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蕭關遙遙相對的臨縣已經陷入一片沉寂,蔚家軍西營主帳中燈火通明,每隔半刻鍾,就會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在帳外響起,巡邏的将士舉着火把,神情格外肅穆。
杜權拎了壇燒刀子大步進入帳中,見骁勇的視線仍膠着在賬冊上,不由得挑了挑眉,“還沒弄完,有問題?”他一身铠甲腳步沉重,每走一步,佩劍與铠甲便發出輕微的撞擊聲。
說話間,他徑直将酒壇朝骁勇的方向一擲,骁勇對他的腳步聲習以爲常,聽到動靜連頭都沒擡,直到渾厚急速的勁風撕裂空氣撲面而來,這才堪堪擡手接住,幹脆利落的拍開蓋子猛灌了口。
冰涼辛辣的酒水滑入喉間,骁勇半眯着眼發出一聲喟歎,“老葛送來的?”他看了眼旁邊的沙漏,“已經快子時了,怎麽這時候過來,我這邊暫時沒查出什麽端倪。”
自打李良宵與周敦厚離開安平,杜權就一直守在蕭關沒回西營,如今一聽,自是明白他什麽意思,先是點了點頭,這才道:“沒查出端倪你較個什麽勁?”
按照時間推算,蔚家軍與骠騎營在九曲河道的交鋒應當就在今夜,尹卓留在臨縣的幾萬兵馬,雖然翻不出什麽浪來,卻不得不防,可尹卓那龜孫子留下幾萬兵馬的目的,可不是爲了與蔚家軍硬扛的。
這是剛好踩到蔚家軍的底線上,料定了隻要骠騎營不主動進攻,蔚家軍就毫無辦法。他在骁勇對面的位置坐了,瞪眼道:“怎麽,老子不能過來了?”
“豈敢,杜副将拔冗過來,在下求之不得,又怎會有異?”骁勇輕笑了聲,方才還混沌的大腦頓時清明了些,他往身後的椅子上靠了靠,又直接将酒壇擲了回去,“多年老友,我總要關心關心你吧,如何,臨縣那邊可有動靜?”
“得了吧你,誰還不知道誰。”這話與其說是關心他,還不如說是戳他刀子看他笑話,隻尹卓委實可恨就是了。杜權接過酒壇喝了口,惡狠狠道:“尹卓那龜孫子不在,尕都爾獐頭鼠目的,整日裏縮窩裏不敢動彈,老子再不走動走動,閑得都快長毛了。”
尕都爾正是尹卓留下的守将,算是尹卓的頭号心腹,其行事手段與尹卓一般無二,尹卓離開後,尕都爾便一直拒不出城,今夜會仍是沒有動靜,骁勇半點都不意外。
他聞言挑了挑眉,“你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個,解藥呢?”青藤與姬夙等人活着的事情,杜權與骁勇前幾日就已經知曉,因着安平鎮距離臨縣較近,便是蔚藍與韓棟對臨縣骠騎将軍府存放着解藥一事并不報什麽希望,杜權和骁勇仍是想嘗試一二。
說到這個,杜權的臉色瞬間就垮了下來,“還沒找到呢。”他抹了把臉,擡眸看向骁勇,又殺氣騰騰道:“尹卓那龜孫子雖然不在,但窩卻護得嚴實,臨縣的暗樁幾次潛入皆是空手而歸。”
“按說尹卓與臨縣的消息已經中斷,青藤等人脫身的速度極快,韓棟與阿藍又将消息捂得嚴實,尹卓應當并不知曉幾人的下落才對。”骁勇微微皺了皺眉,“既然臨縣骠騎将軍府找不到線索,是不是證明解藥并不在臨縣,又或者,并不在尹卓手中?”
“我也這麽想的。”杜權摩挲着下巴點了點頭,“尹卓應該沒有毀掉解藥的時間,另外,巫瑪現在還在臨縣,此番受傷,巫瑪雖不見得全都算在尹卓身上,但對尹卓起疑卻是肯定的,威武候與尹卓日後想要結盟隻怕難了。”
“嗯,除了巫瑪還有潘虎,潘虎是巫瑪的死忠,巫瑪暫住骠騎将軍府,他定會嚴加防範,沒準他連尕都爾都要防着,其他的就更不用說了。”所以,再加上臨縣的暗樁,尹卓想做手腳而不被發現,幾乎沒什麽可能。
“也罷。”他們最初會決定派人到骠騎将軍府一探虛實,本就沒報什麽希望,這樣的結果不早就在預料之中麽,又有什麽好失望的?
“興許事情沒我們想象中那麽糟糕,不是還有郁圃和鍾弋荀在麽,将軍這兩年一直是這二人調理,再加上阿藍與睿王在,定然能想到辦法。”
“據說有可能是蠱毒。”杜權的眉頭都快打結了,說到這輕歎一聲,“隻不知道是南疆攝政王還是太後一系。”
“這個倒沒關系。”骁勇擺了擺手,“趙玺與太後一派不合,隻要這二人不曾聯手,事情就會有突破口。更何況南疆全民擅蠱,便是除開這二人,也能尋到别的轉機。”
他微微眯了眯眼,“其實我更傾向于這是太後一系的手筆,泊宜郡已經打起來了,朝玺沒有半分動靜,南疆幼帝想将皇位坐穩,趙玺便是最大的障礙,太後一系不抓緊之間制造點事端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不過,這些目前與咱們幹系都不大就是了。”
“也隻能這樣了,反正姜沐也還沒動。”杜權微微點了點頭,雖然仍皺着眉頭,但神情卻放松不少,他轉而看向骁勇,“行了,我這邊的事情說完了,你呢?”
方才被插了一刀,怎麽能不找補回來,他目光灼灼道:“臨縣的事情我已經交給宋智負責,尕都爾一直龜縮不出,我離開的時候他沒動靜,接下來應該也沒動靜。”
他這些日子一直留在蕭關,防的便是尹卓與臨縣還有聯系,等的也正是韓棟和李良宵與骠騎營正式開火。既然尕都爾到現在都沒動靜,想是半點消息都不曾收到,不僅對尹卓的消息毫不知情,就連邬天霸的消息也同樣不知。
“邬天霸才在果洲吃了敗仗,雖然還剩下三千多人,卻被周敦厚與風雨樓追得滿草原跑,如今唯一需要考慮的,也隻有安平鎮了。”所以,無論是尕都爾還是邬天霸,眼下都不足爲慮,而宋智早就能獨當一面,他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骁勇早料到他會有這麽一出,搖搖頭失笑道:“你還真是。”話落,直接将面前的賬冊丢給他,“看看吧,昨日我與你傳信後,又陸續過來些人,我正爲安置到哪兒發愁。”
杜權翻開賬冊一目十行的看了起來,片刻後皺眉道:“怎麽這麽多人,昨日才六萬來人,一個晚上就多出四千?”他揉了揉眼,“每日需要消耗的糧草已經快趕上蔚家軍的四分之一了!”
蔚家軍援軍八萬人帶走的糧草姑且不算,剩下沒參戰的,每人每日是一斤糧食預算,針對災民雖已經在這個基礎上減半,但細算下來還是極爲吓人,這是個龐大的數字!
若是養上十來天倒也罷了,超過半月,蔚家軍怎麽負擔得起!便是養的起,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杜權覺得頭都大了,怪不得素有狐狸之稱的骁勇會滿臉爲難,“你确定這些都是災民?”
“自然,剛好與去年統計上來的人數吻合。”骁勇揚了揚眉,“蔚家軍也不是沒有赈濟災民的先例,老規矩,直接按戶頭劃分,将村與村全部打亂,有戶籍的正常安置,沒戶籍的直接攆出城去,但凡良民,誰家不将戶籍當命根子保存?”
“可這也正是讓人爲難的地方。”骁勇話中有話,“以往也不是沒出現過天災人禍,可卻從沒一下子湧入這麽多百姓的,我估計赤焰山以西的所有百姓全都趕過來了。”說到這,他笑了笑,笑意卻半分不達眼底。
因着骠騎營入侵,暴雪過後他第一時間就安排康二妞赈濟百姓,讓百姓轉移了,可即便他已經預料到會有許多百姓往安平鎮而來,卻從沒想過,會比預估的人數多處對半不止。
蔚家軍底子不薄,再加上從個縣鎮歸攏上來的糧食,也不是養不起這些人,可故土難離,在面對天災兵禍時,并不是所有的百姓都願意颠沛流離。那麽問題來了,如今骠騎營正與蔚家軍開戰,安平鎮可說是戰火集中地,若是大夏人大規模進犯,最先受到波及的就是安平鎮,這些人又何以拖家帶口的蜂擁而至?
是笃定蔚家軍一定會赢,還是其中另有隐情?要說沒人煽動,骁勇怎麽都不相信。
安平鎮乃是邊陲重鎮,最怕的就是奸細滲透,且不說如今正是戰時,就是非戰時,對奸細的防範排查,也是重中之重。可這些人手中全都拿着戶籍,想要從幾萬人中揪出有問題的,又談何容易?
“我感覺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天大的麻煩。”骁勇輕呼出一口氣,面上帶着輕嘲,“真不知道是該誇康二妞辦事牢靠,蔚家軍值得信賴聲望蓋天,還是說,咱們的百姓已經被大夏人吓怕了。”
“呵呵,”杜權笑了聲,啪的一聲将賬冊合上,“到底是不是吓的我不知道,但你若不讓康二妞走這一趟,事情隻會更加棘手卻是可以肯定的。”
“六萬人不是小數目,盡管都是百姓,可百分之七十都是牧民。倘若這些人沒往安平鎮來,周敦厚和風雨樓能放心追着邬天霸到處跑?李良宵和韓棟又能一門心思應敵?”
他用看白癡的眼神看向骁勇,“西海郡毗鄰邊陲,若幹年前,大夏與啓泰時有通婚,這其中有不少牧民都有大夏血統。當然,這些牧民之前都是安分守己的。”可災後本就人心浮動,再加上骠騎營入侵,一旦有人煽動,結果可想而知。
再則說了,蔚家軍的援軍已經趕往麻城,餘下的兵馬需得提防臨縣随時做好應敵準備,從西涼鎮到塘壩縣這條線便等于空城,有六萬災民這個不确定因素在,誰能安枕?
正所謂千裏之堤潰于蟻穴,沒人會願意将後背交給摸不清底細的人——百姓暴動,蔚家軍是殺還是不殺?殺,蔚家軍就是将兵器對準了自己人,以往積攢的名聲和威望還要不要了?不殺,難不成等着骠騎營與暴動的百姓裏應外合對蔚家軍開火?
杜權能想到的,骁勇自然能想到,他垂眸想了想,無奈道:“我這不正爲難嗎,安平鎮就這麽大,客棧,茶樓、酒肆、富戶、鄉紳,甚至是寺廟,能安置的地方都安置了,如今仍有三千來人聚集在東城門,你既來了,不如出個主意?”
“你問我?”杜權指了指自己,呵呵兩聲,“骁狐狸你在跟我開玩笑吧?連你都沒辦法,我能有什麽辦法,又不是在幾百幾千裏找人……若是對方有心隐藏,這幾日是定然不會冒頭的。”
他說罷灌了口酒,又擰眉道:“他媽的,這雪下的還真巧,要不是骠騎營在暴雪之前就已經開拔,我都要懷疑尹卓這王八蛋事先就設計好了。”
“不過,對方若想生事,總會找到機會,這兩日不妨多安排些人手盯着,隻要咱們在糧食上不克扣,對方等得久了,自然會沉不住氣。我記得城西有兩個廢棄的馬場,不如将人全都安置過去?”
杜權口中的廢棄馬場,恰好在蔚府新居隔壁,與西營隻隔着幾裏地的距離。
骁勇聞言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這世上擅觀天象的人多了去了,并不排除這個可能。至于馬場,雖然破舊,但遮風避雨卻是夠了。”
他看向杜權,狹長的狐狸眼幾乎眯成一道縫隙,“另外,我想做的也不僅如此,既然要做,幹脆做的徹底一些;蔚家軍最近折損了不少将士,災民中有不少身強力壯的,不如從明日便開始征兵吧。”
“好家夥!”杜權聞言眼睛一亮,起身擊掌道:“這個主意好,是騾子是馬總要牽出來遛遛。”西海郡本就貧瘠,平日裏賣兒賣女的也不在少數,此番受災後說不得有多少家破人亡的,再加上戰事已起,整個西海郡已經陷入戰火,有軍饷可拿、有飽飯可吃,願意從軍博功名的定然不再少數!
再則說了,這戰事如今才剛開頭,蔚家軍後期也确實需要補充兵源,以往蔚家軍沒公然招兵,不過是因爲顧忌着龍椅上那位。可姜澤已經無恥成這樣了,又是在戰時,難不成他們還要束手束腳?便是姜澤再如何不滿,蔚家軍有傷亡,補充兵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隻不過,要掌握好分寸安撫好百姓才是。”杜權想了想,又迅速冷靜下來道:“别到時候風言風語,讓人心更加浮動。”
骁勇颔首,“放心,我既是想做,自然已經想好對策。”
“如此便好,尕都爾那邊老子就暫時不管了,這兩日就專門帶人盯着,有身手沒身手的稍微試試就能知道,先選出年歲相當略有身手的,事後再慢慢分辨,到時候老子将人捉了直接碎屍萬段。”
“别高興得太早,讓别人碎屍萬段就行。”集中上萬人到馬場,身份沒問題又有家眷的自然不會妄動,但關鍵是現在搞不清楚到底混進來多少人,這些人與災民混到一起,真的生起事端,仍是隻能靠武力鎮壓,還不知道會牽連多少人進去。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總不能放任不管,眼下這出,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對策。骁勇說罷起身行至沙盤前淡聲道:“行了,災民與尕都爾的事情可以暫時放到一邊,将軍能夠自保,阿藍那邊有韓棟與睿王在,應當也初步了岔子;可你不覺得,姜澤和尹尚安靜得有些過頭了?”
“會嗎?”杜權并不覺得,想了想道:“姜澤大概正等着坐收漁翁之利,至于尹尚,前幾日才打過兩場,據說一直是騰沖領兵,不過,尹尚前些日子被雷文珞追得跟狗一樣,他受傷後并未痊愈,不出面也是正常的吧。”
“尹尚從來就不是個安分的,若他安分,也不會有蒼岩堡和梅朵雪山通道的事情了。況且,咱們已經有十來日不曾收到泊宜郡的消息”說着微微蹙眉,他可不信尹尚會老老實實,“再說武之人恢複的極快,不過皮外傷,又哪裏就這麽嬌貴的?”
他視線落在連雲山一帶,若有所思道:“我總覺得咱們是不是忽略了什麽。”
泊宜郡傳回來的消息,尹尚倒是真受的皮外傷,杜權點了點頭,順着骁勇的視線看過去,“你懷疑尹尚會在連雲山沿線作妖?”
他搖了搖頭,“這個可能性不大,先不說韓棟與李良宵才派人查探過地心谷,隻康二妞如今仍徘徊在赤焰山附近,再加上風雨樓和周敦厚,就更沒什麽可能了。”這些人又不是死的,倘若尹尚真安排了後招,隻怕早就被發現了。
“你若真不放心,大不了咱們再謹慎些。”合作多年,杜權自然知道骁勇有多缜密,若非真的覺得有問題,萬不會是這副神情。
他伸手在西營後防與蕭關兩處點了點,“尹尚的封地在尼瑪城,他帶兵前往稻壩草原之後,尼瑪城隻剩下兩萬兵馬,就算他有心在蔚家軍與骠騎營中間插上一腳,也隻能繞道安平鎮,可他手底下的兵馬敢傾巢而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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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是會晚上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