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尹卓進軍西海郡一事,本就是他極力促成,行事之前,他已經将方方面面算計到位,如今的局面,可說全都在他預料之中,他的目的還未達成,又怎麽可能隻顧着留住底牌?
與尹卓的目的不同,他雖也想盡快将蔚家軍打壓下去,消除大夏進軍啓泰的最大障礙,但他如今還沒坐上至高無上的那個位置,便是要力挫蔚家軍,也不急于一時,他志在必得的,不過是蔚藍手中的刹雪罷了。
傳說中的不世兵書,隻要得到刹雪,他還有什麽目的是不能達成的?到時候,四國之内,又還會有誰,會是他的對手?
尹尚收到骠騎營與蔚家軍的最新動靜,已經是幾日之後。
折多山位于啓泰西南,南臨稻壩草原,西接萬壑山,山勢高聳如雲,由南往西蜿蜒迤逦而去,是啓泰境内最高的山峰,也是橫亘在大夏與啓泰之間最堅實的屏障,它的左側緊鄰大夏尼瑪城,右側便是連雲山沿線。
大夏人想要越過折多山進入啓泰并不容易,但這并不意味着大夏人想要通過折多山進軍啓泰沒有半分可能,就好比蔚藍兩年前發現的蒼岩堡與梅朵雪山通道。
因着蒼岩堡被發現而衍生出來的一系列事情,不僅讓尹尚的多年籌謀毀于一旦,也讓他措手不及恨的咬牙切齒,留下了畢生難忘的教訓。
最初是他在大夏埋得最深的釘子喬禀章被抓,再之後是納東納西失蹤,緊接着牽出梅朵雪山通道,再接着是他的得力臂膀羅穆爾被殺,爾後梅朵雪山通道被毀。
假如隻是這些,尹尚并不會氣得那麽厲害,因爲這些還動搖不了他的根基。可事情越是往後,便變得越發不可控制,那些日子好像他所有的運氣都被用完了似的。
先是派去尋找喬禀章與納東納西的鷹部人手盡數折損,再是沙棘縣兵權旁落,到最後,他的親外公劉大海身死,緊接着他一手培養多年的影部同樣被折損殆盡,更甚至,連鄧家早些年安插到蔚家軍中的人手也折了進去。
這樣的結局大大出乎尹尚所料,但他當時正被洪武帝禁足,便是想多做點什麽,也騰不出手腳,之後被逼得實在沒辦法了,這才與尹娜達成共識,借助大夏與啓泰聯姻的事情走出北傾殿。
可事情發展到最後,到底還是無力回天,他的目的不僅沒達成,反倒曝出姜衍有封地一事,也促成了姜衍與蔚藍的好事,讓姜衍與鎮國将軍府的關系更近了一層,甚至,還間接的毀了尹娜,讓大夏與啓泰的聯姻變成了一場笑話。
大約偷雞不成蝕把米說的就是他了。
那些日子,他時常想着要如何回去與洪武帝交代,也好在謝琳和姜澤這兩個蠢貨,有了糧草與金銀的賠付,他這才險險躲過一劫,在洪武帝面前博了個臨危不亂力挽狂瀾的印象。
但輸了就是輸了,哪怕隻是一局,也還是輸了。又更遑論,他輸的不僅僅是一局,而是全盤盡毀需要從頭再來!既定的事實不容更改,但尹尚從來都不是輕易認輸的人,又怎麽甘心就此落敗?
他的母親是啓泰人,他從小就不得寵愛,他從懂事起就開始籌謀,支撐着他從少年到青年時期的唯一動力,那些漫長而又屈辱得比小透明還不如的狼狽時光,他怎麽會甘心就此放棄?
這是他的屈辱!更别提劉大海與梁松死後,他對蔚家軍的動向再收不到半點消息!
梁松是鄧家人,原名鄧松,這也就不必說了,他與鄧家是合作關系,隻要利益足夠,一切都可以挽回過來。更何況,鄧家人當初會同意送梁松進蔚家軍,就已經考慮到這個後果。而鄧松,說到底不過是鄧家可以随時犧牲的棄子,單從鄧家能輕輕松松答應他的要求,就可以看出,鄧松并不是那麽重要。
可劉大海就不同了,這是他的親外祖父,嫡親的。在接觸劉大海之前,他從不知道親情爲何物,他的父皇兒子衆多,并不看重他,也不關心他,他的母親居于深宮不争不搶,心如死灰形同枯槁,同樣不關心他。他唯一體會到的親情,便是來自于劉大海。
這個男人,他見過的機會屈指可數,他是蔚家軍的老将,他對啓泰與蔚家軍忠心耿耿,可就是這樣一個忠心耿介的人,發現他的存在後,因着他背棄了信仰與道德,甘心做了人人厭棄得而誅之的賣國賊!
除了鄧松的事情鄧家無法隐瞞,有關劉大海的事情,他至今不敢與自己的母親提及分毫,他心裏又怎麽會好過?便是他在如何心狠手辣生性涼薄,到底還是個有七情六欲的肉體凡胎!
所有的一切一切,所有的這些,讓尹尚心裏一直憋了把火,這把火随着時間的流逝越燒越旺,直至最後,幾乎将他整個人焚毀。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他無時無刻不想着找補回來,無時無刻不想着将罪魁禍首千刀萬剮。
他辛苦籌謀,他靜待時機卷土重來,如今機會到了眼前,他隻要稍微擡手就可以達成所願,又怎麽會真的如杜權所說般毫無作爲?不過是汲取教訓,在原先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将自己的動作掩藏得更深罷了。
初春的折多山積雪未化,山風呼嘯,鄧家位于岷獨峰的滄瀾院中,尹尚和衣躺在軟塌上,他在等消息,等尹卓已經一往無前趕往麻城,等蔚家軍注意力轉移緊顧着臨縣的消息。
燭火靜靜燃燒,時而發出噼啪的炸響,直到後半夜,院外才傳來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聽動靜正是達瓦,“王爺,有消息了。”他望着窗棂上的模糊剪影,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吧。”尹尚一襲藍色錦袍緩緩起身,烏黑的頭發被綠松石發帶束起,黝黑澄澈的眸子裏沒有半分睡意。他話落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幅度,顯然心情極好,不僅心情好,就連氣色也極好,又哪有前些日子受傷的虛弱狼狽?
達瓦推門而入,呈上最新收到的消息,恭敬道:“王爺,這已經是屬下能收集到的最多的消息,還是從秦羨淵那邊傳來的。”
“本王知道了。”尹尚緩緩将信紙展開,攸而擡頭道:“達瓦成與臨縣什麽動靜?”
“屬下不知。”達瓦搖了搖頭,“您覺得秦羨淵可信麽?屬下已經打聽過了,不僅咱們與尼瑪城并臨縣失去聯系,尹卓與臨縣的聯絡同樣中斷,甚至肅南王府與蔚家軍也失去聯系,此番之事頗爲古怪,秦羨淵又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不錯。”尹尚看了他一眼,“你進步了。”
達瓦聞言露齒一笑,兩年前往安平鎮一行,影子衛去了十之八九,他與桑吉險些喪命,最後被隐魂衛逼入梅朵雪山,雖是翻越梅朵雪山留下一命,但嚴重的凍傷與雪盲症,還是讓他在梵音城躺了許久,若非他意志堅定,尹尚當時又無人可用,他能不能回到尹尚身邊還不一定。
“吃一塹長一智,王爺對屬下恩重如山,屬下若是再無半分長進,又有何顔面留在王爺身邊?”
尹尚笑了笑,“你說的不錯。”他上下打量了達瓦一眼,徐徐道:“秦羨淵與尹卓淵源頗深,具體到了哪一步本王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尹卓與秦羨淵的利益一體,而尹卓現在還需要本王幫扶,所以,秦羨淵傳來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話落,他将手中的信紙放到燭火上點燃,幽幽道:“至于臨縣與尼瑪城的消息,不知道便不知道吧,總歸大方向是沒錯,本王已經等得太久,不想再等下去了。”
“王爺智計無雙,屬下聽王爺吩咐。”達瓦鄭重的點了點頭,眼中閃動着異彩。尹尚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他有何嘗想放棄了?難道他現在的處境,不都是拜蔚家軍所賜,還有他的好兄弟,可是全都死在蔚家軍手裏。
“不過,這截斷消息之人到底是誰,王爺心中可有計較?”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許多天,達瓦早就想問了,隻之前沒收到有用的消息,他怕問了讓尹尚憂心。
這會終于有所進展,想了想不由皺眉出聲,“屬下總覺得事情太過湊巧,對方雖然将蔚家軍與肅南王府的消息一并斬斷,但卻不一定就是好意,萬一對方有更深的謀算,會不會對咱們之前的計劃有所影響?”
尹尚将他神色收入眼中,微微眨了眨眼,眼中透露出滿意的神色,擺了擺手道:“不必擔心,對方雖然手段隐秘,但他既然敢插手啓泰與大夏之事,便俨然已經棋差一招。”
“王爺什麽意思,屬下不是太明白。”達瓦若有所思,“按照屬下的想法,對方敢同時對您,對蔚家軍、甚至是肅南王府與骠騎營一同下手,定然來頭不小。而對方也真的同時斬斷了四方的消息網,其實力同樣不可小觑,這事情便是放在蔚家軍身上,也未必能輕易達成。”
尹尚輕輕點了點頭,負手踱了幾步,在旁邊的茶幾旁坐下,緩緩道:“你說的不錯,當今四國,能做到這點的人不多,本王能想到的,隻有兩人。”
“莫非是北戎帝與南疆攝政王?”達瓦當即出聲,會有如此大手筆,又巴不得大夏與啓泰打得更加厲害的,也隻有這兩人了。
“那倒不一定。”尹尚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除了拓跋珏與南疆攝政王,還有南疆太後。”
達瓦聽到南疆太後時面上有些迷茫,尹尚也沒等他問,直接道:“本王對南疆太後的懷疑反倒更多一些。”
“爲何,南疆太後一系與趙玺鬥得你死我活,怎麽會有心力介入大夏與啓泰中間?”這一直是個被忽略的角色,達瓦平時能聽到她消息的時候很少。
不過一介女流之輩,因着趙玺的存在,需要窮盡手段、賠上家族才能穩住兒子的帝王之位。她連南疆的内政尚且無法肅清,又哪來的能力摻在大夏與啓泰中間橫插一杠子?
“本王也隻是懷疑。倘若消息屬實,便正是南疆太後的聰明之處。”
“王爺何出此言?”
“你還真不經誇。”尹尚斜睨了他一眼,随即又是一笑,上挑的眼尾揚起勾魂攝魄的幅度,“拓跋珏意在中原,但他與曹奎已然交鋒,蘭富強又已經出事,且近些日子,孔志高那邊也不消停……”說到這,尹尚眼中劃過一抹冷光。
他之前并不知曉蘭富強的底細,也是在彩娟被擄,麻城有風言風語傳出來之後才反映過來,那麽,他兩年前通過姜澤與孔志高并蔚桓的合作,就顯得有些可笑了。
虧得他當初還以爲這些都是姜澤的人,蔚池遇襲與雷雨薇死後,他以爲自己已經捏住了姜澤的把柄,也虧得姜澤反水之時,他恰好受到重創,這才沒直接對兩人出手,否則,豈不又平白多豎了一個勁敵?
當然,便是沒有這出,他與拓跋局日後也是勁敵,隻眼下時機不到,隻要有時間就是好事,時間可以造就許多,到時候他已經今非昔比,便是與拓跋珏對上也沒什麽,事情不到最後,到底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不過,就眼下來看麽,“是拓跋珏的可能性很小。”他扭頭看了一眼達瓦,一反常态的耐心道:“一來,拓跋珏想讓啓泰腹背受敵生起内亂的目的已經達到,蔚家軍與骠騎營打得越厲害,他便受益越多,他沒必要在此時多此一舉。
二來麽,蘭富強與孔志高都是拓跋珏的人,可這二人如今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根本就無暇他顧,而拓跋珏本人遠在北戎鞭長莫及,他不大可能同時對四方出手,也不值得他出手。”
達瓦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尹尚又道:“至于趙玺,這人沒什麽大志,也極識時務,大夏與啓泰之戰,他躲都來不及,又如何會貿然插手?再則說,姜沐駐守繁荼郡,鸪梭山一帶又有神行軍時刻盯着,他犯不着,也沒必要這麽做。”
“那南疆太後……”
“本王且問你,南疆太後目前最想要的是什麽?”
“扳倒趙玺。”
“這就是了,南疆恰好位于啓泰以南,西側是西海郡,南邊是泊宜郡,若說趙玺眼見着大夏與啓泰打起來了,想要從中分一杯羹,按照地理位置上的距離來算,完全有這個可能,且南疆擅蠱,這個可能性就更大了。”
“如此一來,便等于趙玺同時惹上了肅南王府與鎮國将軍府,還有王爺與尹卓。”
“不錯,本王與尹卓就不必說了,隻肅南王府與鎮國将軍府,就夠趙玺喝上一壺。若當真是南疆太後做的,這倒是個好計策。”尹尚說完後又笑了笑,轉而道:“不過,沒證據的事情,誰知道呢,凡事皆無定數,還是到時候再說吧。”
“王爺就不擔心這人背後再使壞?萬一等屬下帶人離開後,這人再有什麽動作,到時候豈非防不勝防?”達瓦高大的身軀猶如一座鐵塔,面上頓時浮起擔憂之色。
尹尚擺了擺手,“無礙,無論對方是誰,他眼下已經打草驚蛇,你我能想到的事情,肅南王府與鎮國将軍府同樣也能想到。且他敢插手啓泰與大夏的事情,結局已經注定。”尹卓與蔚池并雷震霆那邊什麽态度他管不着,也不敢興趣,但他這邊,呵呵,等找出這個人……
尹尚笑了笑,轉過身道:“行了,該知道的你已經知道了,時辰不早,你等會親自帶人出發。”他輕聲道:“達瓦,可别讓本王失望。”
“屬下明白!”達瓦眼睛發亮,右手握拳至于左胸深施一禮,“屬下定然竭盡所能!”總歸所有一切都是之前計劃好的,他全程參與其中,再沒人比他更加清楚前因後果,達瓦心中有着十足的信心!
但在走之前,他還有些不放心,又道:“王爺,咱們的兵馬不多,屬下離開之後,剩下的兵馬隻餘三萬,神行軍早有準備,您一定要多加保重!”
“本王清楚。”尹尚微微颔首,“去吧,小心着些,記住了,你的目标是刹雪,蔚藍前些日子才被尹卓重傷,便是有命活着,如今應當也還沒恢複。”蔚藍重傷的消息,尹尚是在到達岷獨峰後才知曉的,至于如今是不是還活着,他并不是很清楚。
但私心裏,他并不覺得蔚藍會這麽容易死,倘若蔚藍真的死了,無論是蔚池還是肅南王府,都絕不會是這個動靜,就跟更不用說是姜衍了。
頓了頓,又道:“上次咱們已經摸清蔚藍身邊的底細,若她活着,隻要能将她身邊的幾人牽制住,想要拿到東西并不太難,若是死了,東西應該在蔚栩身上。至于姜衍,如今大可不必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