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銀白的面具,盡管蔚池隻能看到對方的黑色瞳仁,卻從中讀出了不一樣的意味。
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笃定,冷冽、犀利、剛硬、殺伐、正直,可這其中,又有不少特質都是獨屬于軍人的……饒是蔚池自忖閱人無數,對上這樣的視線也不由得微微側目。
他興味的揚了揚眉,方道:“既是如此,閣下不防與蔚某說說,這女子是誰,你如何确定她是我鎮國将軍府想要的人、這女子又是如何落入你手中的,你何以如何笃定我會答應你的條件?”
事實上,蔚池在甫一看到對方拎着的人時,心中就已經有了猜測——彩娟才剛失蹤不久,這世上女子雖千千萬萬,但姿容絕美年齡相當、身上又帶着風塵氣息的卻是不多,尤其對方有針對性的尋到了鎮國将軍府。
隻以往他從不曾見過彩娟,如今又意識到這人的身份與自己之前的猜測有所出入,且對方能夠在他派人尋找彩娟之前,就出手将人截住,很明顯是對彩娟失蹤一事知之甚深。
再說的明白些,這人的身份還是其次,關鍵是他能趕在蔚藍和姜衍、甚至是自己出手之前将彩娟截下。很明顯,在彩娟失蹤之前,這人就對彩娟、又或對劫走彩娟之人的動作了如指掌。
男子聞言收回視線,低眸淺笑道:“蔚将軍,您這是在套我的話?莫非以爲在下是三歲小孩?”果然姜還是老的辣,明顯就對自己的身份産生了懷疑,但卻并不正面問及。
隻通過幾個看似與自己身份無關、但鎮國将軍府又委實有必要弄清的問題來試探一二,男子相信,若自己回答時稍有不慎,就會被蔚池抓住疑點,順藤摸瓜的揪出線索。
蔚池聽罷搖了搖頭,同樣輕笑道:“你錯了,我這是明明白白問你,并非拐着彎套話。你若不想回答,可以當我沒問,直接帶人走便是。”
可能不能走得出去,那就另當别論了。
男子久經曆練,自然能聽出蔚池話中的意味,但他會主動找上鎮國将軍府,目的本就不在于此,是以,并不打算多做糾纏,“倒是在下小人之心了。”
他面具下的薄唇輕輕勾起,到了此時,方才露出最真切的笑容,“蔚将軍既是有此誠意,在下也不能太過小氣了才是。”
誠意?那倒未必,蔚池對對方的身份更加懷疑了,“蔚某洗耳恭聽。”
男子看了地上的人一眼,略微沉吟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想必蔚将軍已經對這女子的身份有所懷疑。”
這是陳述句,蔚池也不隐瞞,淡然的點了點頭,
男子颔首,繼續道:“蔚将軍猜測的沒錯,這女子正是春風樓的頭牌彩娟姑娘。在下和一幫兄弟都是道上混的,原本與彩娟姑娘并無瓜葛,隻前些日子有幸在春風樓曾一睹彩娟姑娘芳容。
不料幾日前,在下與幾個兄弟經過麻城,機緣巧合之下,恰好遇到彩娟姑娘被擄,因着彩娟姑娘身份特殊,在下幾人心中好奇,到底是什麽人會下手綁走一個青樓女子,便跟上去看了看。
這一看之下,倒是真的讓兄弟們發現了不少有趣的地方,對方言語間提及鎮國将軍府頗多。”他說道這賣了個關子,定定看了蔚池一眼。
蔚池笑了笑并未吭聲,男子早料到他不會輕易上鈎,倒也沒覺得有多遺憾,隻往身後的椅子上靠了靠,“當時,在下與一幫兄弟并未插手,但緊跟着,大夏人與蔚家軍開戰的消息便傳了出來。蔚家軍戍邊衛國,名聲響當當的,蔚将軍也是忠勇無雙铮铮傲骨,是以,在下與一幫兄弟便是想要視若無睹,心裏也過不了那個坎了。”
“這麽說,閣下是看在蔚家軍與蔚某沙場征戰的份上,這才會出手相助?”蔚池端起案幾上的茶盞輕啜了一口,眼中笑意雲淡風輕。
男子聞言嘴角微抽,“哪能呢,這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還是想跟蔚将軍讨個人情。”承認了,那之前的交易算怎麽回事?還交易個屁啊!
蔚池擰眉,輕輕放下茶盞道:“蔚某記性一向不錯,并不記得自己與江湖中人有什麽過節。”他雖殺人無數,殺的卻都是大夏人,與江湖人可說是半點不沾邊。
男子擺了擺手,“蔚将軍誤會了。”說罷,看向與他同來的那人道:“你來說吧。”
站在他身側的那名男子一直不曾吭聲,此時方站了出來,朝蔚池抱了抱拳道:“蔚将軍還請見諒。事情是這樣的,兩年前,哥兒幾個不開眼得罪過蔚大小姐,蔚大小姐到現在還在查哥兒幾個的下落呢。”
他撓了撓頭,“事後兄弟們悔不當初,此番有機會,這才會幹脆拿了彩娟,想在蔚将軍面前賺幾分面子請,隻求蔚大小姐日後别再惦記兄弟們了,兄弟們這兩年被堵的厲害,都快無處藏身了。”
“還有這等事?”蔚池聞言略微有些詫異,扭頭看向旁邊的秦風,見秦風搖頭,複又收回視線道:“敢問閣下當初是如何得罪小女的?”
與道上的人有過節?這事兒蔚池并未聽蔚藍說過,但蔚藍向來不是主動挑事的人,若非對方真的将她得罪狠了,她絕不會緊追不放。
男子聞言沉吟了一瞬,皺眉道:“隻是意外,在下與兄弟們也是拿錢辦事。”
這兩年蔚藍從未因此受傷,那就代表,對方的計劃并未實現,念頭劃過,蔚池心下已經有了計較,略微思索了一陣,看向男子道:“閣下所說的交易,便是這個了。”
“正是如此,不知蔚将軍意下如何?”男子與蔚池對視,面具下他目光灼灼。
“這是小女的事,請恕蔚某無法代爲應答。”蔚池想了想,目光直視對方,竟是半分也不退讓,見對方不閃不避,方灑然笑道:“不過,兩位今日倒也不算白來,這人情,蔚某記下了。”
蔚池寵愛蔚藍衆所周知,得到這個回答男子并不意外,聞言他眸中劃過笑意,“蔚将軍一言九鼎,想來不會食言?”
“這是自然。”蔚池颔首,聲音雖淡淡的,但誰也不會懷疑他話中的真實性。
男子笑了笑,起身道:“既是如此,那在下便先行一步了,蔚将軍不必相送。”他話落抱了抱拳,也不等蔚池點頭,當先一步身形如風的出了書房,另一人立即跟上。
其速度之快,連秦風都沒反應過來,直到門口有冷風灌入,秦風才面色暗沉道:“将軍,可要屬下派人跟上?”
“不必了。”蔚池起身行至門邊,迎面而來的寒風讓人更加清醒,“你追不上的。”這樣的速度,秦風根本就不是對手,除非有隐魂衛在。
秦風隻感覺胸口中了一箭,但也知道蔚池說的都是實話,依照他的身手,想要追上二人很難,就算追上了,也難保不會被對方發現,想要刺探消息,那就更難了。
“可是将軍,對方十句話裏面有八句是假的,難道就這麽放人離開?”說到這,他擰眉道:“再則,對方既然有如此身手,又如何會忌憚小姐派人調查圍堵?更何況,小姐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謝琳母子與尹卓尹尚身上,哪有閑心緊追着幾個江湖人不放?”
“你還真當他們是江湖人?”蔚池聞言輕笑了聲,“對方隻說是道上的,可沒說是江湖人。”至于到底是什麽人,蔚池不敢肯定,但他琢磨着,也是八九不離十了。
兩年前蔚藍隻經曆過一次刺殺,當時是在暢怡園的碧波湖上,而對方今日前來,雖态度強硬,明面上也說是讨面子情,但實則一直在退讓。
完全就是自己說什麽,對方答應什麽,頗有幾分送人情的意思;這點從對方明明身手很好,卻非要示弱就能看出來。除此之外,還另有一層,那便是對方始終沒洩露出半點身份相關的消息,且臉上始終帶着面具。
若對方當真隻是籍籍無名之輩,何以會如此費心遮掩?
可若非說這是費心遮掩,那也不盡然。因爲遮掩的目的,是爲了掩藏身份,偏對方在遮掩身份的同時,又透露出别的消息。
按照對方的說法,對方要麽是身份地位特殊,且名聲太盛,又不願與鎮國将軍府扯上關系,這才需要遮掩;要麽,是對方原就與自己相熟,目前暫時還不能在自己面前暴露身份。
前者,若對方真不想與鎮國将軍府扯上關系,那今日根本沒有出現的必要,因而,前者完全可以排除,那麽,剩下的也隻有後者了。可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擁有這樣的身手,都足以證明對方無需忌憚鎮國将軍府。
可既然無需忌憚,對方何以示弱?蔚池腦中念頭急轉,身手好,與自己相熟、隐隐有示好之意、能提前洞悉彩娟之于鎮國将軍府的意義……
當今天下,身手能與隐魂衛媲美的,可說是屈指可數。
兩年前發生在碧波湖上的刺殺,當時本就存在不少漏洞,無論是蔚池還是蔚藍姜衍,都對對方的身份有過猜測,再加上對方言行中有别于江湖人的利落殺伐之風,蔚池自然而然的想到某種可能。
作爲啓泰國首屈一指的武将世家,又與樓太後有親,蔚池接觸到的機密向來不少,坤部的責任與去向,他心中自然有數。隻不過,除了調撥到謝琳麾下的一個小隊,其餘人一直駐守皇陵。
而謝琳手中的小隊,首領是莫冭,今日前來的,難不成是莫冭?可莫冭的兄長是莫沖,是姜澤最信任的人,莫冭就算有什麽想法,也絕不敢直接背叛謝琳,更不可能送上彩娟這個人情。
所以,這是另一隊的首領?但這也有些不對,坤部存在的意義便在于維持皇家清明與正統延續,謝琳逆天而行,坤部的人如何會參與刺殺皇室成員與功臣之後?當時在畫舫上,可不僅僅是蔚藍在,姜衍同樣也在。
又或者,這确實是另外一隊,而對方之所以這樣做,是想召回謝琳手中的小隊,今日會出現在鎮國将軍府,一則是送了彩娟過來,一則是借此想向他傳遞消息表明立場?
倘若如此,那就證明,坤部駐守皇陵的這批暗衛,已經暗中開始行動起來了。蔚池心中這麽想着,一時間也無法肯定,遂收回思緒,看了眼地上的彩娟,“對方并無惡意,先将人帶下去吧。”
他看了眼秦風,淡笑道:“另外,你今晚還有任務,事情的走向雖無關大局,卻能影響到正與骠騎營作戰的蔚家軍,其餘的且容後再說。”
秦風能坐穩伏虎營統領的位置,自然不是個笨的,經過蔚池的提醒,他已經明白過來,既然蔚池不願多說,他也不問,幹脆将心思放到了另一樁上。
蔚桓和孔志高是姜澤最忠實的擁趸,若能牽制二人,便等于間接牽制姜澤;姜澤如今正緊盯着蕭關與鹿城,又或者說,正盯緊了蔚家軍與北征軍。而這兩軍中,放在蔚家軍的注意力又更多。
倘若蔚桓和孔志高出了岔子,姜澤必然分心鎮國将軍府,對蔚家軍的關注自然減少,可如此一來,将軍的處境也就更加危險了,“屬下明白了。”
他正色抱了抱拳,上前拎起彩娟便走,但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微微皺眉道:“将軍,彩娟身份特殊,您看關到哪裏合适?”
若彩娟真是淩家人,關到水牢鐵定是不合适的,但關在普通的院落也不妥當,今日的事情告訴秦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絕對強悍的實力面前,什麽都有可能發生,而鎮國将軍府的布防,也絕不是牢不可破的。
蔚池聞言笑看了他一眼,“被刺激傻了,安置到私庫裏便是。”
秦風低下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才拎了人轉身離開。
院子裏頓時安靜下來,蔚池披了大氅站在廊檐下,視線越過高高的牆頭望向黑衣人離開的方向,靜默了好半晌,這才重新返回書房。
蔚池所料不錯,抓了彩娟送人情的,正是坤部暗衛統領夜鷹與成員夜宵。
二人出了鎮國将軍府後一路往西,直到出了城門,速度才慢下來,夜宵呼出一口氣,不确定道:“統領,您說蔚将軍能不能明白咱們的意思?”
夜鷹淡淡道:“你以爲蔚将軍跟你一樣?我已經将話說得很明白了。”
言下之意,便是蔚池一定能夠明白。可這踩一個捧一個的,還當真讓人覺得不爽,夜宵撇撇嘴哀嚎,“可碧波湖的事跟咱們沒關系啊,屬下真是冤枉,下次有這樣的事情,您可千萬别在找屬下了,您不知道,方才屬下一直提心吊膽的,生怕蔚将軍不願放人,直接下令府衛放箭,屬下便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來,到時候豈不變成篩子了!”
夜鷹回過頭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膽子還小?我怎麽覺得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已經膽大包天到開始挑剔任務了。”
這話輕飄飄的,夜宵卻打了個寒顫,“屬下開個玩笑,開個玩笑,統領您别當真!”見夜鷹沒吭聲,又嘿嘿兩聲,幹脆轉移話題道:“統領,莫冭這些人你打算怎麽辦?好歹做了十幾年的兄弟,屬下真不願看着他們走上絕路。”
“你這是在變相的跟我求情?”夜鷹聞言挑了挑眉。
夜宵緊追幾步,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暗道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但話已出口,又不能收回,隻得硬着頭皮道:“也不全是如此,實在是咱們的人手不多,當初那位将莫冭撥給謝太後,莫冭就不願意,無奈不能抗旨,老統領也沒據理力争,結果就變成了這樣。”
“蠢樣!”夜鷹聞言尚未出聲,黑暗中傳來一聲輕嗤,緊接着幾道人影飛快出現。
夜鷹見狀,腳下步伐一停,夜宵還有些傻愣愣的,待離得近了,最先出聲的人啪叽一聲拍在他頭上,低嗤道:“夜宵啊夜宵,你跟了統領這麽久,腦子怎麽還沒上進?若統領當真不管莫冭死活,幹什麽還去跟蔚将軍讨人情!”
“我這不是沒轉過彎來麽!”夜宵不防,看清來人後冷嘶一聲,急急後退幾步,再次望向夜鷹,神色便有些讪讪的。
夜鷹也沒理他,他才剛接任統領的位置不久,夜宵與莫冭關系最好,會放心不下出言試探也在情理之中,隻負手看向面前的幾人道:“來了,表現不錯!”
幾人都是奉命隐藏在附近的,聞言皆是一喜,齊齊見禮道:“屬下見過統領,是統領教的好!”他們說的都是實話,新統領雖然爲人冷漠,對兄弟們卻很好,但凡兄弟們有問題,無不是悉心教授,完全是從兄弟們的立場出發,讓大家一起進步。
夜鷹聞言點了點頭,“邊關形勢嚴峻,既然來了,那便出發吧,我希望你們能在兩日後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