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往的幾十年,甚至是上百年裏,從第一任駐守蕭關的三軍主帥開始,到姜衍的曾外祖父羅老将軍,再到蔚藍的祖父、及至蔚池,當真是誰也沒想到沼澤地還可通行。
這其中的緣由不外乎二,一來是氣候惡劣,在前人的認知裏,但凡涉足沼澤,無論人畜都會深陷其中,想要活命,幾乎是不可能的。
二來是委實繞得太遠,即便通過了沼澤,也還需要繞道赤焰山,才能進入蔚家軍後方。而冒險從沼澤行軍,很可能還沒開戰,就已經全部折損,如此豈非自尋死路?
所以,蔚家軍并未對沼澤與鹽湖重點設防,也就說的過去了。
因着事态緊急,蔚藍當即就讓韓棟帶着幾人離開,直接往沼澤地而去,卧龍山莊留下的,便隻剩下跟随蔚藍離京的原班人馬與姜衍一行。
待人走後,花廳裏頓時安靜下來,姜衍見蔚藍面色泛白,不由得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你先别急,骠騎營兵力隻蔚家軍一半,便是尹卓真的派兵繞到蔚家軍後方,也不足爲慮的。更何況,現在還隻是猜測,并不一定作準,我先送你回去歇着吧。”
他原是還想與蔚藍說說她中毒一事,但事到如今,卻隻能暫時壓下了。
蔚藍從沉思中回神,察覺到手上的暖意,扭過頭朝他笑了笑,點頭道:“好,不過我并不擔心,隻是覺得大夏人四處鑽空子,就像癞蛤蟆落在腳背上,雖不吓人卻惡心人。”
她說着若無其事的從姜衍掌心抽回手,垂眸斂去眼中的神色,繼續道:“看來,想讓大夏人徹底偃旗息鼓,隻有一鼓作氣直接将人拍死才行。”
話落,沖聽濤和聽雨招了招手,微微蹙眉道:“送我回去。”又扭頭看了眼姜衍,“起居室就在隔壁,你先回去歇着吧,這幾日勞你受累了。”
姜衍對蔚藍的一系列反應有些詫異,但還不等他說話,聽濤聽雨已經扶着蔚藍轉身,他眸光微滞,似是想到什麽,随即面色變了變,也斂去了面上的笑意,颔首道:“那你好好歇着,我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嗯。”蔚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笑了笑起身離開。
聽濤和聽雨低着頭也沒吭聲,二人對蔚藍已經足夠了解,蔚藍的态度雖然不大明顯,但她們卻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對,且這種情緒并非因着沼澤地一事,而是針對姜衍的。
但蔚藍不說,她們也不好直接問,隻小心翼翼扶了蔚藍回房。
姜衍和粟米離開主院後直接回了客院,粟米跟在姜衍身後,見他情緒不高,躊躇道:“主子,您方才是有意的?”有意引出尹卓,又有意将蔚大小姐的視線轉移到澡澤地和鹽湖上。
粟米面上神色有些複雜,“隻怕蔚大小姐已經察覺到了。”因爲察覺到了,所以蔚大小姐才會在主子提出送她回房的時候,巧妙的含糊過去,又招了聽濤和聽雨過來。
粟米能察覺到蔚藍的情緒變化,姜衍又如何能察覺不到?他抿了抿唇,聲音低低道:“我并非有意爲之。”他隻是習慣了,習慣了在涉及自身隐秘的時候小心謹慎,下意識出言試探。
沼澤地和鹽湖隻是他引出話題又轉移話題的手段,卻不料蔚藍還真的從其中察覺出了端倪。他現在滿心都是蔚藍起身前的那句話,一時間心裏當真複雜難言,有高興,有挫敗、有狐疑,還有懊惱。
高興的是,他和隐魂衛無一人知曉的事情,蔚藍居然清楚,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也讓他由衷的覺得與有榮焉,畢竟,并不是所有閨秀都有蔚藍這樣的眼界和見識,甚至,絕大多數男子都比不了。
可随之而來的是滿滿的挫敗,他自诩博古通今涉獵繁雜,但凡存世之書,隻要他看過的,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可他卻從不曾記得哪本書裏收錄着有關沼澤與鹽湖的記載,可見他以往是有些自滿了,實際上學識還不如蔚藍。
但這小小的挫敗,并不足以讓他生出不平心思。反過來看,正是因爲蔚藍知曉,才會讓他覺得滿心狐疑。他并未在任何書籍中看到過有關沼澤與鹽湖的記載,事實上,他能知曉沼澤與鹽湖,也是從師傅口中得知的,且并無清晰的認識。
可蔚藍是如何知曉的?據他所知,蔚藍從小在上京城長大,在第一次離京前往蕭關之前,她并未離開過上京。而在西海郡期間,蔚藍也沒時間親自去澡澤地與鹽湖,通過方才的事情,可以看出隐魂衛同樣并不知情——隐魂衛不知情的,蔚池大抵也是不知情的,若是知情,蔚家軍也不會對澡澤地與鹽湖毫無防範了。
所以,蔚藍到底是從哪兒得知的?難道她所涉獵的書籍比自己更多?這個可能性太低了,饒是姜衍自忖心思過人,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明明到處都是破綻,到處都是漏洞,但他卻找不到切實的證據。
他有種直覺,總覺得蔚藍身上還藏着不爲人知的秘密:比如她的鎮定,她的缜密、她的大膽老練、她看問題時的獨到犀利,還有她那身看似簡單卻狠辣刁鑽的近身搏擊術……
不想還好,細想下來,林林種種不一而足,姜衍思忖着搖搖頭,總感覺自己對蔚藍的了解還是太少了,少得有些可憐,又或者,他看到的蔚藍,從始至終都是表面?
至于緊随而至的懊惱,姜衍進門的時候拍了拍自己的腦門,他這算不算是自作孽不可活?原本他與蔚藍之間就還隔着很遠的距離,盡管他是下意識而爲,還是不可避免的将蔚藍推得更遠了。
興許他今日才剛進入花廳的時候,蔚藍見到他是高興的,也是真的感激,但韓棟離開之後,蔚藍卻是瞬間醒過神來,這猛然轉變的态度,就算姜衍想要自欺欺人都不能夠。
粟米見姜衍說完這句一直不曾出聲,苦惱的皺了皺眉,旋即道:“主子,您既是原本就沒打算瞞着蔚大小姐,在隐魂衛上門的當日就已經有了決斷,今日這出又是何必?”
姜衍扶了扶額,無奈道:“我說了,當真是下意識而爲。”他說着看了粟米一眼,揚眉道:“怎麽,我這個當事人還沒說什麽,你先急了?”粟米再急,能有他急?他心裏的懊惱無奈隻會比粟米羹多好不好?
皇宮是個巨大的牢籠,周圍全是嗜血的野獸,而他從出生起,就住在這個籠子裏。五歲之前,他尚且有羅皇後可以信賴依靠,五歲之後卻是驟然翻天覆地。
十幾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是掙紮行走在刀鋒之上,慢慢的也就忘了信任二字到底該怎麽寫。縱然師父們悉心教導,真心關愛,卻畢竟是方外之人,大多數時候,對世俗的恩怨情仇向來不予理會,自然也就無法走進他心裏去。
他已經習慣了在人前僞裝,與每個人都保持着适當的距離,他在内心築了一道高高的冰牆,裏面冰冷漆黑一片,裏面的人輕易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輕易進不來。
他确實喜歡蔚藍無疑,也認定了她,但十幾年養成的習慣,又豈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變的?思及此,姜衍滿心懊惱,他好像真的幹了一件蠢事,反倒将蔚藍推得更遠了。
若是蔚藍不那麽聰明,沒發現還好,可蔚藍明顯已經察覺到了,若非如此,也不會在離開前丢下那麽一句,當時蔚藍雖說的是大夏人,可他總覺得意有所指。
他會不會一下子就被蔚藍拍死,或者以後再也得不到她的好臉色?姜衍搖頭輕歎,負手行至窗前,視線停留在遠處的哨塔上,良久才道:“你說的那些我都明白,這事便是我現在不說,過些日子也總要與她說明,可現在我說都說了,還能怎麽辦?”
粟米重重點頭,差點喜極而泣了,主子這是終于意識到他的重要性,開始問他的意見了?老實說,在今日之前,他對蔚藍多少是存了些芥蒂的,總覺得他家主子哪哪兒都好,配個黃毛丫頭還被說成是吃軟飯,這不是侮辱人嗎?
可經過方才的事情,粟米的想法不自覺變了。首先,蔚大小姐能請他們進去,是對他們的信任,他是半個江湖人,自小長于市井,别的大道理不懂,但人與人之間相互尊重這點,卻是明白的,他家主子大男人一個,如何能連個小女子的心胸都不如?
再則,蔚大小姐是真的聰慧,主子和隐魂衛都沒想到的事情,蔚大小姐不是想到了嗎?從這點上看,蔚大小姐足可與主子比肩,睿王府以後的路并不好走,風雨飄搖之際,他們正是需要個能力卓絕的女主子。
綜上,粟米想了想,認真道:“那,那屬下說了,說錯了,還請主子手下留情!”
姜衍掃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粟米暗怪自己嘴賤,但話已經出口如何收得回來?咽了咽口水,這才道:“屬下覺得吧,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主子不如趁着誤會還沒加深,與蔚大小姐解釋一二?面子事小,可别因爲芝麻點的小事,影響了之前的關系才好,您看您與蔚大小姐現如今正處于相互了解的階段,就像建房子打地基一樣,若是地基不夯實,便是房子建成了,日後也不穩固啊!”
姜衍還真沒發火,挑了挑眉道:“你倒明白,我怎麽不知道你口才如此了得?”粟米說的原也沒錯,據說女子本來就是要哄的,而他并不擔心丢臉,隻從沒做過主動給人解釋道歉的事情,一時間間不大适應罷了。
粟米松了口氣,咧嘴笑道:“主子有所不知,這不都拜您所賜嗎,半山茶肆裏屬下哪天不遇到幾個歪纏的達官貴人?”有那有權有勢的上門買茶,買不到的歪纏,也有買到的挑刺的,更别說開張之初見店裏生意興隆,上門來找茬的了。
姜衍聽完默了默,皺眉道:“你先去看看甯王和表少爺可是回來了。”
姜澄和羅桢到莊子上後,不過老實了一日,後幾日便開始遍山跑,說是要打了黃羊和袍子烤肉吃,結果前幾日皆是空手而歸,今日竟是再接再厲,又讓人帶着去了。
粟米想着姜衍許是拉不下臉想要支開他,聞言也沒多說,笑着轉身出去。
這邊蔚藍回到卧房後并未歇下,先是崔嬷嬷端了湯藥過來,蔚藍用完藥,等崔嬷嬷走後,便吩咐聽濤去将藍二叫過來。聽雨倒了杯溫水給她漱口,見她神色怔怔,這才擔憂道:“主子心裏可是有事?”如今正是養傷的關鍵時候,憂思過度,可是對身體沒半分好處的。
蔚藍斜躺着,聞言擺了擺手,“沒事,隻是有些事情一時間沒想明白,想通就好了。”
她心裏确實有事,坊間盛傳睿王姜衍天人之姿智多近妖,這話不了解姜衍的人或許會心存懷疑,但蔚藍與姜衍打交道的時間不少,自然對這話深有體會。也正是因着深有體會,才讓蔚藍對姜衍今日的行爲有些起疑。
事情的起因是姜衍執意進入花廳,當時韓棟回話提到彩娟,彩娟是春風樓的頭牌,春風樓是朱定滔的産業,朱定滔是姜衍的下屬,便等于彩娟同樣是姜衍的下屬。而之前的話題姜衍并未參與,也并不知道他們談到哪一步,既然韓棟提到彩娟,姜衍怎麽都該說上兩句才是。
并非蔚藍多想,而是這事很好理解,隻換位思考,瞬間就能明白。就拿蔚藍自己來說,若是有人在她的同盟面前,提及她向來信重的下屬跑了,她如何會無動于衷?無論是憤慨還是不滿,于情于理,都應該會有所表示。可姜衍隻一語帶過,甚至像是有意避開,這并不正常。此爲疑點一。
疑點二,在姜衍進入花廳之前,韓棟已經将蔚藍受傷之後的所有事情籠統說了一遍,是以,蔚藍已經知道姜衍及時趕到,又不費吹灰之力破除伏擊陣的事情。
事實上,若是姜衍不來,她大概會先問及伏擊陣的事情,隻因爲此節有姜衍參與,而蔚藍又較爲關注王家與蘭富強的動靜,這才會将伏擊陣的事情暫時押後。
可姜衍一來,就巧妙的将話題引到了尹卓頭上,随後又主動提起堪輿圖上并未标記、蔚家軍并不重視的沼澤和鹽湖。誠然,尹卓潛入坳谷的路線與沼澤鹽湖确實值得關注,可姜衍真的是無意提起嗎?
就蔚藍所知,姜衍并不是個會信口開河,會毫無成算的給出疑點,又無法提供對策的人。可他偏偏隻開了個頭,甚至在話題打開後,在她反複追問之下,并不能給出準确的答案。
蔚藍從不懷疑姜衍的心智與謀略,可有他在,輪得到自己接過話頭,捋着線索不斷深入,至始至終占據話題主導地位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認真算來,這兩年她與姜衍打交道的時間,甚至比與蔚池打交道的時間更多,姜衍哪次提出疑問,會心中沒有半分成算?他在隐魂衛面前表現的無能也好,讓自己接了話頭牽着鼻子走也罷,如今看來,都像是有意爲之。
興許他并不知道自己了解沼澤,所以才會在自己談及沼澤的時候沒有說話,可能是意外,但也可能是樂見其成。但蔚藍相信,便是自己對沼澤真的一無所知,姜衍仍是能順着這條線,将自己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蔚家軍與骠騎營的戰事上,從而忽略掉伏擊陣。
蔚藍并非沒察覺到姜衍的用意,但沼澤與鹽湖的事情可大可小,誰也不想看到最壞的結果,所以,她這才會被沼澤與鹽湖占據心神,隻一門心思沉浸在對尹卓的猜度中。也因此,等到韓棟等人離開,關于伏擊陣的事情,自然也就無從提起。
蔚藍并不想懷疑姜衍的用意,但有韓棟幾人對伏擊陣束手無策在先,又有姜衍恰巧趕到,輕而易舉的破除陣法在後,再加上彩娟的事情,她想不懷疑都難。但她想不通姜衍的用意,因爲這事隐魂衛知情,自己若是有心,遲早能問個明白。
聽雨見蔚藍閉口不言,也知道她不想多談,遂不曾說話,一時間,房間裏安安靜靜的。
片刻後,聽濤與藍二相攜而入,站在藍二身後的,還有芸初與小禾,三人見到蔚藍都很高興,聲音裏滿是激動,“主子!”她們早就知道蔚藍已經醒了,但因爲聽濤交代了蔚藍需要休息,沒事先别過來打擾,便一直忍着不曾動作。
蔚藍招手讓三人上前,藍二從懷中摸出個羊皮卷遞給蔚藍道:“主子,這是屬下等人繪制好的地圖,起點是上京城,途中經柳園、莽嶺,石淙、黎陽、菊山縣再到麻城和塘壩,中間大部分區域是沿着山勢而走,您先看看。”
蔚藍點點頭接了過來,先是安撫了三人幾句,這才展開地圖,少傾後,她将地圖合上,面上露出笑容,“你們做的很好,比我想象中做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