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這是怎麽了?可是擔心小主子?”随從聽得這聲歎息好奇出聲。
“你說的不錯,誰能不擔心呢?”陳掌櫃幹咳了一聲,因着姜衍護得太過嚴實,又不曾有隻言片語,他當然是擔心的。但在擔心之外,又隐隐覺得有些遺憾。
隻這遺憾的根源,卻是不好與随從明說。藍二與齊休從王家搜刮來的錢财夠多,他怎麽就沒能分得一絲半毫呢?西北商隊要發展,多點本金也是好的啊!倘若,倘若再多些銀子,他定能将西北商隊發展的更爲壯大才對!
奈何木已成舟,他便是有再多想法也是枉然,沒準說出來還會讓人覺得薄情寡義。眼睜睜看着一行人漸行漸遠,陳掌櫃又叮囑了随從幾句,這才不無遺憾的轉身回去。
雪夜裏風聲呼嘯,馬車轱辘辘前行,在官道上譜出一曲節奏分明的小調。
雙駕的馬車寬大舒适,車廂四壁用實木做成,外面是一層青油布,内裏隔着木闆又用了一層棉布和一層錦緞,将外間的風寒完全阻隔,車壁左右各放了兩顆嬰兒拳頭般大小的夜明珠,瑩潤柔和的光芒将小小的一方天地照的與白日無異。
車廂靠左邊是供人小憩的矮榻,右側置着矮幾,矮幾上放着點心與銅爐,中間籠着炭盆,上好的銀絲炭讓馬車内溫暖如春。
未免路上颠簸,姜衍一直小心翼翼的将人護在懷中,他視線停留在蔚藍的臉上,眸中神色明明滅滅,直到矮幾上的山泉水被煮開,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這才恍然回神。
“如此好強,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寂靜中,姜衍擡手輕觸碰蔚藍的臉頰,察覺到她身上不複之前的滾燙,不由歎息着低喃出聲,眸中的溫柔之色有些暗暗讓人心驚。
蔚藍受傷一事,完全就在姜衍意料之外。
隐魂衛鄖陽,風雨樓齊休、翡翠島白條白貝與聽濤聽雨、蔚藍自己與她一手組建的西北商隊、暗中跟随的藍二等人,再加上半路接應的朱定滔一行;這幾乎是囊括了整個啓泰境内、甚至在四國都算得上是頂尖高手與聰明頭腦相結合的強大陣容,可到最後,蔚藍卻還是受傷了。
從見到蔚藍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時辰有餘,姜衍根本就無暇思考,他爲何會對蔚藍受傷存在感應。
心中反反複複,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蔚藍爲何會受傷,蔚藍受傷一事是否原本可以避免、郁圃與鍾弋荀趕到之後,又是否能爲蔚藍解毒這幾點上。
初初見到蔚藍的時候,姜衍整個人都是懵的,他從來都是理智冷情,甚至是冷漠的。
六歲時,他從絕望中清醒,走出皇宮前往紫芝山,爾後帶着仇恨在紫芝山紮根;十二歲時,他攜着複仇的希望下山遊曆,直至兜兜轉轉返回上京,四年的時間,他冷眼閱遍千山萬水,在各地組建自己的力量,也順帶體察人生百态了解民生疾苦;十六歲,他再次見到蔚藍,明白什麽是心動,也第一次體會,想要擁有是什麽感受。
可即便如此,即便他已經懂得情愛,即便他平日裏表現再是謙虛和煦,骨子裏,他仍是個冷心冷肺的人,絕大多數時候,當真是冷硬理智得半分波動也無。就連蔚藍在墜入皇宮暗道時,他雖然擔心,卻也不曾亂了方寸。
這世上,還從不曾有讓他感到害怕的事情。若是将他此次離京,一路上快馬加鞭,生生将兩日的路程縮短到一日,歸咎爲純粹的擔憂與不安,那麽,當蔚藍奄奄一息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心中剩下的,已經隻餘害怕。
是的,是害怕。
那一瞬間,他完全就無法思考,隻能憑着本能行事。這種感覺,他隻在五歲那年羅魏去世時體會過。十幾年來,他見過許多嘴臉,經曆過無數次刺殺暗算,無數次瀕臨絕境,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但他卻從不曾感到過害怕。
蔚藍是能讓他感到溫暖的人,是他唯一想要抓牢的人,對于蔚藍有可能成爲他的軟肋這點,他心裏無比清楚,鳴澗也會時不時在他面前表露一二,但他卻一直認爲,憑着他的心性,是完全可以将事情掌握在自己的可控範圍之内的。
卻從不曾想,當事情來臨,一切都不會以他的意願爲主。要怎麽形容那一瞬間的感受?是毀天滅地的絕望,是震驚心神的憤怒、又或提心吊膽的不确定、還是悔恨與懊惱交織……
總之,各種情緒紛沓而來,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圍繞着蔚藍,圍繞着自己眼前這道羸弱纖細的身影。又或者,事實上在他面前昏睡的人,與羸弱完全就沾不上邊。
她早就不是他記憶中的小團子,也不是兩年前那個仿若一夕間長大,身形稚嫩卻心智成熟、隻介于少女和孩童之間的小大人,她已經是個實打實的少女,且越發成熟起來。
她有自己的主見與謀劃,更多的時候,甚至是蔚池也不能改變她的想法。就好比這次的事情,究其根源,還是因爲她想得太多,她想要做的太多,她已經完全将自己當成大人,更甚至,她想要絕對強悍的擋在蔚池與蔚栩面前,憑一己之力,扛起所有的重擔!
可他該怎麽辦?難道蔚藍就從不曾在乎過他的想法?他是不是太想當然了,又是否太過低估了自己對蔚藍的感情?
微微垂眸,指尖觸及的皮膚白皙光滑,柔嫩得能媲美最上品的羊脂白玉,可此時此刻,姜衍卻無法靜心體會這種感覺,他面上沉靜,心中卻早已翻江倒海。
對于心存遠志大仇未報的人來說,一切當以大局爲重,兒女私情與心軟羁絆,原就是不應該的,因爲這很可能成爲别人攻擊他的緻命弱點——雖然蔚藍已經足夠理智強大,他以往也并不覺得蔚藍會影響他的判斷與決策,但現在卻不确定了。
“王爺,我家主子情況可是還好?”問話的是藍二。她與白貝呆了會,眼見白貝已經漸漸平息,到底還是放心不下蔚藍,這才轉而退出馬車上前詢問。
思緒被打斷,姜衍淡淡擡眸道:“無礙。”
藍二聞言皺了皺眉,明顯感知到姜衍話中的冷意,當下也不敢啰嗦,隻從車轅上飛身下來,翻身上了趙群的馬,直接往韓棟身邊而去。
隐魂衛是蔚家軍中最精銳神秘的力量,關于這點,他們早在通過考核之後,就已經從蔚藍口中知曉。而蔚藍之所以會将隐魂衛說給他們聽,除了信任,更多的是鞭策。可以說淩雲山莊的孩子,就沒人不以隐魂衛爲目标,拼勁全力來提高自己,甚至想要超越過去的。
察覺到有人靠近,韓棟扭頭淡淡的看向她,“你很擔心?”
“嗯。”藍二點點頭,緊跟着又低下頭去。
“小主子應當沒事。”韓棟挑眉,“你們安排了多少人過來?”淩雲山莊最新培養的人手,據說已接近兩百人,其中的佼佼者共有十人,又以藍一和藍二爲最。
韓棟相信,藍二既然出現在麻城,又被蔚藍囑以重任,那後面應該還有人手。
孰料藍二隻詫異的看了韓棟一眼,搖搖頭并不回答,“主子沒讓與隐魂衛交涉。”沒得到主子允許的事情,她怎麽能輕易說出來?
韓棟也不勉強,挑眉道:“那便說說王家的事情,你與齊休王家一行,到底有什麽收獲?王家如今是個什麽情形,還有那位彩娟姑娘,現今如何了?”
因着蔚藍重傷,是以他們在西北商隊落腳點停留的時間并不長,隻堪堪夠藍二與陳掌櫃将緊要的事情交接清楚,其中細節,韓棟知道的卻是不多。
這個倒是可以說,藍二眨了眨眼,“一共光顧了十三家店鋪,銀票有三十幾萬兩,金銀玉器古玩一車,其中銀票大部分是從錢莊拿的,另外還有八千兩白銀。”
“三十多萬兩?算得上收獲頗豐了。”想起蔚藍第一次離京之前洗劫陳氏和孔氏的私房,韓棟眸中浮現出笑意,但旋即又覺得不對,“錢莊不是應該以現銀爲主麽,如何會有大額銀票?”
藍二聞言愣了一下,“這點屬下并不知情。”她搖搖頭,随即開始深思起來,片刻後道:“韓統領,莫非王家已經發現端倪,這是想将銀票收攏起來?”
“說不好。”韓棟也在思考,“常理說,作爲金銀流通的存在,大部分時候,錢莊應當是以現銀爲主,如此才好供人兌換,王家的行爲确實是有些奇怪了。”
“若是王家早有準備,你與齊休的動作應當不會這麽順利。”誰會将銀子準備得妥妥當當的,隻等着人上門來偷?王家雖隻是土财主,祖上卻是盜墓賊出身,手上應該有人可用才對。
可若不是王家自己早有準備,那這些銀票……韓棟心下急轉,須臾後面上露出笑容,“且先不必再管。”
世上哪有這麽湊巧的事情,王起去坳谷是蘭富強決定的,從這點上看,蘭富強對王家的财産觊觎已久,且是擎等着馬上接手的樣子。若是坳谷之行王起不曾回來,那蘭富強的下一步動作,必然是收攏王家财産。
可要如何收攏?他畢竟是王家的女婿,總不好吃相太過難看。順着這條思路深想,若換成蘭富強買通王家的掌櫃暗度陳倉,這些銀票都是王家掌櫃按照蘭富強的吩咐準備好的呢?韓棟覺得,也隻有這樣才說的通了。
事實上也是如此。待得天色大亮,韓棟一行人進入塘壩縣的時候,被王老爺子打發出去查探消息的王奉額上挂着冷汗匆忙來報,“老爺,大事不好!咱家在麻城的所有商鋪現銀與古董玉器全都被盜,如今隻剩下些許零頭了!”
王奉原是個盜墓賊,金盆洗手後就一隻跟着王老爺子,可說是身家性命全都系于王家,查出如此驚天内幕,他神色間的震驚焦慮壓都壓不住。
王老爺整夜不曾合眼,方才勉強用了些飯,忽的聽聞此言,原就難看的臉色更加難看,騰的從椅子上站起來道:“你說什麽?”
見王奉點頭,他拄着拐杖的身形晃了晃,好在下人及時攙扶,這才勉強穩住道:“蘭府呢?蘭富強什麽動靜?會不會是消息有誤?”
王老爺子滿目不可置信,說話間,他渾濁的老眼中帶着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期望與亮光。
已經直呼蘭富強的名字,可見自家老爺子心裏已經是相信了的,隻還殘存着一絲僥幸,希望這僅僅是意外罷了。
王奉有些不忍的垂下頭,躬身道:“回老爺,此事千真萬确!不僅如此,錢莊與典當行的掌櫃失蹤,蘭富強也不在麻城,老奴到蘭府探清消息,得知蘭富強的随從也不在,據說是去了菊山縣。”
王老爺子狠狠閉了閉眼,哆嗦着嘴皮子道:“姑奶奶呢?”蘭富強是他親自選的女婿,被這麽一打擊,王老爺子連自家閨女都不能全心信任了,他話落睜開眼,眸色陰沉的看向王奉。
“姑奶奶看樣子并不知情。”這點王奉倒是可以保證,“據說蘭富強是昨日傍晚出發去的菊山縣,姑奶奶晚飯後知道消息,還發了好一通脾氣,老奴以爲,若是姑奶奶知情,必然不會聽之任之,且姑奶奶從昨日晚間到今日一早,一直不曾出門,她身邊的人也沒什麽動靜。”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這事十之八九,是蘭富強一個人做的了。”被下人攙扶到椅子上坐好,艱難道:“怪不得。”怪不得王起會受傷,受傷後也不曾去府衙,而是直接回府。
他頓了頓道:“你去将昨日送少爺回府的府兵叫過來,我有事要問。另外,着人去找錢莊與當鋪的掌櫃,兩個都是我王家下人,是死是活,隻能由我王家說了算!”
這話斬釘截鐵,王奉卻是皺了皺眉,“那姑奶奶呢?若事情真是蘭富強做下的,他既是出手,想必姑奶奶的處境也是堪憂。且錢莊與當鋪的掌櫃既然攜款潛逃,恐怕很難找出來。”
有些話王奉不好明說,蘭富強在麻城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從時任麻城下轄的縣丞開始,就一直在麻城範圍不曾挪窩,眼下尚且不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包藏禍心的,又到底在暗中蓄積了多少力量。王家雖是有錢,可之前卻不曾防備,一時間想要挖出這兩名掌櫃,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不用說蘭富強很可能将二人藏起來,甚至是直接滅口了。
王奉不說,并不代表王老爺子想不到,他擺擺手,“姑奶奶那邊且先不管。欣瑜與甯王還有婚約,蘭富強再是急不可耐,也不可能在此時對姑奶奶下手。”
“商鋪是酉時末才打烊,到如今不過幾個時辰,二人就算想逃,也逃不遠。你且看看二人到底是什麽時候失蹤的,是否已經把家眷帶走。另外,那位彩娟姑娘,也得好好查查。”
“老爺說的不錯,蘭富強是昨日傍晚離開麻城的,您說這兩個掌櫃有沒有可能是與蘭富強一起去了菊山縣?而彩娟姑娘,隻是他們轉移視線的借口?”
王奉想了想,不确定道:“老奴記得,這位彩娟姑娘贖身的當日,還是少爺得了消息告訴姑奶奶,姑奶奶這才會将人攔在城外,蘭富強又做主送回菊山縣的。”
“并不排除這種可能,可事情若當真如此,那彩娟可能已經不在。”王老爺子皺眉,又吩咐道:“其它的且先不管,你趕緊安排下去。餘下沒失蹤的掌櫃,隻暗中讓人看起來即可。”
“老奴明白了。”王奉點點頭,又道:“老爺可還有别的吩咐?”
王老爺子有氣無力的擺手,“去吧,抓緊時間。”王家的家業并不僅限于麻城,說實話,三十幾萬兩現銀,還動搖不了王家的根基。若蘭富強真的有備而來,就絕對不會隻圖謀這些現銀,接下來,應該還會有别的計劃才對。
可事情發生得太過巧合。經過最初的震怒之後,王老爺子已經漸漸冷靜下來。待王奉離開,他先是打發了人去看王起是否醒來,這才摩挲着椅子扶手陷入沉思。
事情的起因是王起前往坳谷,結果王起負傷歸來,府兵隐晦的透露出事情大約與蘭富強有關,之後才是自己派人去查,得到商鋪一夕之間被盜,蘭富強并不在麻城的消息。
這世上無巧不成書的事情很多,但當下這件,王老爺子卻是從巧合中看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來。王富強是王家的女婿,三十幾年來一直表現得循規蹈矩,從不曾表露出絲毫對王家的家财有觊觎之心,爲何就偏偏在這個關頭暴露出來?
他并不懷疑王奉的能力,也不懷疑他話中的真僞,是以,對蘭富強生疑是必然的,但作爲縱橫商場多年的麻城一霸,除此之外,王老爺子也有别的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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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我這兩天狀态不好,卡文看的厲害,所以晚了,到現在爲止,明天的還沒撸,鑒于不想熬夜,我明天早點起來,希望能十二點之前更,麽麽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