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旺财嚎的那一嗓子聲音不小,他早就聽到動靜。
人有一種名爲潛力的東西,大抵是能通過不斷刺激,讓自己的底線變得愈發深不可測的。尹卓本身就是個百折不撓的人,于他而言,揮軍啓泰的最根本目的,既不是單純的爲了一舉将蔚家軍全都摁死,也不是爲了趁機拿下西海郡。
本心裏,他更想通過進軍啓泰爲自己的日後創造機會,在衍生出更多可能的情況下,給蔚家軍制造麻煩。當然,他對蔚池恨之入骨,若能直接将蔚家軍滅了,他自然求之不得。
可他同樣是個實誠人,明白用十幾萬兵馬撼動三十萬兵馬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因此,盡管進入啓泰後,所有一切都不如意,他這一路上完全可以用困難重重來形容,尹卓卻沒真的被氣得亂了陣腳。
換句話說,接二連三的刺激,雖讓尹卓的計劃不停改變,卻也讓他的承受能力變得越發強悍。
尹卓本身也沒遭受過如此嚴重的失利,縱觀進入啓泰後的種種,不過十幾日功夫,先是巫瑪帶領的前鋒隊覆滅讓他氣了一場,再是隐魂衛與麒麟衛連手刺殺讓他又氣了一場;緊接着吳計帶領五千人圍攻牯牛山,讓他繼續氣着,而後發現姜衍的行蹤,但江山等人進入塘壩縣刺殺卻是無功而返,尹卓仍是繼續氣着……
奧特曼打小怪獸升級會不斷成長,小怪獸被打同樣會不斷成長,尹卓當然不想失敗,但他已經深入啓泰,擺在面前的隻有兩條路,要麽接受要麽堅持,這氣着氣着,便也漸漸被氣成習慣了。
聽完副官的禀報,尹卓面上沒有半分怒色,卻是意味聲長的笑了笑,擡手道:“先将人送回來,傳令三軍,婁延淳這邊繼續帶兵攻城,右翼盡全力将人拿下,本将會帶人從左翼突圍,半個時辰後,無論是否攻破城門,婁延淳與右翼兵馬全都到北城門彙合,本将會派人接應。”
副官聞言先是一愣,待明白過來要将秦老太君幾人送回,這才想起尹卓後面的話,右翼三千人要拿下五千人,婁延淳需得繼續攻城,而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南城門,要在北城門彙合……他反應了一瞬才領命而去,心裏不禁沉甸甸的。
“将軍。”周禹是文人,因着通宵達旦趕路,路上又不斷遭遇變故,他的臉色本就難看,此時聽尹卓如此下令,且下令之前并未與他商議,一時間不由得臉色更加難看。
當然,他之所以臉色更加難看,倒也不是因爲尹卓撇開他單獨行事而心生不滿,而是純粹對尹卓的計策并不贊同。尹卓的目的明明白白,就連副官都能想到的事情,周禹又怎麽可能想不明白?
尹卓聞言回頭不冷不熱的看了他一眼,挑眉道:“如何,難不成先生對此還有意見?”
“自然不是。”周禹心下暗歎,尹卓雖然嘴上不說,卻到底還是因爲派兵圍攻牯牛山意識,心裏對他生了嫌隙。但他身在骠騎營中,除了是尹卓的幕僚,也是骠騎營的軍師,有些話卻不得不說。
搖了搖頭,周禹拱手道:“将軍之意在下明白,如今左右兩翼正在交戰,我軍平均兵力不過三千,對方兵力大約五千,我軍未必就能緻勝。婁延淳麾下同樣五千,可蔚家軍援軍來勢洶洶,将軍在此,婁延淳與其麾下倒是無礙,待得将軍往左翼突圍,婁延淳不僅要正面攻城與防備右翼偷襲,還得防着蔚家軍援軍忽然壓境,如此安排,是否略有不妥?”
因着旁邊還有幾名小将在場,周禹的話說得含蓄,但意思卻很明白,這是擔心婁延淳麾下的五千人直接當了炮灰,在尹卓帶兵離開之後,直接被蔚家軍的人包了餃子無法脫身。
骠騎營已經損失了不少兵馬,雖每次都不算多,但一次一點,一次一點,便是有再多的兵馬也經不起損耗,要按周禹的想法,此時就應該押上所有兵力攻城,而非退而求其次的往北城進發。
剛到麻城城樓下的時候,尹卓踟蹰不前,周禹礙于城中形勢不明沒貿然開口,但此時天色大亮,骠騎營斥候已經将對方的兵力摸清,尹卓卻是想讓婁延淳麾下佯攻惑敵,自己則帶兵往左翼突圍前往北城,先不說此舉會不會讓餘下将士寒心,隻這仗,本也沒有這種打法。
尹卓一身銀白铠甲高坐于馬上,聞言勾了勾唇,到底還是沒掃了周禹面子,“先生的意思本将明白,但本将還真就不信邪了。先生所慮,無非是本将軍帶兵往左翼突圍,蔚家軍大軍很快追上,到時候右翼不敵,婁延淳會腹背受敵,可本将軍卻不這麽想。”
這話說得很是笃定,也極爲霸氣,周禹聽了,卻是有些拿不準尹卓到底是賭氣的成分居多,還是真的胸有成竹,他拱了拱手,謙虛道:“在下愚鈍,還請将軍解惑。”
“先生不必緊張。”尹卓笑了笑,擡手指向城樓方向,“先生且看。”
周禹并未習武,又已年近五旬,隔着兩三裏地的距離,隻能看到城樓上來來往往的模糊人影,他頓了頓,搖頭道:“在下老眼昏花,目力不及将軍多矣,還請将軍直言!”
尹卓聞言大笑兩聲,這才道:“是本将不是了,還望先生勿怪。”
他道:“原本斥候來報,說麻城守軍乃是一群烏合之衆,本将還不大相信,如今再看,倒是确信了幾分。先不說之前那矮子出城攪和了半天,最後卻是臨陣脫逃做了縮頭烏龜,隻看這些人的裝備與服飾,便可斷定,對方絕不可能出自蔚家軍中。”
“先生可知,這意味着什麽?”
這事兒周禹之前已經聽過,倒是并不怎麽意外,隻狐疑道:“将軍既然确定對方并非蔚家軍,此時全力攻城豈不更好?”也免得兵力一再分散,最後想湊個幾萬整的都不行了,更不用讓婁延淳這五千人冒險。
孰料尹卓卻是搖了搖頭,“先生會這麽想,蔚家軍自然也會這麽想。對方費盡心思将咱們絆在此處,卻又不敢光明正大應戰,爲的可不就是等蔚家軍援軍趕到?若本将順着他們的思路走,豈不成全了他們?”
他說着陰測測一笑,“先生認爲對方是烏合之衆,這便意味着更加容易攻城,這點本将并不否認,但除此之外,也還意味着别的。雷洪生與戚奎奉命從塘壩縣切入阻斷蔚家軍前路,二人至今沒有消息,先前咱們隻當二人已經事敗,但現在看卻未必了。”
“既然麻城守軍乃是一群烏合之衆,那便意味着蔚家軍從塘壩縣官道趕往麻城、想要率先占領麻城的目的并未達成,在什麽樣的情況下,蔚家軍的兵馬才無法趕到麻城?”
他說着回望了周禹一眼,氣定神閑道:“這隻能說明,雷洪生與戚奎的攔截已經奏效,将蔚家軍阻攔在了塘壩縣附近,隻如今戰局如何,咱們并不清楚罷了。可二人手中有三萬兵馬,這三萬兵馬便是再如何不濟,也能拖住蔚家軍的同等兵馬。”
“再說咱們身後,若蔚家軍真的有足夠兵力全力進攻,先生以爲,隻區區幾千人,能阻攔得了蔚家軍的步伐,咱們還有空閑話?通過此節,本将對雷洪生戚奎那邊的情況隻會更加肯定。”
“那将軍接下來的打算是?”周禹先前隻以爲尹卓是迫不得已爲之,現下聽他一番說辭,似乎還有别的目的,早前的那點顧慮自然去了,一時間不由對接下來的計劃萬分好奇。
尹卓笑了笑,“既然雷洪生與戚奎還在,如今攻擊咱們後防的,至多不過蔚家軍的一半兵力,這部分兵馬,便是真的迎頭而上,本将軍也是不懼的。但若真被對方纏上,一時半會想要脫身卻不容易。
倒是麻城這邊,不僅出了一夥烏合之衆,另有姜衍與蔚藍坐鎮。方才先生也聽真信說了,姜衍與蔚藍皆在麻城。蔚藍不僅活着,還活得好好的,本将軍也想好好會會她。”
說到這,尹卓面上的笑意變冷,他雖想過蔚藍還活着,也早有心理準備,但真正收到消息,心中還是忍不住發沉,這種感覺源于他對蔚藍能力錯估後的忐忑和不确定,也是對秦羨淵的不确定。
他壓下心底的情緒,頓了頓繼續道:“再者說,烏合之衆就是烏合之衆,又如何能與草原上的雄鷹相比?與其與蔚家軍硬碰硬,倒不如先将這群烏合之衆給解決了。
中原話說柿子要挑軟的捏,如此,本将軍自然是先緊着麻城。可緊着麻城也有學問,從對方守将方才的表現來看,這人應當沒什麽大的本事,他會出城的目的,隻爲拖住咱們,待得秦老太君幾人出現,這人迅速帶兵退回城中,想來定是認識秦老太君幾人,也對幾人的身份心知肚明,可這人既是明知秦老太君幾人的身份,卻又視而不見,這說明什麽?”
“将軍洞若觀火,在下自愧不如!”周禹想清楚後拱了拱手,面上神色已經放松下來,他笑着撚須道:“将軍的意思在下已經明白了,姜衍與蔚藍身份貴重,真信也說了,二人與秦老太君居于同座小院,若是二人有心,秦老太君四人未必就能落于真信之手。
在一個,從這守将的态度可以看出,對方不僅認識秦老太君幾人,大約還得了姜衍與蔚藍的囑咐,這才會在秦老太君幾人出現時沒有半點異色。可若真不認識,咱們拿了不相幹的女眷出來威脅,對方便是出于好奇心,大約也是會問上兩句的。
也是在下疏忽了,竟是将此節忽略過去。如此,豈不恰好說明,蔚家軍與姜衍,對秦家的态度已是憎惡至極,便是不曾決裂,大約也與決裂差不多了。”
“正是如此。”尹卓聽了面上笑意更濃,“若非如此,秦老太君幾人,還當真就未必能落入咱們手中。”
周禹點了點頭,“這對将軍來說是好事,秦羨淵到如今尚未露面,有秦老太君幾人在手,也不必憂心他背信棄義了。”
“先生說的不錯,本将也正是這麽想的。如今秦老太君幾人已經露面,無論秦羨淵隐于何處,接下來打算怎麽做,相信他都很快能收到消息,且會按照本将軍的思路走。咱們如今需要的,不過是時間罷了。”
“在下明白了。”周禹捋了捋胡須,“再加上城中全是烏合之衆,将軍自然可放心将攻城之事交給婁延淳來辦,對方沒什麽經驗,很難不被婁延淳吸引了注意力。而左翼恰是通往坳谷之路,對方短時間内未必就能勘破将軍的意圖,待得将軍突破左翼直取北城門,對方便是再要調兵,也未必快的過咱們的騎兵了。”
尹卓聞言點了點頭,其實除了想要直取北城門進入麻城,他也不是沒有别的目的,有秦老太君等人在手,秦羨淵固然沒有别的選擇,但狗急了還跳牆,又何況是人?
麻城之後是菊山縣,菊山縣之後還有更多郡縣,倘他從北城門攻占麻城的計劃再次功敗垂成,他不介意直接往菊山縣而去,左右這是啓泰的土地,他想做什麽不行?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萬全之策,中原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又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人在有顧慮的時候往往容易瞻前顧後,反倒是無所顧慮時,原本的阻礙會變得不堪一擊。
他之前正是因爲顧慮太多十分謹慎,但謹慎的結果卻并不怎麽美好,既是結果不大美好,他便換種行事方法也未嘗不可。
思及此,尹卓聽着後方與左右兩翼的喊殺聲,唇角若有似無的勾起一抹森寒幅度。待得婁延淳的副官親自帶人将秦老太君幾人送回,尹卓當即便下令大軍出發。
另一邊,婁延淳已經開始調整隊伍陣型,對于尹卓的用意,也隻稍微想想就明白了。
尹卓既是下令一個時辰後無論是否攻下南城門,都到北城門彙合,這就代表他已經暫時放棄南城門,将目标放在北城門上。而他隻需帶兵佯攻牽制住對方視線即可,至于時間上之所以設定爲一個時辰,蓋因蔚家軍援軍大部隊就在後方,且距離南城門并不算遠。
婁延淳在心裏計算了下骠騎營現有的兵力,除開糧草兵與辎重兵,尹卓進軍啓泰總共帶了十萬兵馬,留在果洲鎮的有三萬,而跟随尹卓前往麻城的足有七萬。
這七萬兵馬,在牯牛山折損了五千,蔚家軍首次發起進攻時,加上回防的騎兵,差不多損失一萬。到達塘壩縣南城門的時候,雷洪生于戚奎帶走三萬。也就是說,最後彙集在麻城南城門的,滿打滿算隻有兩萬五千。
眼下骠騎營後方與左右均在交戰,除了護衛在尹卓身邊的一萬兵馬,前後左右的兵力分布軍是三千,雷洪生與戚奎尚無消息傳來,若是二人運氣好的話,可能已經拿下塘壩縣,但這個可能性很小,但凡拿下了,二人又如何會沒消息傳來?
倘二人并沒拿下,另有兩個可能,一個可能是正在塘壩縣與蔚家軍周旋,另一個可能,則是已經退回到九曲河道,如今正位于蔚家軍中後段,同樣遭遇了蔚家軍,是輸是赢、到底能不能與大軍彙合,如今還說不準。
可尹卓現在已經不打算等,擺明了是打算帶着一萬兵馬往左翼突圍,左翼原先有三千兵馬,全部加起來有一萬三千,當然,這其中定然還有折損,那麽,隻一萬出頭的隊伍,能順利碾壓蔚家軍的左翼兵馬,直接突圍到達北城門麽?
婁延淳覺得壓力不輕,但也知曉尹卓的命令無從更改,接下來到底是死是活,還得看他自己的了。事态緊急,婁延淳半刻也不敢耽擱,他一面身先士卒的帶領将士們沖鋒,一面在心中暗暗祈禱,隻希望雷洪生于戚奎能給力一些,最好是能從蔚家軍後方切入,直接打蔚家軍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們前進的速度能夠減慢。
如此,他接下來無論成敗,都有轉圜的可能。沖鋒的号角吹響,骠騎營的盾兵與弓箭手在前,緊接着是騎兵與長槍兵,再然後是扛着雲梯與推着投石車的攻城兵。
周旺财在城樓看了看,半眯着眼低咒了聲,城樓上的箭矢如雨般往城下而去。
與此同時,左右兩翼的姜澄與羅桢聽到動靜心下也是一震,二人分屬位置不同,羅桢年歲更小且心思相對單純位于右側,姜澄雖也無參戰經驗,但其身手和心思皆高于羅桢,如今正在左側。
因着尹卓的私心,骠騎營位于左翼的三千人皆是老兵,交戰近一個時辰,這三千人與姜澄帶領的五千人堪堪打成平手,地上已經橫七豎八躺了不少屍身,周遭充斥着濃濃的血腥味。
------題外話------
明天大約還是這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