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時雖出手保住了白條的雙腿,但右手卻不能幸免,至于左手,大約對方覺得白條是右手使用兵器,這才會僥幸得以保全。
可眼下白條連命都不一定撿得回來,再來說手筋被挑斷,又有什麽意義?韓棟私以爲,與性命相比,其餘的皆可靠後。
白條與白貝的身份韓棟一清二楚,也清楚白條于淩家而言是怎樣的存在。
他言罷見白貝不曾出聲,不由擰眉朝她看了眼,見她兀自盯着前方出神,隻身形有些僵直,不由在心底暗歎了聲,又補充道:“不過,你不用太擔心,服用養息丸後,梁曉已經将他送去麻城,你哥哥生性堅毅,想是不會有事,我已經查看過,這七刀雖然傷口很深,卻并未傷及要害。”
“多謝。”白貝聞言,這才轉過神來,朝幾人點了點頭,唇角浮現出一個清淺的幅度。她也是習武之人,又如何能不清楚韓棟話中的意味?
但如今既是還活着,就還有希望不是?她也相信白條是堅韌之人,若非如此,當年淩家滅門,也無法帶着她逃出生天,最後“巧遇”雷文瑾,又去了翡翠島。
主子沒事,白條也還活着,這對她來說已是最好的結果。至于後面的,兩位并非大奸大惡之人,想來老天會多眷顧幾分。思及此,白貝握了握拳,心中情緒慢慢平靜。
“你先把自己身上的傷口處理下。”韓棟看了眼白貝衣物上的破損與血漬出聲。
白貝微一颔首,“我沒事,都是皮肉傷,之前已經上過一次藥了。”這點小傷對她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麽,先前之所以會方寸大亂,也是因爲今日受到的刺激實在太多。
蔚藍且不必說了,這是她一心想要護着的主子,而白條,那是她親哥哥,淩家唯一的血脈,生死關頭,她怎麽能做到無動于衷?若真的如此,那她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韓棟見她心中有數,也不再多說,遂将視線移到挂起來的披風上,目光專注有神,似能将披風洞穿。
恰在此時,幾人聽得一聲悶哼,緊接着有重物墜地的聲音。這聲音雖然細微,所謂的重物,也不過是有别與山林草木的小件金銀鐵器,但在寂靜之中,卻顯得尤爲明顯。
幾人相視一眼,誰也沒說話,而是拉長了耳朵細聽,待察覺到披風之後的兩道呼吸并無任何異常,這才放下心來,眼中浮現出驚喜之色。
姜衍也松了口氣,他盤腿而坐,先是查看了蔚藍的傷口,發現不再滲血,這才重新撒上藥粉,取下周圍的銀針,将蔚藍斜靠在自己腿上。
試探了下蔚藍身上的溫度,察覺到熱度已經降下來些,姜衍又犯了愁,似是被什麽事情困擾,他皺了皺眉,望着蔚藍光潔的後背,眸中神色忽明忽暗。
這膚色與他半個時辰前所見的赤紅不同,随着溫度降下,此時已經漸漸恢複白皙,火光下,隻帶着淡淡一層绯色,也因此,暴露在外的紅腫傷口,就顯得尤爲紮眼。
頓了頓,他自顧自解下身上的披風,又脫了外袍,将中衣褪下撕成長寬均勻的布條,這才不慌不忙的幫蔚藍包紮傷口。可這傷口在背心靠左,要包紮隻能圍着腋下繞圈,他目光閃了閃,重新扶起蔚藍,擡手輕輕掀開蔚藍的前襟。
因着時間緊急,之前給蔚藍紮針取箭頭,隻将蔚藍後背上的衣衫撕下一塊,姜衍并未接觸到蔚藍胸前的皮膚,可眼下卻是不同,他掀起蔚藍外衫的手不禁有些微抖。
蔚藍身量纖細,對姜衍來說原是并無多少分量,但二人畢竟尚未成親,雖是事急從權,可姜衍心中還是覺得好生掙紮。當然,這掙紮并非因爲他不敢,而是這樣做對還是不對。要論本心,他自是希望與自己的心上人親近的,可趁人之危,是不是太過孟浪猥瑣?
就算他與蔚藍的關系闆上釘釘,也有自信自己日後定然不會負了蔚藍,卻畢竟是在蔚藍毫無意識的前提下進行,如此未免不夠尊重。
眉心擰緊了一瞬,姜衍穿上自己的外袍,閉了閉眼,出聲道:“白貝!”
白貝正聽着裏面的動靜,聞言一愣,随即道:“在!”
“睿王爺有何吩咐?”
“進來吧。”姜衍披上披風,重新扶好蔚藍,“給你家主子包紮傷口。”
白貝的動作比反應快上一步,口中應好的同時,人已經到了蔚藍跟前。她先是擡眸看了姜衍一眼,見他面色薄紅,忙低下頭去,拿起旁邊的細軟棉布幫蔚藍包紮。
姜衍兩隻手固定蔚藍的身體,自然而然的别開頭去,待面上熱度稍褪,聞着蔚藍身上的血腥味皺眉道:“你家主子可有換洗衣物?等下給她擦擦身,出了一身的汗,容易風寒。”
白貝手下動作微頓,睿王爺這是在嫌棄她家小姐?可她家小姐還真沒準備衣物,當下不禁有些氣短,“回王爺,主子原是打算今日就到牯牛山的,因此并無換洗衣物。”
她說着頭埋得更低了些,心裏不免覺得自己這個大丫鬟有些不稱職。
雖說誰都知道她與聽濤聽雨于蔚藍,護衛的職責多過丫鬟,但蔚藍身邊并無其她大丫鬟,這些事情原就是該她們做的。蔚藍年歲尚小,爲人又不拘小節,會忽略這些細節在所難免,可她們這些随身伺候的也沒想到,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姜衍果然皺了皺眉,面上露出不虞的神色,但這面色誰也不曾瞧見。
粟米心知自家主子喜潔,扯了扯嘴角試探道:“主子,要不屬下把您的換洗衣物拿過來?”這總不該反對吧?總歸是爲了蔚大小姐好,想來自家主子會願意忍受接下來兩日沒有幹淨的衣物可以置換。
自家主子已經開始挑剔蔚大小姐的衣物,就證明蔚大小姐已經沒有什麽大礙。如此,有好戲可以看,他心裏也松了口氣,旋即目露戲谑有些幸災樂禍的,說完不由朝韓棟幾人眨了眨眼。
韓棟幾人此時仍沉默着,先是因姜衍讓白貝進去伺候心裏暗自點頭,後又因着姜衍一句話神色各異,再見粟米的表情,又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心下不免感歎,到底是皇孫貴胄,便是到了這步田地,仍是頗多講究。
他們雖算得上是家将,但實際上所行之事,卻與江湖兒女更爲類同,都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活,誰又真的那麽講究了?不過,睿王的語氣雖然嫌棄,卻好歹是對自家小主子好。
姜衍如何不知粟米那點小心思,語聲淡淡道:“去拿!”他當然不會介意蔚藍穿他的衣服,不但不介意,心裏還有些無法言說的喜悅,似乎這樣一來,他與蔚藍的距離就更近了些。
粟米聳聳肩,面上揚起笑臉,飛快的朝着拴馬的樹林而去。
梅朵與安平之前被攔在披風之外,此時已經有些等不及了,聽的姜衍出聲,似乎意識到裏面的情況有所改變,不由得激動的圍着蔚藍三人轉圈,一副恨不得馬上沖進去的架勢。
姜衍察覺到外間的動靜,也沒當回事。蔚藍暫時脫險,他心裏松了口氣,這才開始追問白貝,了解他之前并不知曉的細節,“你家主子受傷後曾服用過天心丸?”
白貝一面利落的在蔚藍腋下打了個結,一面點頭,“嗯,主子受傷後屬下曾給主子服用了一丸,但先前主子交代過,此藥不可多用……”
所以便是蔚藍後來的情形不好,她也沒再敢給蔚藍服用。
這藥還是他們離京之前,姜衍親手交到蔚藍手中的。因着有郁圃這個神醫傳人在,姜衍手中從不乏稀缺良藥,而姜衍又向來緊張蔚藍,時不時就會給蔚藍一些解毒療傷的藥丸随身攜帶。
姜衍聞言沒吭聲,等粟米将自己的衣物拿過來,二人合力給蔚藍換好,又喂了些水,他這才将蔚藍攬入懷中,又命人将披風撤了。
二人的對話不曾遮掩,是以韓棟等人聽得明白,待姜衍抱着蔚藍起身,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姜衍身上,雖然什麽都沒說,但眸中的意思卻很明白。
姜衍抱着人坐下,這才道:“暫時沒事了。”
梅朵與安平雖是很想靠近蔚藍,但卻似乎有些懼怕姜衍,并不敢靠得太近,隻一左一右蹲在他幾步遠的地方,眼巴巴的看着自家主子。
“睿王爺之前的話是何意?”韓棟睨了看了眼兩隻。他自是知道蔚藍暫時沒事了,要是有事,就算姜衍是聖人,大約也不可能如此平靜,“還是說這天心丸有問題?”
與姜衍不同,蔚家軍的高層将領,自蔚池而下到麒麟衛伏虎營康,出任務多是随身攜帶養息丸,天心丸韓棟以前曾聽說過,卻并不了解。
“倒也并非如此。”姜衍搖了搖頭,用披風将蔚藍裹入懷中,“天心丸是我交給阿藍家主子的,斷不會有任何問題,我懷疑她是因爲中毒,傷情才會加重。若非如此,區區箭傷,還不至于讓她意識全無性命垂危。”
蔚藍何其堅韌,他說罷看向白貝,“你家主子從受傷到我們出現,可是隻服用了天心丸?”倒也并非他懷疑白貝,而是這毒來曆蹊跷不甚明顯,他也隻是懷疑,之前從不曾見過,是以免不了多問幾句。
白貝有些怔愣,聞言點點頭,“屬下并不敢給主子服用其它藥物,身上也沒有别的藥物。”說着皺眉,仔細回想蔚藍受傷後的每個細節,頓了頓若有所思道:“可主子的傷口隻是紅腫,并未有别的變化。”
白貝想不通,姜衍怎麽就能确定自家主子是中毒了,傷口既不曾發黑,也不曾青紫,僅僅是紅腫,這些都是受傷後的正常反應。
韓棟幾人聞言先是看了眼白貝,再是看向姜衍。白貝的話他們相信,可姜衍的話,他們同樣相信,若非有十足理由,姜衍斷不會輕易開口。
“正因如此,情況才更糟糕。”姜衍颔首,眸色冷冷道:“本王且問你,你家主子是從何時高熱的,從高熱到昏迷,前後又經曆了多長時間?”白貝雖然出色,但卻還是不夠細心,姜衍這話出口,無疑帶着對白貝的不滿。
可白貝是蔚藍的人,倒也不好太過苛責。且不幸中的萬幸,是蔚藍昏迷後,白貝不曾亂來,讓蔚藍的情況巧妙的維持在一個平衡點上,若非如此,蔚藍隻怕根本就等不到他出現。
白貝被姜衍的眼神看得一抖,随即一五一十道:“主子受傷後,屬下帶着主子倉皇進了對面的林子,之後越過小溪到了此處,當時主子雖疼痛難忍,但卻不曾昏厥。
後來主子打發屬下到溪畔查看情況,屬下去了後,發現有陣法阻擋,便嘗試着尋找陣眼,但因不放心主子,隻兩刻鍾便回了,所以,從主子受傷,到主子高熱昏迷,前後約莫半個時辰。”
“當時屬下沒想那麽多,隻以爲主子是受傷才會高熱,便将人移到了溪邊,用溪水降溫。”她說罷面色有些發白,不确定道:“睿王爺,可是屬下做錯了什麽,會不會害了主子?”
韓棟幾人也目不轉睛的盯着姜衍,看他到底會說出什麽不同的話來。
“你該慶幸你家主子心性堅韌,毒發後心态尚可,既不曾抓撓,也不曾調動内息抵擋。若非她自己強韌,根本就無法從毒發堅持到現在。至于你用溪水給你家主子降溫,雖然效果不大,但卻不至于害了你家主子。”
姜衍并未苛責白貝,說到這視線落在精鐵打造的箭頭上,“這也是對方的狡詐之處。這毒幾乎無色無味,毒發之後與正常受傷高熱無異,但實則毒素能快速遊走于全身,緻人高熱揮汗如雨。一般人若遇到這種情況,定然以爲是受傷高熱,要麽按照傷後高熱開方下藥,要麽會用内力抵擋降溫,但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是雪上加霜。”
“睿王爺是懷疑尹卓在箭上抹毒?”韓棟皺了皺眉,谷楠已經快速上前将從蔚藍體内取出的箭頭撿起來細細查看。
姜衍點頭,“本王之所以這樣說并非毫無根據。”
“最開始察覺到不對,是本王發現阿藍雖然呼吸微弱,但心跳卻異常有力,這才會給她服用解毒丸。這解毒丸雖然沒能起太大作用,但卻能稍作緩解。
事實也證明,本王的判斷沒錯。之後因着擔心箭頭帶着倒鈎,本王先是用了内力将阿藍的心脈包裹住,這才将箭頭震出,但阿藍的筋脈,卻與常人格外不同。”
說到這他頓了頓,若有所思道:“幾位皆是習武之人,阿藍修習内力不過兩年,體内筋脈如何,幾位當是心中有數,但實則,阿藍的筋脈似乎驟然間拓寬了不少,這并不正常。”
幾人同時皺眉,面上詫異有之,驚奇有之,震驚有之、但更多的,還是狐疑,韓棟道:“屬下倒是不知,世上還有這樣的毒,若是無法解毒,結果會如何?”
“若是不及時用藥,很可能持續高熱脫水而死。若是按尋常高熱治療服藥,寒熱交替之下,隻會死的更快,倘若擅用内力,随着體内筋脈拓寬,隻有兩種可能,要麽因爲承受不住忽然充盈的内力走火入魔,要麽爆體而亡。”
白貝聽完後嘴唇微抖,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正如姜衍所說,她現在應該慶幸自己方寸大亂之下,并不曾往蔚藍輸送内力!
“這箭頭上看不出什麽端倪。”從蔚藍身體裏取出的箭頭在韓棟幾人手中傳遞了一圈,最後又回到谷楠手中。他擡了擡眉,“睿王爺既是如此說,可是對這毒有所了解?”
“之前曾在某古籍上看過,但卻一時想不起來。”姜衍颔首,“這毒隻可能是尹卓下的,隐魂衛與尹卓打交道的時候更多,韓統領可聽過?”
韓棟搖頭,看向白貝道:“想來這也是尹卓今日未曾緊追不舍的原因了。”
白貝定了定神,點頭道:“之前主子也有所猜測,但沒想得這麽深,隻以爲尹卓是仗着箭術超群,主子被重傷後,在這荒山野嶺的,若不及時診治,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
“既是不知,那便查吧。”姜衍垂眸看了看在自己懷中睡得安穩的人,眸中有冷色劃過,“解毒丸隻能暫時壓制,眼下還是盡快趕回牯牛山才是正經。”
“也好,屬下已經傳信與将軍,鍾弋荀很快就會趕來。”韓棟點點頭起身,“睿王殿下接下來作何安排?”他還沒來得及問姜衍忽然離京的原因,但也不打算多問了,總歸眼下離姜衍前往西海郡的時間并不太長。
姜衍起身道:“本王随你們一同去卧龍山莊,稍後會傳信讓郁圃過來。”至于上京城那攤子事,且讓鳴雨自己發揮。謝琳和姜澤想怎麽辦,盡随二人折騰,其餘的,他已經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