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上的喊殺聲傳出去老遠,城中滞留的百姓家家戶戶黑燈瞎火大門緊閉,郡守府中卻是門戶虛掩燈火通明,幕僚上前問話道:“大人,咱們真的兩不相幫?”
“不幫。”蘭富強擺了擺手,半眯着眼斬釘截鐵,“麻城本就沒有駐軍,僅有的兩千府兵前些日子也折損大半,我便有心相幫,也使不上力,又何苦湊上去兩頭都不讨好?難道先生以爲本官應當相幫,若是相幫,又應當幫誰?幫蔚家軍?上頭那位對本官生疑,隻怕本官才動,過幾日消息就能傳到上京,前些日子流傳的謠言也不必證實了,便是沒有這些留言,上頭那位也能活剮了本官。”
“幫尹卓?”他意味深長的看向幕僚,搖頭道:“還是那句話,本官手中無兵,就算想幫也是有心無力。”
幕僚很清楚這是推托之詞,但他心裏總有些不安,不由躊躇道:“可縣官不如現管,大人,蔚家軍士氣正盛,聽這動靜,尹卓此番必敗,咱們若是毫不作爲,等蔚家軍保下麻城,難保不……”
“他敢!”蘭富強不等幕僚說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目光陰沉道:“蔚池如今還在上京,我量他骁勇與杜權也沒這個膽子,除非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還差不多!”
“可您忘了,睿王已經到麻城了。”幕僚苦口婆心的,其實他很想說,戰時每天都在死人,多死幾個根本就沒什麽打緊,就算睿王不在,蔚家軍想弄死個把文臣,且是已經被皇上猜忌的文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反正尹卓是大夏人,甭管他私底下與皇上到底有什麽交易,總歸是大夏人,到時候蔚家軍直接将蘭富強殺了,一推三四五全扣在尹卓頭上,難不成皇上還會爲了個原就生疑的人申斥蔚池找蔚家軍的麻煩?先不說能不能找到證據,隻此役一起,蔚家軍與皇上已經徹底撕破臉皮,又有何懼?
蘭富強不過一介文人,到時候死了也是白死,又有誰能記得他?難不成是拓跋珏,别開玩笑了,不說拓跋珏遠在北戎,在啓泰沒什麽根基,就算他在左近,根基也在啓泰,也真的是個寬厚仁德的君主,可大人您現在是啓泰臣子,拓跋珏是北戎帝王,他憑什麽幫你出頭?
幕僚可以拍着胸脯說,拓跋珏隻要敢冒頭,姜澤和蔚家軍鐵定調轉槍頭,不說将拓跋珏在啓泰的根基連根拔起,至少會将拓跋珏的人追的跟狗一樣!拓跋珏是誰?其人志在中原野心勃勃處心積慮,利益驅使下連親爹兄弟都能手刃,難不成還能讓你一顆暗棋擾亂整個棋局?真是太天真了!
但這些話幕僚能直接說嗎?當然不能。
他小心的看了蘭富強一眼,自打截糧事敗被姜澤猜忌,蘭夫人王氏回了娘家,蘭富強吃不好睡不好,沒日沒夜的操心,短短時日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可他追随蘭富強多年,明知不妥,卻也不能不說,隻得委婉道:“大人,依在下看,大人還是暫避風頭的好,也免得到時候遭了池魚之殃。”
幕僚沒直接挑明,但蘭富強浸淫官場多年,對這些彎彎道道又如何不知?他深吸了口氣,面上已經帶了怒色,“本官是貪生怕死的人嗎?更何況,若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你當本官願意留在此處冒險?你别忘了,本官乃是一地父母官,大戰來夕,本官若是不在,這棄城而逃的罪名本官便背定了!”
蘭富強一介文人,身上不乏文人風骨,平日裏向來是端方君子儒雅做派,此時卻恨不得暴兩句粗口!他又不是賤皮子,誰還不想呼朋喚奴舒舒服服的過日子?
可那也要現實允許才行,他現在完全是騎虎難下,跑與不跑左右爲難,綜合權衡之下,還是不跑更好。他狠命壓抑住心頭的怒火,耐着性子擺手道:“你下去吧,蔚家軍與上面那位是死對頭,隻要是對上面那位不利的,蔚家軍定然很願意去做,本官便是留在此處,想來也是沒大礙的。”
這話隐晦,但幕僚聽懂了,他擦了下額角的細汗,一拍腦門兒道:“大人說的在理,倒是在下着相了。”可他還是不放心,頓了頓,又擔憂道:“不過,這畢竟是樂觀的想法,蔚家軍到底會如何行事誰也不知,在下鬥膽,還請大人三思!”
道理就是這麽個道理,萬一蔚家軍不想等了,也不想忍了呢?蔚家軍萬軍之師,要殺蘭富強不過是動動手指頭的事,别判斷錯誤,到時候想躲都沒地方躲!
更何況,尹卓也不是個簡單的,簡單的人不會跟皇帝這樣的人合作,都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這兩人本來就是一丘之貉,萬一尹卓到時候狗急跳牆,直接拿了蘭富強挾制蔚家軍,蘭富強的處境豈不同樣堪憂?
“先生好意本官明白。”蘭富強眼底全是血絲,聽着城門口的動靜疲憊的擺了擺手,“就這樣吧,這幾日便辛苦先生一些,稍後本官會吩咐下去,讓管家好好約束府中上下。”
心知再勸沒用,幕僚輕歎了聲,鄭重道:“此乃在下分内之事,大人怎麽決定,在下便怎麽做,又何談辛苦?”話落,他似是想起什麽,又轉而道:“倒是王家那邊,大人要不要派人過去看看?”
蘭富強清楚幕僚的心思,眼下戰事已起,短時間内隻怕不會消停,王家雖是麻城首富,卻到底根基淺薄,又隻是一介商賈,若是蔚家軍與尹卓瞄上了王家的産業,這亂世之中,王家還能如何?
老話說得好,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若他此時與王家示好,将王家護在自己羽翼之下——雖他的境況也好不到哪裏去,但萬一他平穩渡過了呢?這之後王家還不感恩戴德?即便不是感恩戴德,前仇舊怨也該一筆勾銷了才是。
蘭富強沉默的端起案幾上的茶來喝,茶水涼透了有些驚牙,微微苦澀的味道讓他更加煩躁,他淺啜了口又立馬放下,稍微思索了一陣才道:“這事兒先讓本官想想。”
本心上來說,王家的事情他并不怎麽想管。一則王家此番委實做的過火,王起受傷之後,若是王家沒上門來鬧,蘭王氏沒回娘家,姜澤還不至于對他如此猜忌。
二則,王家當時之所以會上門來鬧,彩娟與王起的事情隻是個導火索,最大的原因還與王家名下産業被盜有關。雖然王家一直遮遮掩掩沒在明面上承認,但紙包不住火,其後幾日,王家不斷有産業通過各種渠道售出,他這郡守也不是白當的,又如何能半點不知?
王家被盜的産業到底有多少他不知情,但王家資産頗豐,在麻城安家落戶又不是三五年功夫,若是普通失竊,萬不至于讓王家變賣産業。會變賣産業,隻能說明這事兒讓他們傷筋動骨了,現有的資金流已經出了問題,王家要穩住現有的産業,不得不變賣家産。
這麽一推測,料想王家剩下的産業已經不多。他原本極爲看好王家,除了王家家底豐厚,關鍵時候能夠爲他所用,也因蘭王氏給他生了個好女兒,他的好女兒又生了個好外孫女。可如今麽,王家在事發後既是半絲情面不顧,又是個空殼子,甯王已經失蹤,他外孫女不可能當上甯王妃,他想搭上甯王,通過甯王朝啓泰皇室更進一步的計劃已經落空,搭救王家又有什麽必要?
更遑論他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萬一蔚家軍與尹卓早就對王家起了心思,且早就已經動手,他這時候湊上去,豈非壽星翁上吊自己找死?至于猜測蔚家軍與尹卓早就對王家起了心思,蘭富強也不是無的放矢,若非如此,王家一夕之間消失的那些金銀又去了哪裏?
王老頭也是愚鈍可笑,竟以爲是他幹的,事後一直拿彩娟來借題發揮!彩娟不過一妓子爾,若他真現在就想動手,還能被他們發現?商戶就是商戶,眼皮子淺不說,一遇到事情就咋咋呼呼的,要不是王家枉顧大局,他何至于落得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思及此,蘭富強對王家的怨怼瞬時又多了一層,也就更不想管王家了,“罷了,王家隻是一介商賈,蔚家軍與尹卓未必就看得上,暫且先放放罷。”他垂下眼皮擡了擡眉,将茶盞放下,上好的青瓷茶盞擱案幾上發出一聲脆響。
幕僚被驚了下,他對蘭富強也算了解,當即便噤聲退了下去。
二人這番對話很快便傳到姜衍與蔚藍耳中。
“如何,阿藍可是放心了?”因着尹卓的兵馬尚未兵臨城下,蔚藍與姜衍皆是沒睡,二人在臨窗的羅漢榻上相對而坐,中間放了張案幾,案幾上擺着圍棋,等回話的人退下,姜衍這才笑着看向蔚藍。
“我倒并不擔心蘭富強出來搗亂,如今大局已定,他不是對手,也不會是蔚家軍的對手。”蔚藍略微沉吟,她之所以會這麽說,并非毫無緣由。
往遠了說,蘭富強是拓跋珏的人,而拓跋珏志在中原,中原是姜氏的江山,蔚家對姜氏江山可沒什麽興趣。所以,最後與蘭富強乃至拓跋珏對上的,隻會是姜衍,而不是蔚家軍。就算蔚家軍出手,也應該是姜衍主導,這個主次順序萬不能搞錯。
往近了說,此番與大夏對戰,目前跳出來的隻是尹卓,尹卓身後的洪武帝與尹尚才是重中之重,除去尹卓與蔚家的私仇,這實際上是兩國之戰。事涉兩國,就連姜澤這做皇帝的都不想安穩主動挑起戰争,洪武帝和尹尚要是不趁機添把火,那都對不起他們的身份了。
因而,這戰事絕不會是一兩個月就能結束的。蔚家軍名聲在外,可将士們就算再如何精悍也是血肉之軀,持久戰後難道不需要修生養息?在蔚藍看來,不僅需要修生養息,還需要收斂鋒芒。
再加上拓跋珏的主力遠在赤峰嶺,能攻入啓泰的唯一途徑也是赤峰嶺,而赤峰嶺緊鄰鹿城,如今有曹奎坐鎮,所以,蔚家軍暫時沒必要與蘭富強對上,也犯不着與他對上。又更何況,蘭富強現在已是秋後的螞蚱,蹦跶得在厲害也不過垂死掙紮,但凡姜衍有心,随随便便就能捏死。
這話飽含深意,姜衍聞言愣了愣,随即滿心無奈。他這不是看蔚藍精力不濟,又苦熬着不願意去睡,明顯是擔心蘭富強跑出來橫插一杠子,眼下已經将一盤好好的棋走得亂七八糟,這才特意讓人留意着蘭富強,又沒話找話說麽?
哪知蔚藍會這麽敏感……不過,既然蔚藍主動提起,這話也不是不可繼續,他垂眸淺笑,随意在棋盤上落下一子,不贊同道:“蘭富強身份敗露,固然不足爲慮,可他身後的拓跋珏,卻不是那麽好打發的了。你說的話也有道理,可鎮國将軍府是啓泰脊梁,多年來一直守疆衛土,以你的身份,可不是一句話就能輕易推脫的。”
況且,蘭富強眼下忌憚的也不是他,更不是姜氏皇朝,而是蔚家軍。當然,這話不能明說,說出來是明晃晃的推卸責任,那就有些讨打了。
可他不說,蔚藍未必就不明白,“你是想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可别給我扣大帽子了,我還沒這樣高尚的情懷。”作爲軍人,蔚藍自然不可能沒有這樣的覺悟。
隻時代畢竟不同,她看了眼姜衍,見他正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眸底黑沉沉的,深邃的仿佛能窺破人心,不由放下手中的棋子,勾唇笑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蔚家軍會有今日之禍,不正是因爲這啓泰脊梁的名聲太響嗎?”
功高震主的下場就是被上位者想方設法的鏟除,難不成等蔚栩接手蔚家軍之後,還要重蹈覆轍?姜衍不可能讓姜澤在龍椅上坐得太久,若他最終不能問鼎皇位倒也罷了……可姜衍隐忍多年,能甘于平庸将皇位拱手讓人?
這是個目光長遠心志堅毅的人,蔚藍可不相信他會容許卧榻之側有人酣睡,即便有她的關系,那也不行!曆代啓泰帝王莫不想要收回蔚家軍的兵權,皇權集中乃是大勢所趨,像蔚家軍這樣的家族勢力必然被分化削減,若是不能順應大勢,今日的困局隻會反複上演。
便是姜衍看在她的面子上,會對蔚家軍優容幾分,可他們的後代呢?好吧,這想得有些遠了。蔚藍有自知之明,她并不覺得自己擁有堪比妲己褒姒的魅力,姜衍也絕不可能變成帝辛姬宮湦任她予取予求,家國天下君君臣臣,先君後臣,曆來明君不外如是!
在這個問題上,蔚藍比姜衍想象中看的更加長遠,别管姜衍今日的話到底有心還是無意,蔚藍都不介意表明自己的态度。
姜衍也确實感受到蔚藍的态度了,但蔚藍的話說得太過直白,直接将他堵得有些沒話說。他心下有些複雜,曆史遺留問題他沒立場說,往後的發展,隻是假設性問題,他就更沒立場說了。但蔚池受傷、蔚家軍會有今日處境,确實與姜氏皇族脫不開關系。
盡管這不是他幹的,可他的父皇、祖父乃至曾祖父高祖父誰沒打過蔚家軍的主意,誰又能拍着胸脯說沒對蔚家軍動手?他抿唇看了蔚藍一眼,沒在她眼中看到諸如厭惡和反感的情緒,這才正色點了點頭,似保證又似安撫道:“這樣的事情日後再不會發生。”
“我也這麽想的。”蔚藍放下手中的棋子,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太過久遠的事情她不敢保證,但蔚家軍在她與蔚栩這代,至少不會出現類似的情況。她對權勢沒什麽興趣,也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欲帶皇冠必承其重,整日整日的籌謀過的小心翼翼又有什麽意義?還不如放開手腳做個富家翁,想怎麽逍遙就怎麽逍遙!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姜衍與鎮國将軍府結盟,固然存了想要利用蔚家軍更快翻盤的心思,可她與她爹,又何嘗不想通過姜衍,徹底改變蔚家軍的現狀?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利益關系相互成就盤根錯節,就連感情也并不那麽純粹,有情飲水飽隻有熱戀中愛得無法自拔的人才會那麽覺得。蔚藍向來理智,許是因爲對啓泰的歸屬感并不那麽強烈,偶爾遊離在外冷眼瞧着不免更加理智。
姜衍固然對她有情,可她清楚,就算姜衍對她無情,看在他爹與蔚家軍的份上,還是會給予她最基本的尊重。不過,有感情與沒感情到底還是不同的,她與姜衍如今的狀态,大抵算得上是錦上添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