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棟并無急事需要禀報,本就是單純過來探望蔚藍,聞言自然依言行事。倒是姜衍,像是毫無所覺般,頂着聽濤聽雨有些詭異的眼神,又親自進去看了蔚藍,見她短短時間就已經睡熟,這才叮囑了二人幾句離開。
大約是因爲吃了東西,蔚藍這一覺睡的極爲踏實,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未時中,精神頭比之才剛醒來時好了許多。她睜眼打量四周,見屋裏攏着炭盆,聽濤聽雨不見蹤影,但房中卻有另一道呼吸,不由暗暗挑眉,待發現這呼吸聲是從自己背後傳來,當下彎了彎唇。
放眼整個啓泰,到目前爲止,大約也隻有一個人敢爬她的床了——這個人不作他想,自然是蔚栩無疑。思及與蔚栩的第一次見面,蔚藍笑着轉身,果然見蔚栩仰面睡得正香。
他頭上尚且帶着狐裘帽子,許是怕與自己搶被子,隻将披風除下,露在被子外的半邊身子穿着厚厚的棉衣,小臉上紅撲撲的,雙手握拳,呈投降狀放在腦袋兩側,嘴巴微微張着,時不時咂巴兩下。
蔚藍心下好笑,就這樣靜靜看了他一會,倒也沒叫醒他,也沒像第一次見他那般使壞,直到中途聽濤進來,蔚藍這才回頭,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聽濤輕手輕腳上前,“主子醒了,可千萬别起,郁圃說讓你多躺躺,休息好了身體才能恢複的更快。”她聲音低低的,眸中帶着笑意,見蔚藍作勢起身,怕她跌倒,又忙伸手将人扶了,擔憂道:“這幾日夜裏都有下雪,外面天寒地凍的,您起來也沒什麽事兒幹啊。”
又不能出去,内室隻方寸之地,起來又有什麽意思?可蔚藍不這麽想,搖頭道:“再睡下去,我身上都快長毛了,你放心吧,隻下床走走,并不會出去。”
自己的情況自己知道,現在出去不是找虐麽?蔚藍說着,一隻腳已經試着伸出被窩,又小聲問道:“阿栩什麽時候過來的?”
“少爺午時後用完飯才過來的,這會剛睡了小半個時辰。”聽濤心知自己攔不住,将她扶到床沿上坐好,又拿了披風給她披上,叮囑道:“您慢着些,别扯動傷口。”
蔚藍颔首,聽濤一面給她系披風帶子,一面巧笑道:“您還不知道吧,這幾日少爺與睿王爺每天都要上演一場全武行,每次都以少爺失敗告終,少爺這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仗着您已經清醒,想要在睿王爺面前扳回一城呢。”
“扳回一城?”蔚藍聞言微愣,姜衍雖面上看起來溫潤如玉,是個不折不扣的謙謙君子,但骨子裏卻是十足的高嶺之花,他會端着一張谪仙臉與蔚栩較勁?
“你确定你說的是阿栩和睿王?”這畫面太美,蔚藍不敢想,這還是她認識的姜衍嗎?
别逗了,這比鐵樹開花還讓人覺得稀奇。認識姜衍兩年,她除了在姜衍臉上看到過淺笑這一表情,就沒看到過别的!可聽濤說的是全武行,全武行啊,那是要跟蔚栩動手的,姜衍怎麽好意思跟個小孩動手?
聽濤聽了掩嘴輕笑,“屬下和聽雨也覺得不可置信,可事實就是如此,小姐若是不信,等少爺醒來一問便知。您是睡着了什麽也不知道,睿王爺不僅針對少爺,也針對屬下與聽雨崔嬷嬷,但凡他過來了,必定身上冷冰冰的,隻靠着渾身冷氣,震懾得人壓根不敢上前。”
在聽濤看來,自家主子能得未來姑爺看重,這是好事,隻有主子過得好了,他們這些下屬才能過得更好,可睿王爺的行爲,又着實有些好笑,便又道:“白貝這幾日忙着照顧白條,聽不和屬下也不敢與睿王爺硬抗,崔嬷嬷倒是勸了幾句,但畢竟身份有别,也不好硬勸,最後便也就這樣了。”
蔚藍聞言默然,才剛醒來時,她見姜衍臉色不好,隻以爲他是離京倉促,一方面是因爲要處理上京城的事宜,一方面是要安排姜澄與羅桢,甚至是睿王府在西北的各種事宜,卻不料會是這個緣故。
她唇角詭異的抽搐了下,随即了然,怪道她醒來後會覺得院子裏特别安靜,怪道崔嬷嬷送藥來,隻說了一句話,姜衍的反應會那麽大,原來一切都是有根由的。
可沒有女子會不向往愛情,也沒有女子會不渴望被人珍視,在這點上,蔚藍也不例外。既然她與姜衍的婚事無從更改,自然會希望事情朝着更好的方向發展,如今看來倒是好事,隻是不知姜衍在感情上,到底是三分鍾熱度,還是至情至性從一而終了。
且人心最是難測,現在說什麽都爲時過早,還是先看看吧。她想着微一颔首,輕輕将話題揭過,轉而道:“阿栩這幾日怎麽樣?”比之姜衍,她更擔心蔚栩。
蔚栩向來黏她,在淩雲山莊幾乎與她朝夕相處,且之前老爹遇襲與娘親過世的事情,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便是這兩年有所改變,卻畢竟年歲尚小,也不知被姜衍打壓着,到底會是個什麽狀态。
眼下睡熟了,她什麽也看不出來,蔚藍思忖着,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才将視線落在聽濤身上。聽濤哪裏會不知道蔚藍的心思,她會主動提起這茬,除了有跟蔚藍說明院中情形的意思,再就是自然而然的将話題轉到蔚栩身上了。
當下,一面扶着蔚藍緩緩挪動,一面點頭道:“主子放心吧,依屬下看,小少爺這幾日的情形雖不太好,但也沒差到哪裏去。您受傷後,小少爺雖然傷心,但卻隻在第一日哭了場,從第二日開始便與睿王爺别苗頭,實在争不過了,隻氣呼呼的回自己院子裏看書練字,又或與大小熊捉對習武,倒是與往常并無什麽差異。”
蔚藍颔首,“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經曆磨難多的孩子同樣如此。阿栩雖然年歲小,但經曆的事情已經不少,再加上有睿王坐鎮,又時不時刺上幾句,倒是讓他心裏安定了些。”
她說着幽幽一歎,不由搖頭輕笑道:“還真是難爲他了。”思及此,她似乎對姜衍與蔚栩較勁的行爲又多了解了幾分。但不管姜衍是出于何種心理;是真緊張她也好,還是對蔚栩的關心、怕蔚栩一門心思沉浸在自己受傷一事上越發難過,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安撫他也罷,總之,她隻有心領的份。
她聲音低低的,說得有些沒頭沒尾,聽濤一時間沒能明白過來,但見她已經擡步往前,明顯是不想多說的樣子,倒也不好多問,索性問起蔚藍晚上想吃什麽,要不要在莊子上多住些日子,總之,怎麽能調動氣氛怎麽說,關于正事的,卻是隻字不提。
蔚藍如何會不知她的心思,順着話逐一答了,末了行至窗前,覺得體力尚可,便道:“你去準備點心茶水,叫上韓棟幾個,等會端到花廳來。”
“主子……”聽濤如何能放心,“屬下扶您過去躺着吧,您現在真不适合耗費心神。”
“不必了,你放心,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你若實在不放心,讓聽雨和簌月在門外候着。”受傷對她來說并不是什麽稀奇事,至少上一世便是如此。
自從進了海魂,無論是槍傷還是刀傷,都是常有的事,不說三兩個月便要傷上一回,一年到頭總是會有機會躺大半個月的。這次的箭傷并未直接貫穿,對她來說算不上是重傷,還不足以讓她脆弱得卧床不起。
聽濤見她堅持,也确實站的穩穩的,隻得将人扶到窗邊站好,又出門叮囑了聽雨簌月幾句,這才轉身去了廚房。蔚藍也不叫聽雨和簌月進來,這些丫頭都是十幾歲的年紀,擔心了幾日,聒噪起來估計會沒完沒了,雖是好意,可她卻不想被人幹擾。
她在原地站了會,透過窗格看着外面的藍天怔怔發神,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覺得後背的傷口陣陣發疼,但又不想就這樣回去躺着,幹脆扶着窗沿慢慢挪動,直到額頭開始冒汗,這才轉身挪回床前。
她低着頭專心緻志,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卻是沒注意到蔚栩的動靜,待剛要躺下,便聽得蔚栩驚喜出聲,“姐姐,你醒了!”說着,一骨碌從床上坐起。
蔚藍甫一擡頭,就見蔚栩小臉上滿是喜悅,動作麻溜的朝自己撲來,卻是在即将靠近時猛的頓住,改成了小心翼翼,繼而面色驟變,闆着臉道:“姐姐,你怎麽自己起來了,聽濤和簌月姐姐呢,是不是她們玩忽職守了,你等着,我這就将她們叫來給你出氣!”
蔚藍噗嗤一聲笑出來,輕輕靠在床頭上,又拍了拍他的腦袋,這才道:“喲,我家噓噓已經學會在姐姐面前耍小心思了?”這小家夥,擺明了是對自己下床走動不滿,又不好對自己下重話,于是拎了聽濤和簌月出來頂缸,必定是知道自己不忍心責罰聽濤簌月,最後隻能自己認錯檢讨的。
蔚栩跪坐在床上,聽了這話臉色漲紅,他先是将旁邊的軟枕放到蔚藍身後,這才嘟囔道:“不好玩,一下子就被姐姐看穿了。”說着瞪大眼看向蔚藍,臉上還有兩道紅痕,鳳眸亮閃閃的,卻滿是不贊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姐姐既是知道,何以明知故犯?你教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
“是這樣嗎,”蔚藍揉了揉額頭,認真思索道:“我怎麽想不起來了?”
“姐姐耍賴,哪有這樣的!”蔚栩急了,撅着屁股翻身下床,穿上鞋子氣咻咻的坐到圈椅上,“你這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是不對的!”
蔚藍憋笑得厲害,挑眉道:“怎麽了,噓噓這是說不過想要造反?”
蔚栩滿臉控訴,鼓着臉嘟囔道:“不對,姐姐在左顧右言,是有意歪曲事實!”
“不錯啊,又多學了個成語!”蔚藍見他真的氣狠了,這才收起笑,朝他招手道:“姐姐是教過你凡事要量力而行,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可也教過你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并不是姐姐,又怎知姐姐是勉力而爲?姐姐太久不曾活動,躺得久了對身體并無好處,反倒是稍微活動下,對身體更加有益。”
“真的?”蔚栩雖然覺得蔚藍說的有道理,卻是有些不大相信,但見蔚藍面色紅潤,又稍微放心了些,起身在床頭坐下,嚴肅道:“好吧,此事姑且不論,可姐姐受傷的事情又怎麽說?當日姐姐讓我先走,可是保證過的!”
他字斟句酌,語氣認真,面色也足夠嚴肅,卻到底隻是幾歲的小孩,說着說着聲音便哽咽起來,遂垂下頭,眼眶中瞬間溢滿淚水,又努力眨着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
“當然。”蔚藍見他如此,不由得心下一軟,忙安撫道:“好了好了,姐姐這不好好的嗎?你我都是鎮國将軍府的後人,出身将門之家,如何能不受傷?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真正的将士,是在淬煉中不斷成長的,些許小傷并不礙事,何況咱們還有最好的大夫。”
“可姐姐不是将士,就算是将士,也應該是我才對。”蔚栩固執的反駁,須臾間,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來,他擡手胡亂的抹,卻是怎麽也抹不幹淨,頓了頓才吸着鼻子擡頭道:“爹爹在上京城,要是姐姐出事,阿栩怎麽辦?”
蔚栩沒說的是,娘親已經不在了,爹爹又身體不好,留在上京城已經很兇險了,萬一蔚藍再出什麽意外,他要怎麽辦?彼時他雖然年歲尚小,卻對蔚池遇襲與雷雨薇病逝的事情記憶猶新,那種任人欺淩沒人關心沒人依靠的感覺,着實讓他心中擔憂害怕。
蔚藍極少見蔚栩哭,不由歎息一聲,溫聲道:“你這都是瞎想的,姐姐跟你保證,姐姐不會有事,爹爹也不會有事,我會看着你長大,直到你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等你打得過睿王,再娶妻生子,慢慢變成個老頭子。”
“可這還要等上好久。”蔚栩嘟嘴,他雖早慧,卻對娶妻生子沒什麽概念,倒是對打敗姜衍很是期待,随後開始細說姜衍仗着年齡和身高優勢如何欺負他,他如何委屈,如何反抗不得,讓蔚藍日後定要爲他出氣雲雲。
蔚藍聽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可才剛将他哄得破涕爲笑,倒也不好出言打擊他,隻絮絮叨叨說起别的。直到聽濤叫了韓棟等人過來,姐弟二人這才止住話頭,蔚藍又讓他自去找大小熊玩。
莊子上的日子與軍營不同,韓棟等人雖每日都會例行鍛煉,但時間長了還是閑得長毛,聽濤去的時候,幾人正扯着西北镖局的人操練,聽得蔚藍有請,幾人稍微有些詫異,但也隻是詫異了一瞬,便收勢往蔚藍院中而去。
這邊韓棟幾人自往花廳而去不提,隔壁院中姜衍卻是有些吃味。他拿着本書半天也沒翻動,心中思緒起起伏伏,越想眉頭皺得越緊,到最後隻覺得往日裏讀起來字字珠玑引人入勝的書籍再無半分吸引力可言,幹脆合上書起身道:“出去轉轉吧。”
粟米聽的他這欲蓋彌彰的說法,心頭悶笑,“主子可是想去看看蔚大小姐?”已經有精神見隐魂衛了,顯然已經大好,自家主子這是坐不住了。
蔚大小姐沒醒的時候還好,主子可以力壓一幹人霸着蔚大小姐不放,甚至不顧身份與小舅子幹瞪眼。但蔚大小姐醒了卻又不同,這多少要尊重下正主的意見不是?他以往并未見過姜衍這副患得患失的樣子,這幾日見得多了,雖然麻木,但還是覺得好笑。
姜衍聞言挑了挑眉,卻并不反駁,他心裏确實是這樣想的。但也知道,自己與隐魂衛到底不同,隐魂衛是蔚家軍的嫡系,是蔚池最信任的人,便也是蔚藍最信任的人,這一切理所當然。
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面臨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論理說,他應該是蔚藍最信任的人才對,如何能讓隐魂衛越過自己呢?這是不是代表着,自己想要得到蔚藍的絕對信任,還需要很長的時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不僅如此,姜衍也還有别的思量。他在很久以前就清楚,蔚藍與别的閨秀不同,她并不适合隻呆在内宅,她的天地足夠廣闊,内宅也困不住她,他也無心折斷她的翅膀。
可無論是面對隐魂衛,還是面對蔚家軍,這些都是一群糙老爺們,這讓他心裏怎麽舒服?倒也不是他爲人小氣,隻凡事經不起深想。蔚藍如今尚未掌權,在軍中并無成績,便已經花這樣多的心思在正事上了,等以後進入軍中呢?
蔚藍通透堅韌,且果決灑脫,更兼樂觀豁達,這些都是吸引他的原因,若在以往,蔚藍能與他比肩,隻會讓他覺得驕傲歡喜,但眼下,卻是讓人有些發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