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卓帶着随行侍衛遁逃之後,沿着雲霧嶺經九曲河道一路往西。他倒也不怕蔚藍派人追殺。隐魂衛雖是已經趕到,但蔚藍的情形卻不容樂觀,便是隐魂衛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在區區兩三個時辰内給蔚藍解毒,甚至是讓蔚家軍的人到牯牛山一帶來伏擊他。
倒是蔚藍身邊隻兩個護衛随行,這讓尹卓有些意外,可時間緊迫,他并無多餘的時間去調查分辨,至于蔚池的嫡子去了何處,尹卓心中多少有些猜測,但他身邊隻剩下一人,說到底沒有多餘的人手去冒險,是以隻能暫時放下。
不過,能解決了蔚藍,他此行的目的就算已經達成。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隻要他瞅準了機會伺機而動,總有一天能将鎮國将軍府連根拔起。
二人一口氣奔出幾百裏,直到天黑時分過了牯牛山,這才停下來歇息。
“将軍。”來的時候四十來人,回去的時候卻隻是兩個人,思及他們走前,地上已經躺了橫七豎八的屍體,侍衛遞了水囊給尹卓,面上神色不禁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尹卓喝了口水,大刀金馬的坐下。
那侍衛小心看了眼尹卓,見他面上并無異色,這才道:“屬下不解,将軍既是知道中原王也在坳谷,爲何沒與中原王聯手?”如此,便也不會犧牲這麽多的人了。
侍衛相信,兩方人馬加起來,足足有八十來人,若是他們聯合中原王在原地設伏,沒準可不費一兵一卒,就直接将人拿下,又如何會像現在這般,不僅中原王功敗垂成,自家将軍雖是重傷蔚藍,卻也将手下兵卒損耗殆盡。
“想知道?”尹卓眯了眯眼,“不該你聽的别聽,不該你問的也别問。”他跟尹尚本就隻是利益合作,并不存在百分百的信任。
尹尚不也沒知會他,便提前趕到坳谷設伏麽?且看尹尚的樣子,雖是有心打擊蔚藍,卻是想要活捉打算居多,沒見尹尚跟在蔚藍身後追了大半天,最後卻沒下死手?
至于尹尚爲何沒直接置蔚藍于死地,尹卓并不知情,他對這個也不感興趣。這許多年,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重創蔚池,直接把鎮國将軍府給滅了。尹尚有耐心與鎮國将軍府周旋,到這關頭還能玩你躲我追,他可沒有。
幹幹脆脆的,又有哪點不好?話說回來,大約也正是因爲雙方各有保留,尹尚才會單獨到坳谷設伏,他也在得知消息後單獨行動。侍衛的未盡之言他心中清楚,可他并不失望遺憾,也不洩氣。
若非有了今日這遭,他又如何能清楚尹尚心中還有别的盤算?笑了笑,意味深長的看了眼那侍衛,眼見那侍衛縮了縮脖子什麽也不敢說,尹卓搖搖頭收回視線。
甭管尹尚用意如何,他心中都是歡喜的。
尹尚計劃失敗後一路往南,看樣子是前往稻壩草原的,短時間内,應該不會出現在大夏,這正好是他的機會——壯大自己,間接破壞尹尚計劃的機會。
他敢肯定,尹尚雖是布下這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局,卻并不清楚他已經洞悉了他的全部計劃,且已經将蔚藍送上絕路。
而他與鎮國将軍府原就有仇,此番又與尹尚結盟,在蔚池與姜衍看來,大約他此番行事,也全都是得了尹尚授意,因此,蔚藍的死,蔚池與姜衍雖是會算在他頭上,可尹尚也跑不了。
這也是他在得知姜澤允諾送給尹尚的糧草,會經過西海郡運送,他想收入囊中的機會微乎其微,卻仍是不改意向與尹尚合作的原因。便是這批糧草最後真的無法順利到他手中,此一局,他也會受益更多。
都是尹氏子孫,都是皇孫貴胄,憑什麽讓尹尚一個身懷異族血統的皇子壓在他頭上作威作福?尹尚心思深沉,想要用他來打頭陣得利壯大自我,他自然也可以反将一軍。
洪武帝越是年邁越是昏聩,朝中上下鬥得烏煙瘴氣,手中握有兵權的皇子除了尹尚也隻有四皇子尹都了,他隻要抓準了時機再建功勳,此後到底如何,還真不好說。
他雖不涉朝政,也暫時不想攪和進皇城那攤子糟心事中,卻也明白,誰手中握有兵權,誰就能立于不敗之地。隻要他能牢牢控制住骠騎營,即便尹尚回過神來将矛頭對準他,他也不懼。再加上骠騎營守着臨縣直面蔚家軍,如今又還是洪武帝當政,攻打啓泰,沒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選,他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這個機會他已經等了二十幾年……尹卓又喝了口水,面上神色有些詭異,就仿佛已經窺見未來的發展般,便是寒風刺骨,心中卻滾燙一片。
那侍衛被尹卓的話驚得回過神來,也知道自己的分量,當下抱了抱拳,沉默的退到一邊,再不敢流露出半點異色。
但便是這樣,尹卓面上的神色還是讓他覺得背心發寒。二人又在原地歇了小半刻鍾,這才翻身上馬繼續前行。
西北商隊的押糧隊伍原本與蔚藍三人遇伏的樹林并不算遠,但因着糧草辎重,便是在經過尹尚的事情之後,已經将速度提到最快,到底還是與韓棟等人錯過了。
等六子一行人到達那片樹林時,姜衍等人已經離開小半個時辰左右,樹林裏靜悄悄的看不出絲毫異常,就仿佛之前的那場殺戮并不存在,甚至連半絲血腥味都沒留下。
說來這完全得益于粟米出手,上好的化屍粉與消味散一用,再加上本就寒風淩冽天寒地凍,幾個時辰後,自是找不到半分痕迹的。可也正因如此,才以至于六字等人一路往西,卻對蔚藍受傷中毒一事,至始至終毫不知情。
這邊梁曉一路護送着白條趕到西北商隊在麻城的落腳點不過戌時,因着是兩人共乘一騎,又是在城外下馬,是以動作間悄無聲息,直到将白條安頓下來請完醫,又将韓棟等人救出蔚藍之後所要用到的衣物藥材大緻準備妥當,王家與蘭富強仍是沒收到半點消息。
王家是因着王起尚未返回,所以并不警覺,而蘭富強則是因爲彩娟有請,又暫時沒發現王家有任何異動,便也暫時沒花什麽心思。
如此這般,倒是讓齊休與藍二等人的行動更加順利。
王家在麻城是首屈一指的大戶,雖說起來隻是土财主,并不被真正的世家與權貴看在眼中,但家底子厚卻是毋庸置疑的。王家不僅在麻城有諸多産業,在麻城以外的地方也有商鋪,甚至連上京城也有鋪子。
但當下,齊休與藍二等人卻顧不得麻城以外的,因爲隻單單麻城,就已經夠他們狠狠賺上一筆。藍二花了半日時間整理王家的産業,從茶樓到酒肆,另涵蓋糧鋪、銀樓、當鋪、綢緞莊,更不用說農莊了。
戌時過後,城内大大小小的商鋪皆以打烊,幾道人影飛快的穿梭在城中各巷道。先是銀樓,再是當鋪,之後是茶樓酒肆,最後甚至連王家大宅王老爺子的書房也沒放過。短短兩個時辰内,凡幾人所到之處如蝗蟲過境般,能被帶走的金銀玉器與銀票皆是被洗劫一空。
王老爺子的書房是最後一站,幾人正準備收工的時候,王家大宅忽然燈火通明。
黑暗中,藍二與齊休打了個手勢,其餘幾人拎着麻袋的靈巧的翻過院牆離開,隻餘齊休與藍二留下探聽虛實。
卻原來是王起在府兵的護送下回府。王老爺子尚且不知自家商鋪已被洗劫,眼見王起一身是血的被人擡了進來,王家上下隻覺得天都塌了,請醫的請醫,燒水的燒水,伺候吃食的伺候吃食,更有王起的妻子與姨娘并王老夫人幾個哭天搶地。
也不怪王家人如此嚴陣以待了,王起畢竟是王家獨苗。衆人一番忙碌,等将王起安頓好,确定沒有性命之憂,王老爺子這才去花廳見了護送王起回來的府兵。
“見過老爺子!”這府兵是土生土長的麻城人,對王家和蘭富強那點龃龉本就知之甚詳,眼下王起重傷昏迷,等醒來後還不知要到何時。再三考慮之下,這人還是決定賣王家個好,多少能結下些香火情,若是蘭富強發作起來,也好多條後路。
待王老爺子在主位上坐定,他先是看了眼旁邊的王老夫人與一衆仆婦,這才面有難色的看了眼王老爺子,低着頭抱了抱拳。
王老爺子心知有異,渾濁的老眼中露出些許精光,朝老夫人和一種仆婦揮了揮手,“深更半夜的,你們也累了,且先退下吧。”
王老夫人皺了皺眉,卻不敢違拗自家老爺的意思,起身扶着兒媳婦的手退了出去。
“你是我兒麾下之人?說罷,到底是怎麽回事?”王起進入府兵營,身邊原是跟了兩個王家安排進去的小厮,如今那兩個小厮不見人影,卻是個陌生人來護送,王老爺子想也知道事情不對。
而對方能辛苦将王起送回來,顯見是有所圖,是以王老爺子并不客氣。
這人極有眼色,先是将王起并不曾去府衙複命的事情說了,這才将伏擊西北商隊的事情一一道來,他并不添油加醋,但也将事情的始末毫無保留的倒了個幹淨。
末了,他抱拳道:“老爺子,此次的事情明顯不對,王統領的傷也确是鎮國将軍府的人所爲,但這罪魁禍首……”
這就明顯是話中有話了,但餘下的他并不多說,在事情沒查出确切證據之前,蘭富強還是王家的女婿。誰也不知道王老爺子聽了會是什麽反應,萬一王老爺子仍是信任蘭富強,他說太多,豈非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點到即止,想來王老爺子就算看穿他的心思,也不至于太過反感。王老爺子從商多年,又是一家之主,能僅憑商戶的身份與蘭富強結親,又如何會是個簡單的?
這人的心思他自然看的明白。但當下,卻無暇在這人的心思上多花精力,他全部的心神已經被蘭富強的别有用意攫住,“蘭郡守是王家姑爺,也是你的上官,你可知挑撥離間擅自揣摩上意是個什麽下場?”
他說着眯了眯眼,語氣中帶着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戾氣。
這人詫異的擡頭看了王老爺子一眼,複又垂頭道:“回老爺子,在下并不敢擅自揣摩,也斷不敢信口雌黃。王家在麻城的地位無可取代,在下會毫不避諱,全因王家這些年在麻城頗多善舉。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在下隻做自己該做的,無愧于心也就罷了,至于是否屬實,相信王老爺子自有判斷。”
頓了頓,又大着膽子看了王老爺子一眼,“再則,這事兒并非在下一人說了就算的。”再不濟,王起又不是死翹翹了,等王起醒了,這事兒自然會有個定論。
實則王老爺子已經信了大半,不過是難以相信自己親眼相中的女婿,過了好幾十年,才發現是一匹披着羊皮的餓狼,又不願在外人面前失了顔面罷了。
“你且退下,此事我自會查明,若你有半句虛言,定不輕饒!”他雙手緊握住椅子扶手,手背上青筋暴露。
這人并不被王老爺子的氣勢所懾,抱了抱拳,這才退後幾步離開。
窗外風聲大作,王老爺子在花廳裏靜坐了好半晌,良久良久,才出聲道:“去查,給我查個水落石出。”他語聲無力壓抑,似瞬間老了好幾十歲般。
聞言,暗處有個老仆走出來,點點頭面色沉重的走了出去。
藍二與齊休看了出好戲,對視一眼從房頂上起身,藍二主動拽住齊休的胳膊,齊休咧嘴笑了笑,帶着藍二幾個起落,毫無聲息的消失在夜色中。
月上中天,風聲呼嘯,越是往北越是寒冷蕭瑟,西北之地好戲輪番上演,上京城中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新年伊始,街道上被裝點一新,大紅燈籠高挂,到處都洋溢着年節喜慶。曦和院裏安安靜靜,但室内卻燒着地龍溫暖如春。
蔚池被秦風從睡眠中叫醒的時候,已經臨近子時,“何事?”皺了皺眉,他披着披風起身,雖是才剛醒來,眸中卻無半點睡意。
姜衍離京的事情,盡管他并不怎麽放在心上,也暗暗想着讓蔚藍鍛煉一番,可說到底,還是慈父心腸,是下意識惦記着的。
秦風的面色已經許久不曾這麽難看,大步而入道:“将軍,小姐出事了。”能夠貼身跟随蔚池的人,無一不是經過重重考驗被信任的。
又因使用鷹枭傳信,曆來都是加急信中的加急,甚至比朝廷的八百裏加急還要緊迫幾分,因此,爲方便及時應對,當職護衛是有權限先行查看的。
蔚池面色一正,當下也不多說,直接将信接過來看了看,沉吟道:“去請鍾弋荀過來。”話落,他将信紙遞到燭火上點燃,又道:“傳信給鄒宇,讓他去找郁圃。”
“鍾弋荀那邊屬下已經派人通知。”秦風颔首,“鄒宇那邊,屬下現在就去。”說着微頓,“可睿王已經離京,郁圃是否會聽咱們的命令?”
雖然說姜衍與鎮國将軍府的關系向來親密,郁圃也在鎮國将軍府呆了一段時日,但這畢竟是越過睿王直接吩咐郁圃行事,且還不知郁圃留京,是否是因爲姜衍還有别的安排。
“聽與不聽,隻有試過才知道。”蔚池微微皺眉,踱步道:“若是沒有意外,睿王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坳谷,傳信回來讓郁圃過去,不過是遲早的事情罷了。”
且不說姜衍對自家閨女到底有多少真心,隻在這緊要關頭,姜衍若是不想與鎮國将軍府生分,就必然不會看着蔚藍出事。
秦風聽蔚池這麽一說,也放下心來,當即抱了抱拳出去安排,須臾後回來道:“已經派人去了,将軍可有别的安排?”韓棟在信中說的明白,從菊山縣到牯牛山,隻短短兩三百裏路,可如今卻已經彙聚了好幾方人馬。
先是尹尚,再是尹卓,還有姜澤,甚至連北戎人都已經出手,簡直就是牛鬼蛇神齊上陣,你方唱罷我方登場,大大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尹尚與姜澤就不說了,甚至北戎也可以不論,隻尹卓會親自動手,這卻是意外中的意外。也是尹卓以往太過惜命隐忍,原以爲有尹尚打頭陣,尹卓仍是會縮在後面靜觀其變的,卻不料尹卓此番一改往常,竟是親自出手!
“看來尹卓是等不得了。”蔚池沉吟了一瞬,抱着暖爐淡淡道:“罷了,讓劉金滿與劉銀滿動手吧,先給姜澤找些事做,别讓他一直将視線放在西北。”
“那尹尚與尹卓呢?”秦風應下,心中明白,讓劉金滿與劉銀滿出手絆住姜澤,雖看起來是爲了自家小姐,可姜衍離京的日子恰是近段,此舉又何嘗不是爲了姜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