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既是來截糧的,暗處定然還藏着大批人馬,目前爲止,對方之所以還沒現身,應當是怕打草驚蛇。杜文濤此行的目的正是爲了接應西北商隊,蔚十七思忖之下,便幹脆傳信讓杜文濤帶了人一同過來,打算将對方全都留下。
杜文濤走的官道,速度雖然比蔚十七快,但因接應西北商隊的事情不算緊急,兼之要查探沿途哨卡,便也并未走出多遠,彼時距離果洲鎮不足百裏,聞訊之下,自然快馬加鞭的趕了過來。
誰曾想,這不過是個局。
骠騎營前鋒隊确實是打算沿着西涼鎮前往赤焰山,一路上暗暗觀察沿線城鎮是否有兵馬調動、各哨卡有無異常,順帶打探西北商隊已經行至哪段。
但對方本就是暗中潛入啓泰,警覺性自然比蔚十七等人更高,又或者說,對方做賊心虛,行動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也就使得他們提早發現了身後有人跟蹤。
蔚十七想确定對方到底有多少人,大部隊在哪裏,對方也存了同樣的心思。及至确定身後跟着的是麒麟衛,對方斥候立即将消息禀給了先鋒隊的将領,這将領當下便設了個套,隻等着蔚十七鑽進去。
彼時天色已黑,雪地上雖然銀白一片,但能夠視物的距離仍是有限,加上草原上毫無遮蔽,雙方人馬根本就不可能靠的太近,而對方既然有意遮掩,如何會輕易讓麒麟衛摸清虛實?
等杜文濤趕到,二人将整合後的隊伍一分爲四,打算包個餃子,直接将這五百人全都圍了,卻是在行動到一半的時候,才發現原先的五百人,此時竟多出一倍不止,這下不但餃子沒包成,反倒自己人全掉坑裏去了!
伏虎營與麒麟衛自然實力非凡,尤其是麒麟衛,但再厲害,也架不住對方人多。且對方還有十幾個高手。再加上蔚十七與杜文濤将四百人重新組隊分散了,每隊隻一百人,是以合圍之勢從四個方位圍攏上來的,于是等四隊人馬即将與這五百人對上時,周圍忽然響起震天動地的馬蹄聲,也就是說,裏外兩層,他們徹底變成了肉夾馍!
雙方交手的頭一個時辰裏,麒麟衛與伏虎營還能與對方戰個旗鼓相當,卻是沒過多久,天空就飄起小雪,若一直都是小雪倒也罷了,正當雙方膠着不下之時,草原上開始狂風大作,原本洋洋灑灑的小雪,驟然變成了暴雪。
夜色中本就能見度低,寒風入刀,刀刀入骨,直刺得人睜不開眼,再加上暴雪,想要看清周遭的景物就更難了,在這點上,雙方人馬皆是不能幸免。這也就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彼此都卯足了勁,追追趕趕你來我往,直到暴雪初停,厮殺仍是沒有結束。
不過,也正是這場暴雪,間接阻止了對方的步伐,一直将人絆在這百十裏的範圍内,讓杜文濤和蔚十七尋到了喘息之機,在激戰兩個時辰後,找到機會重新聚頭。
但已經被沖散的麒麟衛與伏虎營将士,此時卻是不知身在何處,又有多少人能夠走出這片草原。蔚十七陷入沉思,在心裏估算着對方大概還剩下多少人馬,此時如何分布,尹卓的大部隊又是否會追上來,卻冷不防杜文濤忽然出聲。
杜文濤一直留意着周遭的動靜,率先發現不遠處的黑點,不由回身捅了捅蔚十七的胳膊,擰眉道:“十七,先看看是不是咱們的人。”他現在雙眼發花,“對方的人手看起來不少,若是前鋒營的人,咱們還得繼續再跑。”
說着回頭看了眼蔚十七,腮幫子咬得緊緊的,蔚十七聞言一震,忙收攏心神挪了過去。正午時分日頭高挂,陽光耀目得有些刺眼,蔚十七同樣難以分辨,直到這群人走得更近了些,他才出生道:“看身形像是蔚十九。”
麒麟衛的軍服是墨黑色,與伏虎營隻有些微差異,但骠騎營的是深青色,差異就大了,他定睛細看了一會,直到這群人距離他們藏身的雪丘越來越近,方露出一抹喜色,肯定道:“确實是蔚十九。”
蔚十九身形瘦小,在整體高高壯壯的麒麟衛中是個特例,杜文濤也看清楚了,壓抑住想要拔高的聲音,歡喜道:“看樣子有二十來人。”
這是好事,蔚十七颔首,先是露出個笑臉,可這笑容猶如昙花一現,瞬間就黯淡下去,他立即打了個響哨,這才沉聲道:“蔚十九昨日負責的是左翼,距離果洲鎮最近,若有機會,他應該會立即返回果洲鎮搬救兵,往安平鎮傳遞消息才對。”
且當時的四隊人馬,每隊是一百,如今卻隻二十來人,這說明什麽?蔚十七和杜文濤不願深想,杜文濤方才升起的喜悅之情瞬間全無,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頓了頓,道:“你得這麽想,蔚十九能夠脫困,其他人應該也能。這已經比咱們預想的更好,伏虎營現在還沒看到人呢。至于蔚十九爲何沒返回哨卡,等他過來不就知道了。”
蔚十七壓下情緒點了點頭。
此時無風,蔚十七發出的信号雖然短促,動靜算不上大,但在空曠的雪地上,卻是格外清脆。不遠處的蔚十九聽到動靜,前進的步伐微頓,朝身後衆人擡了擡手,又側耳分辨了一瞬,當下改變了方向,直直朝着蔚十七與杜文濤藏身的雪丘而來。
“十七哥,杜副統領!”快速到達雪丘之後,蔚十九幹啞的低呼了聲。
血漬與污垢在他臉上沖刷出兩道溝壑,露出的皮膚凍得青紅斑駁,嘴唇泛紫皲裂,見到二人,他嗫嚅着嘴唇似乎還有話要說,但哽了哽,卻硬是沒說出話來,平素精明靈動的雙眼赤紅濕潤。
蔚十七與杜文濤見他這副模樣,什麽都沒問,也不用問,心下失望的同時,二人一左一右将直挺挺站着的蔚十九拉了下來,其餘人見狀連忙矮身,沉默着在雪丘後蹲下。
此時雖然日頭當空,但積雪已經開始融化,融雪的天氣尤爲寒冷,衆人又冷又餓,精疲力竭之下也顧不得許多,當即挨挨擠擠抱成了團;有受傷後草草包紮的,相互打量了一眼,又遞了金瘡藥重新包紮,沒受傷的則是自發警戒。
蔚十七與杜文濤見衆人身上雖是沾滿血迹形容狼狽,負傷的卻并不緻命,這才道:“怎麽沒往果洲,可是因爲左邊有人?”麒麟衛中排名前二十的,是整個麒麟衛的佼佼者,腦子靈活,作戰時時最爲機變的,除了蔚十七當屬蔚十九。
蔚十九今年不過十七,聞言吸了吸鼻子,素日活潑開朗的娃娃臉顯得可憐兮兮的,他點頭道:“昨夜甫一陷入包圍,屬下便立即帶人突圍,不料被對方人馬沖散,隊伍變得七零八落,之後戰事膠着起來,雖勉強能夠應對,卻到底各有損傷,沒能堅持多久。
将近卯時,屬下才帶着三十來人殺出一條血路,因着不清楚十七哥和杜副統領這邊的情形,料想大家殺出重圍後會往果洲撤退,便并未折回,而是一路退往果洲,誰知行出不過五十來裏,對方便有八十來人再次追了上來。可對方有馬,咱們的馬匹有限,僅剩的也在打起來後不久,四散着跑開了。”
他說到這看了眼跟着他一路殺出重圍的衆人,複又看向蔚十七和杜文濤,在杜文濤面上停留了一瞬,抿唇道:“之後屬下帶着人急速前往果洲,卻是因爲沒有馬匹,腳程不如對方,被對方追上了。三十幾人對上八十人,屬下等人與對方厮殺到最後,剩下的便也隻有這些了。”
重點是,剩下的基本是麒麟衛,原本跟着他殺出重圍的,有十幾人是伏虎營的,可如今伏虎營還剩下的,不過區區兩人,如此,方才趕到的麒麟衛會蔫了吧唧的,也就可以理解了。
頓了頓又道:“但這并不算完,屬下等人解決了這八十來人,滿以爲能夠順利趕到果洲求救,卻是行了不足百裏,又發現了另一撥人。對方大約有百十來人,屬下等人雖然沒有重傷,但要繼續厮殺,卻是力有不逮,于是并未與這撥人照面,而是帶人折了回來。”
蔚十九沒說的是,對方敢在距離果洲鎮外不遠的地方阻截他們,顯然是做了萬全準備,因而并不敢硬拼,幹脆又折了回來。當時蔚十九有兩個想法,一則是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将沖散的人重新整合起來,二則是想能盡量拖延時間。
好死不如賴活着,明知不敵還要以卵擊石悶頭沖上去,豈非逞的匹夫之勇,就算死了也沒有任何價值?索性他們人數并不算多,小心掩藏行蹤,沒準能拖到援軍接應也不一定。
蔚十七和杜文濤自然能想清其中關節,聞言也沒責怪蔚十九,而是相互對視了一眼。
杜文濤道:“對方能提前一步道果洲鎮外攔截,可見留了後手,又或者,對方是臨時調度,可在暴雪之前,咱們至少已經消耗了對方三分之一的兵力,之後的追逐,能牽制住對方兵力的數量,同樣不會少于三分之一。也就是說,在最好的情況下,對方還能剩下三分之一兵力以供機動調度。”
他微微皺了皺眉,斂下眼眸沉思道:“可對方完全能夠投入全部兵力來壓制咱們,爲何還要分兵到果洲鎮外攔截,且是提前到達?難道就不擔心驚動果洲鎮的哨卡?”連雲山沿線,各哨卡的兵馬雖然不多,但每個城鎮也有五百來人。
“看樣子,骠騎營前鋒隊先到的,很可能不止這一千人,也隻有這樣,他們才有不怕被發現的底氣,但對方明顯一副想把咱們趕盡殺絕的架勢,卻似乎又不急于一時……”
他說到這面上神色愈發沉重,極力壓下心中的悲恸,對蔚十七道:“還是說,此先鋒隊非彼先鋒隊,至少不是咱們之前了解到的先鋒隊,他們想要圖謀更多,可對方圖謀的又是什麽?”
杜文濤能想到的,蔚十七同樣也能想到,他心下又沉了沉,這時一名伏虎營士兵話道:“屬下覺得杜副統領說的很有道理,對方雖然表現得急切,但細想之下,卻并非毫無破綻可言,就比如咱們在果洲鎮外發現的這批人。”
見衆人看過來,他皺眉思索道:“咱們沒有馬匹,又才經曆過一場厮殺,趕到果洲鎮百裏外已是精疲力盡,體力與警覺性大打折扣,可饒是如此,我們還是發現了對方。
而對方騎馬,能趕在咱們之前攔截,就證明有充裕的時間,也保存了足夠的體力,且是在距離哨卡較近的果洲鎮外,對方的警覺性又如何會比咱們低了?”
“不說還沒覺得。”蔚十九聞言若有所思,心下猛地一個激靈,呐呐道:“可對方若是早就發現咱們,爲何沒追上來,若當時殺過來,二十人對上百人,咱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毫無勝算。”
如此看來,對方放他們回來,倒還真的别有所圖了,思及此,蔚十九又想起另外一茬,眉頭緊鎖道:“說到這,屬下覺得另外一樁同樣有些不大對勁。”
衆人聞言全都看向他,他目光先是在衆人面上掠過,這才看向蔚十七和杜文濤,眸光輕閃道:“屬下覺得骠騎營前鋒隊的實力,似乎與咱們之前了解到的并不相符。”
“麒麟衛的實力就不用說了,不是屬下自誇,便是與皇室暗衛相比,也不差什麽。而伏虎營近幾年,綜合實力一直力壓全軍,尋常與蔚家軍精銳對抗,以一敵三完全不是問題。
但事實恰恰相反,昨日不過交手片刻,咱們便被沖散,之後再無半分轉圜餘地,隻能被對方壓着打,直到最後匆忙撤退。
可當時隊伍分散,屬下并不确定另外三隊的情況,因而并未多想,之後一路奔逃,更是沒功夫去想。撤退路上,屬下等遇到的八十人,身手同樣不弱。”他想着皺了皺眉,“屬下估摸着,若論單打獨鬥,這些人的實力,應當與伏虎營不相上下。”
這也就能解釋,跟着他突出重圍的是三十幾人,在解決掉這八十人之後,伏虎營的人何以又折損了十幾個,到最後隻剩下兩人。才剛趕到的麒麟衛與兩名伏虎營将士聞言點了點頭。
關于這點,蔚十九不說,杜文濤與蔚十七可說毫不知情,二人聽到這再次對視了一眼,已經想到什麽。蔚十七道:“其它三組的情況,應當與十九這隊的相差無幾。”
若非如此,有一百麒麟衛在,他們斷然不會失利得這樣迅速。隻在沒聽到蔚十九的話之前,他與杜文濤心頭還存了些僥幸。蔚十七說完這句,黑着臉沉默下來。
杜文濤接收到衆人的視線,解釋道:“昨日甫一交手,我與十七就被對方的高手纏上了,我這邊是五人,十七那邊同樣是五人。”在這點上,他與蔚十七擺脫身邊的高手重新碰頭後已經溝通過。
“彼時事發突然,場面混亂,加之天色太黑,對方派出的高手招招緻命,我與十七皆是無法分神,便也無法準确判斷周遭的情況。等好不容易沖出戰圈,暴風雪忽至,身邊剩下的,便也隻餘幾名高手,且戰且退之下,我二人倒是真的不曾與先鋒隊的人交手。”
“可正如十九所說,若非對方派出的人實力遠在咱們預估之上,形勢斷不會一面倒,以緻于其他三隊到現在連半個人都沒看到。”杜文濤說到這聲音低了下去,對方在果洲鎮外攔截,顯然其他三隊的人不可能順利撤退。
他不是沒見識過戰争,也不是沒見識過流血傷亡,但這三隊人馬沒能撤退的結果,他卻不敢深想,也不願深想。
蔚十七已經臉色發青,心頭跟浸了團棉花似的,又冷又沉,他深吸了口氣,雙眸赤紅道:“許是對方早就知道你我行蹤,也清楚伏虎營與麒麟衛的實力,這才會有針對的派了高手過來。”
他會傳信讓杜文濤過來,原是料想對方爲了截糧,而他能放心大膽的讓伏虎營過來,不僅僅是因爲對方隻有五百人,也是因爲清楚伏虎營的實力,所以才會穩操勝券。
可若此先鋒隊非彼先鋒隊,他明顯就落入了更大的陷阱,而對方能将伏虎營與麒麟衛的動向和實力摸得一清二楚,很顯然是有預謀的。餘下的話他沒說完,但衆人全都明白。
在此之前,蔚十九與其餘衆人同樣并不清楚蔚十七與杜文濤昨夜的處境,聞言周遭一片死寂,幾乎連呼吸聲與風聲都幾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