新人上?莫沖覺得更心寒了,“是,屬下這就去辦!”說完起身抱了抱拳,見姜澤擺手,大踏步出了禦書房。
禦書房的動靜,坤部這邊很快就收到消息。
夜宵将消息呈報給夜鷹的時候堪堪午時,彼時夜鷹才剛下衙,看完消息後他劍眉微揚,須臾後笑着搖了搖頭,“無礙的,靜觀其變即可。”
此人面目俊朗器宇軒昂,一身朱紅官袍将他襯得越發挺拔,正是大理寺丞褚航。
夜宵聞言張了張嘴,瞪大眼道:“您不是一直讓留意麻城的動靜,謝術昭前腳剛走,這位就派出了莫沖,隻怕所圖不小,夜魅幾人傳回的消息說尹尚還沒出現,爲防萬一,您不再派人過去,能放心的下?”
這話夜宵說的極爲順溜。聖元帝在時,皇室雖問題不斷,卻全都是些雞毛一地的小事,大多數與後宮争寵有關,唯一的一件大事,當屬羅皇後暴斃。可這事兒聖元帝極力遮掩,又怎麽會讓坤部插手?
也因此,坤部的人一直固守皇陵,平日裏并不介入。直到蔚池遇襲的事情傳回上京,坤部才再次活躍起來。但老統領在聖元帝手中備受冷落打壓,在皇陵一呆就是多年,身上的銳氣早就被磨得七七八八,養成了小心謹慎的性子,便是插手,也是十分有限的。
這種情況,直到新任統領接任才有所改變。
他原本并不知曉夜鷹的身份,對夜鷹力保蔚藍接的的行爲很是不解,甚至有幾分不滿。後來蔚藍姐弟離京,京中的形勢愈發緊張,夜鷹的真實身份揭露,又下令他親自接手了莫沖這條線,他這才知道姜澤這兩年做的,遠比他想象中更多。
坤部本就擔負着撥亂反正維護皇室清明的責任,姜澤既是倒行逆施,坤部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尤其此番骠騎營已經打到啓泰腹地來了,還是姜澤親自引狼入室——眼看大夏人将啓泰西北門戶撬開長驅直入,菊山縣被屠,夜宵心中便是有再多不滿,也瞬間消弭于無形。
話說穿了,若是哪天蔚家軍栽到大夏人手中,啓泰會不會滅國都是問題。這話絕不是危言聳聽,啓泰就是快肥肉,虎視眈眈的人多了去了,長久遊走與皇室權力中心的人,又如何不明白這點?
按照夜鷹對鎮國将軍府的看重,他原本以爲姜澤動了,夜鷹必然是要動的,孰料夜鷹卻隻是搖了搖頭,沒有半點急切,夜宵想不意外都難。
“麻城有睿王在,暫時出不了什麽亂子。”當然,這是含蓄謙虛的說法。事實上,褚航對蔚藍抱有絕對的信心,便是姜衍不在,他也是有信心的。過往數十年的朝夕相處,讓他比旁人更加了解蔚藍,甚至遠超蔚池這個親爹和姜衍這個未婚夫婿。
前兩日,夜魅傳信說蔚藍可能已經猜出他們的身份,卻是沒有當場揭穿,也沒刻意找他們問話……想想她那執拗性子,褚航面上笑意越發明顯,“便是要動也不急于一時,蔚家軍上萬兵馬屯于麻城,但凡蔚家長女有心,姜澤便是派再多的人去也是枉然。”
真信田沖敗北,尹卓遁走,曲文泰與姜衍的人帶兵直撲坳谷,褚航不信蔚藍閑暇之餘會沒有半分準備,這比以往的任務,可是輕省的多了。他搖頭笑道:“此事不急,夜魅已經傳過消息,你隻需繼續盯緊了姜澤,必要的時候護住鎮國将軍即可。”
“小的知道了。”夜宵咂舌,總覺得夜鷹面上的笑意不同尋常,但一時間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心中不由暗忖,也不知道夜鷹哪來的信心。但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尤其是在府衙這種地方,他應了聲,收拾好案幾上的食盒,貓着腰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夜宵卻是不知,褚航會有此表現,還是在不知道蔚藍已經安排人去績溪郡,又将蘭富強的身家洗劫一空的前提下,若是知曉其中關節,褚航隻怕會信心更足。
待人走後,他立在案幾旁靜默了一會,片刻後眯了眯眼,提筆蘸了清水在紙上寫下一串名字,低聲喃喃道:“看樣子小丫頭的視線已經開始往績溪郡和黑河郡轉移了。”
這也難怪,西北貧瘠,西海郡就那麽大,蔚藍是蛙人出身,最爲擅長的是海戰。而此番尹卓興兵,除了有姜澤與尹尚插手,更有秦羨淵與真信田沖一力促成,再加上她受傷中烏羽玉之毒,如今雷文瑾回來,她便是不想注意到績溪郡與黑河郡都難。
事實上,按照她的敏銳程度,是早該發現其中關竅才對,隻鎮國将軍府的破事太多,蔚藍一來就開始籌謀逃命,又是那麽副小身闆,以往的重心全都在姜澤與大夏人身上,等閑情況下哪裏分的出精力?
想到雷文瑾,褚航不由得微微揚了揚眉,這也不是個簡單的,有他出現,隻怕這出戲會越來越熱鬧了。可随之又想到褚家,不禁下意識皺了皺眉,最終化爲一聲輕歎。
蔚藍養精蓄銳,暫時不曾理會夜魅幾人,也沒急着與褚航聯系。她全部的精力都在尹尚與秦羨淵身上,尚且不知自己才走了一步,後面的意圖已經被人全部看穿。
這日傍晚時分,先是收到姜衍的消息,蔚藍哀嚎了一聲,立即叫了聽濤進來研磨回信,晚間的時候,又陸續收到鄖陽和蔚池的消息,直到戌時末,書房的燈才全都暗了下來。
但這還不算完。
聽濤一面整理床鋪,一面道:“主子,蘭富強已經醒了,看樣子已經認命。”說話間,她笑得眉眼彎彎。
蘭富強被刺激得不輕,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全部身家都進了她的口袋,不認命還能怎麽辦?蔚藍正欲說話,隻聽一道風聲劃過,緊接着窗戶洞開,一道銀光勢如破竹的朝她面前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