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解氣的感覺不過彈指,因爲潘越立馬就接口了,“誰應了誰是弱雞。”他不怒反笑,面上神色不痛不癢的,這使得六子更加怒火高漲。
可當下無論是周敦厚還是兩個小将,亦或者潘越本人,誰也沒心思理會他。
周敦厚已經猜到潘越想做什麽了。
老實說,他心中同樣不是沒有想法,隻在大局面前不得不壓抑自己的脾性罷了。所謂年輕氣盛就是這麽回事,他與李良宵都是蔚家軍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不僅年齡相當,脾性也極爲相似。
更何況,他本就比李良宵的性格更加急躁,眼下李良宵能夠帶兵痛痛快快的揮斥戰場,他卻要窩在果洲鎮裝孫子,要說心裏沒點想法,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想清楚後,周敦厚面色如常的挑了挑眉,“潘樓主有什麽想法不妨直說。”誠然,他并不了解風雨樓的人到底實力如何,潘越也隻說是奉了姜衍的命令而來,更多的半點都沒透露,但他能在這個關頭被姜衍派出來,已經足以說明許多問題。
一則,姜衍與蔚家軍合作的誠意十足,且很快就會前往安平鎮,二則,姜衍非常信任潘越,潘越是風雨樓的樓主,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便是沒有十分可能,至少也有八分。
潘越在他拒不出兵的時候提出不同想法,固然有他身爲江湖人行事手段不羁的原因,但更多的,還是自信與笃定。若非如此,作爲合作方,潘越斷然不會越俎代庖。
“我就喜歡周将軍這樣的爽快人。”潘越稍微坐直了身體,漫不經心道:“尹卓留下了三分之二的騎兵,咱們出城迎敵固然是占不了便宜,但若将人引進來呢?”
周敦厚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若有所思道:“此計倒是可行,但也并非完全沒有纰漏。”
“周将軍所說的纰漏是什麽?”
“之前我拒不出城,除了兵力懸殊這一原因,更多的還是爲了遮掩蔚家軍大部隊已經趕到,且已經追上尹卓的事實。”他看向潘越,“想來潘樓主已經知曉,尹卓帶兵潛入啓泰的路線非常隐蔽,若非我家小主子提前洞穿,蔚家軍現在應當是才剛知情的,便是想要派兵阻截,也會比尹卓的動作慢上兩日。”
“可骠騎營前鋒不是已經與伏虎營并麒麟衛有過一場厮殺?尹卓不是笨人,定然能察覺到其中端倪,也就是說,蔚家軍的大部隊及時增援一事,尹卓不可能毫不知情。”
“你說的沒錯,但西海郡總歸是蔚家軍駐地,有隐魂衛和麒麟衛在,想要阻斷尹卓的通信渠道,斬掉尹卓麾下斥候,并不是什麽難事,尹卓現在一門心思往麻城撲,除了他目标明确,也因他對後續的消息掌控并不及時。”
“周将軍的意思是,尹卓到現在,還不确定蔚家軍援軍已經趕上?”潘越皺了皺眉,“八萬兵馬不是小數目,尹卓怎麽會毫無所覺?”他說着搖了搖頭,肯定道:“尹卓定然是知曉的。”
“潘樓主說的不錯,蔚家軍不會眼睜睜看着尹卓在西海郡攪風攪雨,他自然能想到帶兵深入西海郡的後果。”周敦厚點了點頭,“可他能肯定蔚家軍會派兵阻截與準确掌握蔚家軍的具體計劃完全就是兩回事。”
“前方的情報,我也是方才剛從二位口中得知的。”他看向潘越和六子,“李将軍那邊的動向咱們姑且不論,隻一點,蔚家軍除了這八萬兵馬,目前再無别的援兵,可尹卓是否還有别的計劃,咱們就不得而知了。
風雨樓網羅天下消息,尹卓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潘樓主必然心中有數。按說尹卓并非貪功冒進之人,可他眼下的做法,卻是擺明了要一條路走到黑,完全就是破釜沉舟的做派,與他平日的行事手段可謂大相徑庭。”
杜權在最初派出八萬援兵之後,并未另派人手增援,李良宵帶人墜在尹卓的兵馬之後,隐魂衛與麒麟衛同樣追着尹卓去了,而他被困在果洲鎮,也就是說,目前爲止,他手中能動的人手,隻有果洲鎮的一萬餘人。
“蔚家軍與骠騎營很快就能對上,我倒并不擔心李将軍那邊的動向,也不懼尹卓留下的三萬兵馬與尹卓互通消息,我隻擔心,尹卓是不是還有後招。”
說到這,他微微頓了頓,“潘樓主的想法很好,我亦正有此意,可我眼下并無多餘人手可用,草原廣袤,總有咱們疏漏的地方,在具體行事之前,卻是必須将沼澤地與鹽湖周圍的情況摸清。若是掉以輕心,沒準雖是被反撲也有可能。”
這也是他被骠騎營圍在果洲鎮被罵的狗血淋頭,卻不得不忍氣吞聲的原因。
“周将軍思慮周全,在下萬分欽佩。”說了這麽多,潘越自然明白周敦厚的意思,說白了,不過是周敦厚之前就一直想要反擊,卻礙于摸不清尹卓留下的兵馬是不是真的隻有三萬,一時間沒好貿然行動。
而他恰好趕到,又主動請纓,周敦厚順勢就将事情全丢給了他。你可以說周敦厚是粗中有細,利用起盟軍來毫不手軟,也可以認爲他心懷坦蕩,對盟軍給予了足夠的信任。
總歸一句話,這個看起來其貌不揚,長得五大三粗的漢子,完全就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其心思之缜密,行事之謹慎,比之他這個常年遊走于黑暗邊緣行事詭詐的人完全就不遑多讓。
“周将軍的意思我明白了。”他輕笑了聲,施施然起身,兀自走向沙盤道:“計劃開始之前,我會先讓風雨樓的人将方圓百裏内的消息核實。”
“如此甚好,那便有勞潘樓主了。”周敦厚順勢起身,方正憨厚的面上誠意十足,完全就看不出半分波動,就更别說是臉紅心虛了。
二人一拍即合,很快便說到一起,被晾在一邊的六子看得瞠目結舌,這二人雖然身份與性情各不相同,卻都是實打實的黑貨,隻不過一個黑得明目張膽,一個黑得不顯山不露水。
此時此刻,果洲鎮外的骠騎營同樣在思索對策。
尹卓隻留下個名喚邬天霸的偏将,眼見着大嗓門的士兵輪番上前叫陣,幾乎連嗓子都快喊破了,城中卻沒半分動靜,甚至連城門上的士兵都沒多上幾個,邬天霸一雙利如鷹隼的黑眸幾乎要噴出火來。
“将軍,怎麽辦?咱們還要繼續叫下去,依末将看,沒準兒這果洲鎮真就隻有五百哨兵,若非如此,咱們隻區區三萬兵馬,蔚家軍的人定然會出城應戰。”旁邊一個小将揮手讓嗓子已經幹啞的士兵退下,又重新讓人接上,飛快的策馬過來進言。
“你以爲,你憑什麽這麽以爲?”邬天霸死死盯着前方的城牆,聞言面色更加陰沉,“大将軍此番怕是要失算了。”
“将軍何出此言,大将軍讓咱們留下,不就是防着蔚家軍援軍接應嗎,如今沒看到蔚家軍有援軍趕到,應該是好事才對。”
“好事?”邬天霸側頭看了他一眼,濃眉緊鎖道:“你哪隻眼睛看出這是好事,又何時見過蔚家軍這麽窩囊了?”
“怎麽就是窩囊了,将軍,末将是說城中無人。”小将眯了眯眼,“正如将軍所說,蔚家軍不是能受窩囊氣的,若是城中當真有人,此時應當已經出城應戰,既然城門不開,那便是援軍還沒趕到。”
“愚蠢!”邬天霸諷笑了聲,“在你看來,蔚家軍當真就這般無能?莫說大将軍此番計劃并非毫無破綻,前兩日前鋒隊才與麒麟衛和伏虎營打了一場,且以慘敗收場,就算是大前鋒隊失利隻是意外,你覺得蔚家軍的行軍速度會這般慢?”
“呃……”小将搖了搖頭,“蔚家軍的行軍速度自然是快,可那也要分形勢,且不說前幾日的暴雪到現今還沒完全融化,行軍速度本就會受影響;隻蕭關如今正兩軍對峙,大将軍離開臨縣的消息又甚爲隐秘,蔚家軍便是反應不及也在情理之中。
再者說了,伏虎營與麒麟衛同前鋒隊交戰,最開始前鋒隊是完全占據上風的,潘虎曾說,前鋒隊圍剿伏虎營與麒麟衛期間,這兩隊人馬,根本就沒可能傳信回安平鎮,也就是說,杜權和骁勇便是收到消息,那也定然是我方大軍開拔之後。
再有一點,大将軍最初派出的隻是前鋒隊,大部隊與前鋒隊的距離始終保持着百裏以上的距離,伏虎營與麒麟衛被圍剿已然元氣大傷,便是最後險勝了,卻因着人手有限,未必就往沼澤地與鹽湖方向查探。
骠騎營與蔚家軍對陣多年,蔚家軍何時吃過這樣的大虧了?末将鬥膽猜測,這些人最初會到果洲鎮,很有可能是要接應西北商行押送的糧草,并未想到會遇到前鋒隊,之後他們在前鋒隊的重重圍困中将人救出,也還需要将糧草送回安平鎮。
而前鋒隊隻千人左右,有沒有可能蔚家軍隻當前鋒隊是前來截糧的,根本就沒想到過大将軍已經帶兵入境?如此,蔚家軍自然不會第一時間派兵增援,果洲鎮如今仍是隻有幾百哨兵,便也能說的過去了。”
“你這話說得并非沒有道理。”邬天霸挑了挑眉,“毫奔,你當本将軍是三歲幼童,怕死你便明說,用不着拐着彎撺掇本将軍帶兵撤退。”
那小将聞言面上一喜,可緊接着,心下便是一寒,他面色僵硬道:“将軍何出此言,末将也是堂堂正正的勇士,不過心有懷疑猜測一二,怎麽就成了貪生怕死?”
“不怕死就好,我大夏兒郎就沒有怕死的。”邬天霸目光銳利的看了他一眼,但因着旁邊還有幾名小将在,也沒直接将他拆穿。
尹卓留下這三萬士兵,目的是爲了拖住蔚家軍,做的好了,的确是大功一件,但誰也不是傻子,果洲鎮距離安平鎮不過區區幾百裏地,蔚家軍兵力本就高出骠騎營一倍不止,若是大軍及時趕到,想滅了三萬人,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說到底,此處是西海郡腹地,便是兩萬輕騎在草原如魚得水,也未必就能輕易逃脫。再說得直白些,從尹卓下令讓三萬人留下的那一刻起,他們面臨的,已然是九死一生。
邬天霸說完意味不明的移開視線,隻希望尹卓那邊能盡快有好消息傳來。
毫奔心下有些打鼓,抿了抿唇,垂眸斂去眼中的異色,老老實實退後了幾步,其餘幾個小将隻當自己已經耳聾了,方才的話他們半分也沒聽到。
邬天霸心存希冀,但尹卓此時的情況卻并不大好——因着隐魂衛與麒麟衛的介入,骠騎營的隊伍時不時會遭到刺殺,饒是尹卓志在必得,點兵誓師之時豪氣沖天,不斷堆積的傷亡數字與對方神出鬼沒的身手,還是讓骠騎營上下開始變得人心惶惶。
事情從韓棟與蔚十三帶領麒麟衛追上尹卓的隊伍說起。
在蔚家軍大部隊并未趕到之前,韓棟等人自是不願螳臂當車——隐魂衛與麒麟衛全數三百多人,被分成了十幾個小隊輪番下手,每次出現的隻是二十來人,尹卓便是發現不對,卻一時之間搞不清楚前來刺殺的到底有多少人手。
而隐魂衛與麒麟衛全都身手不俗,在人手極少的情況下,完全能夠及時靈活的撤退,尹卓本就一心趕路不欲多生枝節,又是在西海郡境内,還需防備對方是不是請君入甕,根本就沒想過要對二十來人的小隊窮追猛打,于是韓棟等人的計劃自然更加順利。
所謂擒賊先擒王,首當其沖的便是尹卓與軍中各中高層将領。
按說有韓棟與趙群梁曉親自出馬,尹卓無論如何都是難逃一死的,誰料尹卓至始至終都行在隊伍的最中央,身邊不僅有幾百弓箭手,還有衆多高手護衛。
更讓韓棟始料未及的,是半路殺出個來路不明的銀發男子,此人不僅武功高強身手詭異,于隐匿身形一道更是格外出衆,就連韓棟親自出手,也不一定每次都能準确判斷出對方的位置。
高手過招往往隻在瞬息之間,加之對方有弓箭手助攻,韓棟與趙群梁曉接連三次失手之後,幹脆直接放棄目标,開始輪番對骠騎營的普通士兵與糧草辎重出手;擒不了王,能慢慢消耗對方的實力,擾亂對方的軍心也是不錯,能将對方的糧草付之一炬則更好!
盡管尹卓在甫一發現情況不對時,便立即下令隊伍加強戒備,甚至臨時調撥出兩萬人馬對糧草辎重嚴防死守,能起到的作用卻是收效甚微,骠騎營七萬人的隊伍雖浩浩蕩蕩蔚爲壯觀,卻壓根就不能首尾相顧,這無疑給小規模襲擾刺殺提供了更多便利。
于是骠騎營的隊伍開始不斷遭到刺殺,要知道,尹卓此番帶入啓泰的兵馬,全部的弓弩手加起來也不過三萬來人,而韓棟等人專挑沒有弓弩手的位置下手。
他們來時悄無聲息,去時身形如風,或出現在隊伍的中段,或出現在後段,總歸沒個定數,但毋庸置疑的是,但凡他們出現,每次都會有幾十到一百的大夏兵倒下。
幾次三番之後,非但骠騎營士氣大減,尹卓更是氣得肝疼,他也很想将來人全都宰了,但現實根本就容不得他多做耽擱,他不僅需要防備蔚家軍的援兵,也需要防備姜澤臨時變卦,不斷派兵刺探前方的情況。
如此這般,在無法收到邬天霸傳信,也無法發現蔚家軍蹤迹的情況下,尹卓整個人都開始焦灼起來,爲了避免更多傷亡,隻能晝夜不停的趕路。但即便是這樣,同樣不能解決問題。
韓棟與蔚十三等人将骠騎營大軍的動靜全都看在眼中,直到經過了赤焰山,這才與李良宵的隊伍彙合。
而尹卓的隊伍,也在接連經曆了兩日的襲擾刺殺之後,得到了短暫的喘息之機。可這喘息之機,卻并未讓骠騎營上下感到輕松,事情反常即爲妖,未知的事情往往讓人心裏更加畏懼。
這日天黑十分,尹卓終于放棄趕路,直到天邊最後一絲光亮被黑暗替代,簡易的中軍大帳中,尹卓面沉如水,幾名主将與軍師周禹同樣面有郁色。
“将軍,咱們應該已經被麒麟衛盯上了。”一名将領思忖着開口,“按理說,麒麟衛與伏虎營前兩日才與前鋒隊交鋒,應該是沒這麽快恢複元氣的,若是這兩日出現的并非之前的麒麟衛,那便隻能說明,蔚家軍的大部隊已經距離咱們不遠。”
可他們不僅尚未發現對方的蹤迹,更是連最基本的通信渠道也被截斷,如此,他們最希望出現的局面并沒出現,想要如最初計劃的那般,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