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瑪在帳中來回踱步,認真權衡一番後道:“你當真覺得先将人擒了更好?本前鋒便聽你一言,你說的雖有道理,可卻别忘了,你的命是本前鋒救的,再聰明,也是本前鋒的下屬,隻能效忠于本前鋒!”
這話就有點意思了,木通聞言彎了彎唇,“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前鋒盡可放心,在下就是背叛誰,也斷然不會背叛前鋒。”從來就沒有立場,又何談背叛?
有人的地方就有鬥争,他自然知道巫瑪會說出這番話的緣由,巫瑪這是怕自己将他坑了呢。
說到這,不得不再次提到巫瑪的身份。
巫瑪出身威武候府,威武候領兵二十萬,駐守大夏以西,防備抵禦的是大夏以西的一衆少數民族部落。在大夏一幹老牌武将世家中,威武候算是徹頭徹尾的保皇黨,曆來隻效忠龍椅上那位。
而尹卓是洪武帝的侄子,一直領兵駐守臨縣,多年來同樣以保皇黨自居,面上老老實實忠誠耿介,從不私下裏拉幫結派與哪位皇子走的過近。按理說,他這副兢兢業業又力持自身的風骨,再加上宗室出身的身份,洪武帝是應該非常信賴的。
但問題也正好出在這,皇室中人,便是枕邊人對枕邊人也會懷疑提防,又何況是能力出衆身上找不到絲毫破綻的侄子?尤其洪武帝與平南王是嫡親兄弟,而尹卓隻是平南王的庶子,且是青樓女子所生。在沒拜那木雄爲師之前,尹卓在平南王府的待遇,那就跟顆地裏黃的小白菜差不多,甚至比下人還不如。
那木雄是第一勇士,也是第一猛将,能拜在他門下,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尹卓也因此搬離平南王府後院,以非凡的天資進入衆人視野——從此以後扶搖直上,就算那木雄隻教了他五年就直接嗝屁了,這也沒影響他之後的青雲之路。
尹卓十二歲封郡王,十六歲進入骠騎營,二十歲奪得大夏第一勇士稱号,二十三歲接受平南王的安排,娶了平南王妃的娘家侄庶女。内宅的彎彎繞繞木通不懂,尹卓那青樓妓子的娘到底是不是死于難産也無從考證,但有一點,木通是清楚的。
那就是,若無平南王和平南王妃的默許,幼年時的尹卓絕不會在平南王府後宅活得連個下人都不如。尹卓小時候吃的苦,可說是平南王與平南王妃一手造成。
也就是說,尹卓與平南王夫婦是存在矛盾的,甚至有仇。但彼時尹卓頂着皇室郡王的身份,且已經在骠騎營中站穩腳跟掌了實權,卻極爲順從的接受了這樁婚事,這就有些反常了。
木通相信,若尹卓抗拒,并非沒有推拒這樁婚事的可能。可尹卓表現得毫無半點怨言,這對于征戰沙場的血性悍将來說,說出去誰信?
帝王之心從來多疑,尹卓在武學與領兵作戰上表現出非凡的天賦,也暴露出與他心性并不相符的強大野心,多年來克己奉公,在私生活上找不出半點瑕疵,可說是盡善盡美。
可他出身宗室,且大權在握手掌重兵,于皇帝而言,非宗室出身的将領尚且防備幾分,又何況尹卓不僅出身宗室,小時候還吃了不少苦頭。而他這個做皇伯父的,卻是在他沒嶄露頭角之前,一直作壁上觀,誰知道尹卓會不會心懷怨怼憋着更大的壞呢!
用後世的話來說,尹卓這樣的例子,那就是小時候遭受了摧殘,長大後卻一味隐忍沒想着報複回去的,心裏鐵定出了什麽問題,沒準正蓄謀着趁人不備,反人類反社會放個大招直接将他拉下皇位呢!
再加上洪武帝雖然兒子衆多,但能力出衆的卻唯有一二,其中一個尹尚,還是身懷啓泰血統的,如此,洪武帝不防他防誰?所以說,有時候表現得太過完美也是種罪。
尹卓大概做夢都沒想到,他會被洪武帝盯得死死的。可洪武帝雖不算個英明睿智的帝王,馭下這套卻是駕輕就熟,因此,他雖然盯着尹卓,卻沒打算收了他的兵權。
但兩年前蔚池遇襲一事,讓洪武帝從中嗅出了不少苗頭,這也就有了同樣是保皇黨的威武候,爲何不将兒子帶在身邊親自教養打磨,反倒是送進骠騎營一事。
洪武帝的心思尹卓自然明白,但敵不動我不動,敵人動了我沒實力就暫避鋒芒養精蓄銳的中心思想,一直被尹卓貫徹始終。巫瑪進入骠騎營的時候隻有十五歲,聰明是聰明,身手也不錯,卻是個酸猴子咋呼呼的,尹卓自信他翻不出天,也就任其蹦跶。
之後巫瑪身邊多了個木通,人不那麽咋呼了,但凡巫瑪立下功勞,尹卓也表現出一軍統帥該有的風度,并不會壓着,甚至表現出樂見其成的态度。但其中的暗潮,就算巫瑪不懂,威武候也會提點一二,再不濟,木通也會将他點醒。
也因此,巫瑪心中非常清楚,此番對啓泰動兵,尹卓能越過洪武帝的诏令私下行動,且派了他做前鋒,這不僅是考驗,也是實打實的試探——考驗他的能力,試探他的底線,看他是不是會悄悄與洪武帝告密。
尹卓擅動兵馬的确不對,巫瑪也不知道尹卓與尹尚已經達成協議,有尹尚作保,且手中握着姜澤交代績溪郡郡守劉天和往臨縣運送糧草一事的證據,但下級無條件服從上級,不得越級行事卻是軍中鐵律。
前一條尚在其次,若他能力夠了能夠活命,那是他自己本事,無論是看在威武候還是洪武帝的面子上,尹卓都不會動他,至多不過對他略施手段打壓一二。
可後一項卻不同,若他表現出絲毫異心,西海郡沒準就是他的埋骨之所,畢竟,兩軍交戰,死人是很正常的。從接到命令的那一刻起,巫瑪便知道這是一場硬仗,不僅關乎到他是否能繼續在骠騎營立足,也關系到他的性命。
此番骠騎營派兵潛入啓泰,隊伍分成了兩個部分。
巫瑪率領前鋒隊先行,大部隊在後,因着是深入敵後,冬季的草原上無法獲得任何供給,糧草辎重便也就單獨分派。
他在骠騎營中能夠信任的人屈指可數,雖是深信尹卓在戰事沒有塵埃落定之前,定然不會對他出手,但軍中派系分明,看不慣他的大有人在,尹卓不出手,并不代表别人也不會出手。關鍵時候,隻需在糧草上稍微動些手腳,就能讓他狠狠栽個跟頭。
因而,等他帶隊先行後,糧草一事自然就落到木通頭上。大夏本就盛産好馬,又與西域接壤,骠騎營輕騎的速度自然不是吹的,辎重隊又如何趕得上?
等木通壓着糧草與前鋒隊彙合後,巫瑪已經下令跟蔚十七杜文濤幹了起來。也就是說,針對伏虎營與蔚家軍的圍剿,木通事先并不知情。但設法留下麒麟衛的性命,卻實打實是木通提出來的。
巫瑪初時不解,原是想将人全都殺完了事,木通無奈,隻得透了些底,将尹卓此番出兵,特地安排十餘名高手到前鋒隊的原因、并有關這十餘名高手之前的身份又解釋了一遍,并一再保證,生擒麒麟衛,比直接殺了對巫瑪更加有利,巫瑪這才将信将疑。
之所以說是将信将疑,是因爲巫瑪如今本就全身心戒備,且這樣機密的事情,就連他之前都不曾聽聞,木通一個幕僚又是從哪兒打聽到的?他懷疑木通本就是尹卓的人,之所以會恰巧被他所救,乃是因爲尹卓想安插人在他身邊探聽消息。
但木通穩穩妥妥将糧草送到是不争的事實,之前也并無加害他的迹象——若木通真是尹卓的人,沒準這正是尹卓的本意,也同樣是一次試探,其目的,正是想判斷自己到底會一心爲他考慮,還是會一意孤行隻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至于尹卓如此行事的原因,是真的對洪武帝忠心耿耿、對自己毫無芥蒂,還是尹卓有更大的野心,存了拉攏威武候府的心思,巫瑪不願意深想。
若非要深想,他更加相信後一個可能。如此,巫瑪權衡好利弊,覺得留下麒麟衛,不但對自己并無妨礙,反倒是能獲益更多,自然也就順水推舟的按照木通提議做出了決策。
可木通方才表現得未免稍顯急切了,是以,他這才會出言敲打。
木通說完後一直低垂着頭,見上首半晌沒有動靜,擡眸見巫瑪隻是定定的看着他,眼中神色顯得有些掙紮,不由得心下苦笑,暗道自己着急之下失了分寸。
巫瑪雖然涉世未深,資質卻明擺着——他能明知骠騎營是個火坑,還敢隻身闖入;又在遇到蔚十七一行時,當機立斷的将伏虎營與麒麟衛全拉坑裏,并将主意打到隐魂衛身上,如何會是個腦瓜子裏長草的?
若他當真是塊朽木不堪打磨,威武候也不會冒險将唯一的獨苗送進骠騎營曆練,借此給洪武帝表忠心了。要怪就怪他遇到巫瑪的時機太過巧合,那時候正是巫瑪即将進入骠騎營之時,所以說,許多事情都是冥冥中早就注定的。
他視線落在巫瑪稍顯稚嫩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微微俯身道:“前鋒慧眼如炬,在下斷不會存了二心,還請前鋒明鑒,但凡您有任何差遣,屬下定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巫瑪張了張嘴,這樣一張臉,這樣義正辭嚴信誓旦旦風光霁月的作派,從他孤身踏入骠騎營的時候,就一直跟在他身邊,要他如何相信,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他垂下眼眸,看着木通的發頂道:“記住你今日所說的話,若有朝一日,我發現你存了異心,你我之間的情分也就到頭了。”
“在下定然銘記于心。”木通聞言深施一禮,情分什麽的,自然是有,可與家恨國仇比起來,委實不值一提。
他斂下眼中的情緒,繼而轉移話題道:“時辰不早了,何時動手,前鋒可有安排?”
巫瑪聞言皺了皺眉,卻是沒再多說,喚了聲阿古,這才行至堪輿圖前,與二人細細商議生擒麒麟衛的對策。要陰人坑人,自然是天黑之後才好辦事。巫瑪決定,等到天黑十分再行動手,直接讓尹卓派來的十名高手打頭陣。
這樣的安排正中木通下懷,他面上全神貫注,時不時點頭附和一二,心中卻是暗暗忖度着尹卓此番動兵的目的與契機,又将與之相關的所有人和事全都串聯成一串,掰開了揉碎了細細咀嚼,最後将事情反轉的契機與變數,全都押在了姜衍和蔚藍身上。
誰料姜衍與蔚藍此時正别着苗頭。
與昨日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姜衍與蔚藍各據一方,二人将身邊的人打發了個幹幹淨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誰也不曾開口。
見蔚藍半天不說話,姜衍擔心她坐得久了對身體無益,不由頭疼的揉了揉額角,率先敗下陣道:“是我不好。”他早料到蔚藍會生氣,卻不想氣性會這麽大。
與粟米一番對話之後,他原是想一早就過來找蔚藍談談的,不想蔚藍帶人去了渺風院,之後又是紮針又是午歇,瞬間就将他原先的計劃全都打亂了。
事實上,他耐心極好,便是多等一時半刻也沒什麽,可蔚藍似乎對這一切早有預料,卻在他上門時,直接将人請到花廳。誠然,花廳才是正兒八經議事的地方,但一則蔚藍并沒讓人問明他的來意,二則蔚藍身上有傷,三則,他與蔚藍之間,何時這樣見外了?
喜歡上一個人是一回事,喜歡到不顧自己的原則,不斷遷讓,任由對方牽着自己的鼻子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兵法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以往姜衍體會得并不深刻。
因爲但凡他能想到的,他想做的,根本就不會有絲毫猶豫。偏生在蔚藍的事情上,随着感情加深,他變得患得患失,好像總也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與分寸來把控這種節奏。
姜衍絕不想承認,在蔚藍讓聽濤請他到花廳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心裏破了個大洞,正呼哧呼哧漏風,整個人拔涼拔涼的。
明明前幾日還是親密無間的關系,如今卻憑空多了層隔閡,甚至被推得更遠了,這對素來成胸在竹,習慣了凡事掌握主動權的姜衍來說,當真不是什麽美好體驗。
但他卻不得不退讓,就好比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的底線與原則一再更改,已經完全變得不像他自己,甚至就連屬于男子的尊嚴都要丢了。這種遷就與退讓,不由得讓他深深爲自己的将來感到擔憂,懷疑自己日後會不會變成個懼内的。
可蔚藍的視線太過澄澈透亮,清淩淩猶如一彎溪水,就這樣不溫不火的,卻仿佛能流淌進他心裏去,讓他覺得他的那些所謂堅持,完全是個無謂的笑話。
“知道錯了?”姜衍的話乍一聽沒頭沒尾,但其中的含義蔚藍卻是秒懂,她往身後的椅子上靠了靠,渾身上下頓時松懈下來,“我以爲我們之間,應該是很坦誠的。”
與人對峙比氣勢也是需要精力的,蔚藍前後兩世加起來的氣勢,自然不會讓她在姜衍面前落了下風,但她本就傷勢未愈,時間長了自然堅持不住。
姜衍聞言面色一僵,先是強行與他拉開距離也就罷了,還知錯了,這是明晃晃的問責啊,他怎麽覺得有些得寸進尺?但他從蔚藍話裏聽不出喜怒,又看她面上沒什麽表情,且話是他提的,示弱也示了,遂将有關伏擊陣的事情巨細無遺說了一遍。
蔚藍聽得認真,待他說完後也不置可否,隻道:“就隻這些?烏羽玉你知道多少?”
“都知道了?”這哪裏是在問烏羽玉,明顯就是在問秦家的事情,姜衍迎上她含笑的眸子,不由得輕歎了聲。
“嗯,聽濤已經跟我說了。”跟聰明人對話半點不費勁,蔚藍點了點頭,“彩娟失蹤的事情到底有什麽蹊跷,我并不确定,但海外之物能兜兜轉轉到了尹卓手中,定然還有内幕。”
“你想到什麽,可否先與我說說?”姜衍目光幽幽的看着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看來日後但凡涉及到鎮國将軍府,無論他知道什麽,最好半點不要隐瞞。
“你确定?有些話你可能不一定喜歡聽。”畢竟她懷疑的是秦家,就算姜衍與秦家的關系再是不好,那也是他曾外祖家。
“你才剛說過要坦誠。”姜衍面色複雜,“烏羽玉的事情,我還隻摸到些頭緒,已經派人去查了,但暫時還不能确定,有什麽想法你盡可直說。”
關于彩娟失蹤與秦羨淵的關系,他是因爲更加了解秦家,所以才能想到一二,卻是不知道蔚藍如何發現端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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