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樓的根基在南方,早在兩年前姜衍入京時,鳴澗與鳴雨、并他和糯米,就盼望着風雨樓能行動起來,或者幹脆遷到上京城也好。隻提了幾次,每每都被姜衍否決。
如今聽姜衍松口,粟米尚且有些不可置信,眼睛瞪得大大的,“主子這是什麽時候想通了……”但他話說到一半,瞧見姜衍的面色又猛地頓住,轉而讪笑道:“呃,可是要全都遷入西海郡?”
他可真是記吃不記打啊!昨兒才因爲多說了兩句話,結果從坳谷那條道前往麻城人人都有馬騎,就他被罰吃了一肚子灰,眼下主子才跟小舅子鬥智鬥勇一番,自己還要火上澆油,豈不是自尋死路?
姜衍挑眉,視線在他面上遊走了一圈,“我原是想将你留在上京的,但人算不如天算,眼下你既是已經随我離京,那便幹脆留下吧。我看你也适應得很好,此事就交由你去辦。”
說到這,他垂眸想了想,這才道:“另外,風雨樓距離泊宜不遠,便先派一隊人馬往泊宜,好好送尹尚一程。”
“屬下知道了。”粟米見姜衍揭過不提,當下笑眯了眼,便是要讓他全權負責風雨樓的事宜,也不覺得有多辛苦了。他們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能有機會亮出兵器,與所有不懷好意的人真刀真槍的幹上,實在是大快人心。
至于主子要拿尹尚開刀,尹尚首當其沖,粟米同樣隻有高興的份。說實話,此番蔚藍受傷,若是沒有尹尚潛入坳谷在先,尹卓未必就敢窩在後面撿漏。
尹尚雖然讨厭,但尹卓這鷹視狼步又臭不要臉的作風,就跟聞風而動的蒼蠅一樣,隻會讓人更加厭惡。不過,主子既然盯上尹尚,沒道理放過尹卓。
頓了頓,粟米大着膽子道:“主子,就隻收拾尹尚?”尹尚前往泊宜的目的非常明确,一則是避開蔚家軍的追殺,一則是想借道泊宜前往折多山,順利與四驸馬騰沖彙合。
這期間他必然要經過稻壩草原,依照尹尚的心性,既然人已經去了,少不得會偷偷查看神行軍在稻壩衛所的布防。雷文珞其人,據說是個狡詐如狐的,所以,尹尚進入泊宜郡之後的事情,粟米并不怎麽擔心,風雨樓的人隻需稍微花些心思便罷。
倒是尹卓,昨日他們趕到的時候,尹卓已經遁逃多時,隐魂衛的人并不曾下令追擊,估計眼下人已經進入赤焰山一帶,又或者更遠,若是再無動作,尹卓可是就回到臨縣了。
骠騎營雖不如蔚家軍讓人聞風喪膽,但那也是大夏的精銳,尹卓出了名的怕死,平日裏行事再謹慎不過,身邊護衛的人隻多不少。若等他全須全尾的回去,再想輕輕松松将人逮住就難了。
粟米言下之意,姜衍自然清楚,但有些事,并不适合他出手。
須臾,他面上露出兩日來的第一個笑容,唇角微彎,眸中笑意雖是淺淡,卻像雨後初霁的青山岚黛,霧霭霭輕輕柔柔的讓人沐浴其中,尤其那抹溫柔與暖色,全然有别于往常。
粟米從未見過這樣的姜衍,半山處,四周白雪皚皚,姜衍負手而立,迎面而來的寒風讓他的發絲有些散亂,兩日不曾換洗,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褶皺,這明明是應該有些狼狽與邋遢的,但,這些與姜衍都搭不上邊。
他仍如清風朗月,身上甚至多了幾分暖意。這一刻,粟米知道,有什麽東西已經發生了改變,又似乎什麽都沒變,隻比之以往更深刻了些。
“先把尹卓留着吧。”姜衍輕輕出聲。留下來,留給他的小團子。
此番蔚藍在尹卓手裏吃這樣一個大虧,依照她的性格,醒來後,必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想護着蔚藍不假,但那也要看蔚藍是不是甘心依附他人而活。
經曆過這許多事,就算他是個榆木疙瘩,也該清楚,蔚藍到底是怎樣的人。世人慣愛将女子比作嬌花,他的小團子也是嬌花無疑。
但就算是嬌花,她的小團子也是最具韌性,渾身上下帶刺兒的嬌花,就好比四月的荼蘼五月的玫瑰,若是有人小看她,總要有被紮破一身皮肉的覺悟。
粟米不知姜衍所想,卻明白他的決定少有更改,既然姜衍說要留着,他聞言也不多言。隻抱了抱拳,将話題轉到當下最要緊的事情上,“屬下知道了。郁圃應該明日中午能到,季星雲說昨日還有姜澤的暗衛出現在附近,要不屬下去接應接應?”
郁圃是到過牯牛山莊的,粟米倒是不擔心他會找不到路,也不擔心姜澤的暗衛會把人直接給滅了,唯一擔心的,是郁圃在路上被人絆住耽誤了時間。
這話恰好說到姜衍的心坎上,但他卻搖了搖頭,“這倒不必,隐魂衛不是吃素的,姜澤的人既已出現,便是爲了卧龍山莊的安穩,他們也不會讓人靠近塘壩。更何況,阿桢與老四同郁圃一起。”羅桢可以忽略不計,郁圃本就精明油滑,再加上一個心思詭異莫測的姜澄,姜澤的人若是想要攔截三人,隻怕也是不易。
更何況,菊山縣有朱定滔,麻城有西北商行,這一路上都有人保駕護航,若是三人還被絆住,那他們就可以回爐重造了。
思及羅桢與姜澄,姜衍倒是想起另外一茬,出聲道:“你先傳信給蘇青枝,阿桢與老四離京之後,鳴雨鳴澗很快出發,到時候秦老太君與秦甯馥三個定然一起,秦羨淵的動作,近段日子需要密切監視起來。”
年前他從皇宮出來的時候,就徹底将秦老太君與秦羨淵之間的聯系斬斷了,依前幾日收到的消息看,在劉天和将押運糧草的事情交給西北商行來辦之後,秦羨淵也沒别的動作。
可秦羨淵到底是何目的,卻是至今尚未表露,他是甯願錯殺一千,也是不願放過一個的。即便那人是他母族的親戚。
粟米颔首應下,二人又在院外站了會,直到瞥見一道暗影從頭頂劃過,盤旋着落在季星雲的院中,這才收回視線,慢悠悠回到蔚藍隔壁的院子。
這是姜衍自己要求的,卧龍山莊自第一次修建後,半年前又擴建了一次,如今整個山莊的院子已經比最初多出一倍不止,蔚藍隔壁的院子原是給蔚池留的,但姜衍身份夠高,他既是開口,蔚藍沒醒,無論是季星雲還是崔嬷嬷都拒絕不得。
因着離京倉促,主仆二人随身攜帶的東西有限,一應換洗衣物與日常用品,都是才剛配齊的,索性崔嬷嬷操持着開了個繡坊,山莊的婦人們本就擅長繡活,也有不少成衣可以更換,當下便與姜衍送了幾套過來。
至于茶葉什麽的,季星雲在南方置辦的茶園,年後就可以投入市場,莊子裏如今有的,都是從野生茶樹上采摘,按照蔚藍提供的工藝制作出來的,品質并不比姜衍慣常喝的紫芝山茶差,甚至還要好上幾分。
姜衍用不慣其他下人,莊子上也沒有,鳴澗不在,粟米便隻能自己動手,給姜衍擺好茶具,将水煮好,粟米這才去處理姜衍方才吩咐的事。
姜衍平心靜氣,一壺茶才喝了兩杯,季星雲與韓棟便過來了。
“坐吧。”姜衍看到二人并不意外,擡眸看了眼對面的位置,又給二人斟了杯茶。
季星雲與韓棟并不了解姜衍,聞言齊齊道謝,“屬下謝睿王爺。”
“不知屬下二人過來,可會叨擾王爺休息?”韓棟在姜衍左下方坐了,這才端了茶杯,又道:“多謝睿王爺賞茶。”
季星雲沒吭聲,兩年前他與姜衍有過照面,那感覺怎麽說,隻能說看不出深淺。對于蔚藍與姜衍的婚約,他們這些做下屬的沒資格開口,但心裏卻是實打實關心的。
這次的事情,姜衍出現得可說非常及時,可也正因太過及時,讓他們意外的同時,心中不免生疑。眼下蔚藍沒醒,蔚栩年歲尚小,他與韓棟作爲卧龍山莊的主事人,也代表着鎮國将軍府,自然是有必要一探虛實的。
姜衍專注着手上的動作并沒擡頭,待将銅銱從新放在風爐上,這才看了眼二人,微微颔首道:“二位不必客氣,本王原也沒打算休息。”姜衍對二人的來意有所猜測,卻并不打算說破,現成的機會,正好可以看看隐魂衛的深淺。
他凡事喜歡占據主動,韓棟與季星雲聞言也不意外。
韓棟本就是寡言罕語的性子,一口茶飲盡,面上仍是沒什麽表情,“屬下二人是專程來給王爺道謝的。”他說着抱了抱拳,直視姜衍道:“但除此之外,還另有一樁。”
姜衍颔首,韓棟挑了挑眉,直言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若是屬下言語沖撞,還請睿王爺勿怪。”
“韓統領客氣了,有話不妨直說。”姜衍不動如山,唇角勾起清淺的幅度,态度可說的上是極爲謙和。
但韓棟卻并不會覺得姜衍就是真的溫和了,他頓了頓,方才阻止語言道:“據說睿王爺前些日子曾經受傷,如今應是還在上京城養傷才對。”
聰明人說話點到即止,姜衍受傷的消息,早在蔚池傳信讓隐魂衛接應蔚藍的時候,韓棟就已經知曉。而他們會在蔚藍遇險的時候及時趕到,乃是奉命行事,出發的時間較早。但姜衍卻是不同,直至收到蔚池的最後一封信爲止,姜衍是還留在上京的。
在與季星雲碰頭之後,他們會快馬加鞭趕往坳谷,也是因爲鄖陽與逐浪幾個先護着蔚栩回了卧龍山莊。他們是有現成的消息渠道,這才會知道蔚藍處境堪憂,可姜衍又是如何知道的?
上京城距離坳谷并不算近,全程加起來近千裏的路程,且不說姜衍是如何知道蔚藍會遇險的,隻姜衍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出現在坳谷,這就讓他們很是不解了。因爲按照時間差推算,姜衍在前一晚,應該還在參加宮宴。
更不用說姜衍隻舉手之間,就将困擾他們多時的伏擊陣破解。伏擊陣并不算多複雜的陣法,卻自有其獨到之處。從伏擊陣中找到陣眼破除,這對精通陣法的人來說不難,難的是從陣外破解,關于這點,若非親自布陣的人,想破陣可謂千難萬難。
可姜衍當時的反應,隻能用駕輕就熟來形容,韓棟就算想不懷疑這與姜衍有關都難。
姜衍聞言默然,沉默了一瞬,才出聲道:“韓統領是想問本王,是從何處得知你家主子遇險,伏擊陣又是否與本王有關?”
韓棟點頭,“小主子受傷,屬下等人有推脫不了的責任,睿王爺能及時出手,屬下等人感激不盡。”他說到這頓了下,“可伏擊陣設在啓泰境内,尹卓刺殺小主子在先,屬下不得不懷疑,這陣法與尹卓有關。”
所以,姜衍能恰巧趕到,看也不看就破除陣法,尹卓又恰巧将蔚藍逼入陣法之中,這是不是與姜衍有關?說得嚴重點,姜衍是不是與尹卓有關?
韓棟自然不相信姜衍會繞過鎮國将軍府,私下裏與尹卓有什麽牽扯。但此事可大可小,他既然已經發現端倪,若是不聞不問,那便是失職。他如今能直言不諱相問,已是足夠坦蕩,也給了姜衍足夠的信任。
姜衍也清楚這點,若是隐魂衛并不信任他,完全可以在不驚動他的情況下私下去查。
“韓統領倒是直爽。”姜衍頓了頓,無奈淡笑,“若說你家主子遇險,本王能及時趕到,乃是因爲直覺,不知韓統領可是相信?至于伏擊陣,不巧得很,紫芝山滿山陣法,本王十二歲時,便能閉着眼睛滿山跑而不陷于險境,韓統領可信?”
韓棟與季星雲聞言有些詫異,直覺?直覺是個什麽鬼!還有直覺别人會受傷,好巧不巧的趕上的嗎?他們又不是三歲童兒,如何會輕易相信。
可姜衍的神色不似作僞,韓棟皺眉道:“王爺此言當真?”
“當真。”姜衍笑着點頭。
“王爺天賦過人。”韓棟贊了句,認真看向姜衍,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那布下伏擊陣的人,當是與睿王爺無關了。可這陣法設在荒山野嶺實在古怪,小主子又因尹卓刺殺,這才會避入陣中,若當真與睿王爺無關,屬下等人勢必會想辦法一探究竟的。”
韓棟這話說得委婉,但言下之意卻很是明白,若是真的與姜衍無關,那隐魂衛勢必要想辦法将其中貓膩查個清楚,甚至是直接鏟除的。
他話音一落,姜衍倒是沒什麽反應,粟米卻是微微眯了眯眼,暗忖隐魂衛嚣張,竟然敢當着他家主子的面大放厥詞。
他原是想說,在他家主子沒趕到之前,隐魂衛的人連陣法都打不開,但看了眼姜衍的神色,又很明智的将話咽了回去。
姜衍颔首,又擡手給二人斟了杯茶,這才輕笑道:“韓統領忠心護主,會有此想法理所當然。不過,事關你家主子,你家主子的事,便是本王的事,韓統領何不等你家主子醒了再做打算?”
韓棟聞言挑了挑眉,季星雲原是一直低着頭,到此時,方才擡眸看了姜衍一眼,心中大呼不要臉,什麽叫他家主子的事就是他的事,這分明還沒成親好吧!啧啧,這自來熟的語氣,簡直就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可姜衍如此說,是不是代表,這伏擊陣還真的與姜衍有關?
韓棟還沒說話,正與姜衍的視線對碰,季星雲撞了撞他的胳膊,出聲道:“睿王爺此話不無道理。”嗯,他家主子向來是個有決斷的,就算姜衍真的與伏擊陣有關,這事兒也應當等人醒了再說。
雙方都是聰明人,姜衍很明顯隐去了最關鍵的内情,并不願意說給他們聽,他們是做人下屬的,本質上講,是沒有與姜衍平等對話這個資格的。如今他們問了,姜衍也答了,先不管答案真假,總歸在态度上挑不出刺兒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若他們還不打住,那就有些不識趣了。
韓棟也清楚這點,且他與姜衍對上的時候,并未錯漏粟米的神色,當下抱了抱拳,起身道:“睿王爺既是如此說,那便等主子醒了在做打算。”至于姜衍會不會對蔚藍存了什麽歹心,這點韓棟可以完全保證。
世人都有不爲人知的秘密,處在姜衍的位置上,秘密隻會更多。而他們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從姜衍話中試探一二,也好決定下一步該怎麽走。如今有了結果,盡管結果不盡人意,但隻要姜衍不傷害到蔚藍,那便萬事好說。
忠心沉穩有擔當,遇事收放自如有分寸,姜衍對二人的态度很是滿意,笑着颔首道:“韓統領放心。”
這無疑是顆定心丸,韓棟與季星雲又朝姜衍施了一禮,這才退了出去。
見二人消失在門口,粟米有些不服氣道:“主子,這人也未免太嚣張了。”不但嚣張,還大膽敏銳,“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發現的端倪,居然直接跑過來問您,真是太沒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