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橋斷裂發出一聲脆響,原本在此起彼伏的打鬥聲與嘶喊聲中并不明顯,但緊跟着,山谷中便有更多的慘叫聲響起。聽到這邊動靜的趙高勳正帶人回防,眼見着已經踏上索橋的兄弟墜入崖底,一時間不由目呲欲裂。
白貝等人察覺到索橋上的變故,當下也是恨得不行,又見黑衣人想要脫身,白貝身形一閃,頓時欺進幾步死死纏住對方,咬牙怒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老娘是泥捏的!”
老實說,白貝從沒參加過這樣規模的戰役,也并無軍中之人的一腔熱血,但許是因爲習武之人的天性,也許是因爲淩家的滅門慘案,亦或者是因爲蔚藍冒險跳崖;總之,她與朱定滔等人雖相處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卻在聽到将士們的慘叫聲後,刹那間湧起滿腔的憤懑與恨意!
這是啓泰朝的士兵,這是年輕鮮活的生命!他們家中或還有父母妻小,或可安穩到老,如今卻就這樣折在了這些渣滓手中!當年淩家之所以會滅門,同樣是因爲這些渣滓!她又怎能不恨!
聽濤與聽雨也頓時紅了眼眶,緊跟着白貝的動作,瞬時就不要命的圍了上去。此時府兵已經潰散了七七八八,餘下的根本就沒什麽戰鬥力,張敬德與羅易同時趕到,不同于普通士兵的身手,二人身上都是有内力的,便是八名黑衣人目前還完好無損,但有白貝幾人打頭陣,餘下的将士同時蜂擁而上,黑衣人一時半刻還是尋不到機會脫身!
眼見自家主子已經走得沒了人影,黑衣人也慌了神,開始拼盡全力的反抗。
礐山這邊打得熱火朝天,塢城山的戰鬥卻已經結束,朱定滔趕到索橋邊上時,隻見趙高勳眼眶赤紅的站在懸崖邊上,雙手緊握成拳,平日裏逢人便是三分笑的面上,此時再找不到半絲笑容。
壓根不用人禀報,朱定滔就已經猜出事情的始末,他面如寒霜,半眯着眼打量了對面一瞬,上前拍了拍趙高勳的肩膀,沉聲道:“走!”多的話壓根就不用說,都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又有什麽是不明白的?
這種感覺他已經經曆了太多,便是心中萬分不舍,也不會在兩軍對壘時明明白白的表現在臉上,甚至是影響士氣。
倒是身後的将士,朱定滔抹了把臉,厲聲道:“都站着幹什麽!區區一座索橋就難住了你們?對面和谷中的兄弟還在等着你們呢!帶把兒的就打起精神,馬上給老子殺回來!”話落,他擡手指了指對面,“别忘了,咱們此行的任務是什麽!”
對啊,他們此行的任務是什麽!是截下糧草,是保護好蔚藍!白貝方才的高喝可說是響徹整個山谷,便是在戰鬥中,他們也聽得清清楚楚,很可能蔚藍已經出事!
他們有的人從前是皇城駐軍的精銳,有的人甚至是從禁衛軍出來的,難不成是因爲久了不曾見血,如今竟然慫了!
衆人心下齊齊一震,立時喝道:“給兄弟們報仇!殺回來!殺回來!”
這聲音殺氣騰騰,趙高勳恢複平靜,回過頭抱了抱拳,與朱定滔道:“爺,方才的動靜并不尋常,郡主很可能已經出事,咱們分成兩隊,一隊左一隊右,除了要接應兄弟們,還要密切留意郡主的動靜。”
蔚藍的身手到底如何,趙高勳并不清楚,但對方很顯然是有備而來,且對蔚藍幾人造成了重創,若非如此,蔚藍的護衛也不會高喝出那麽一句。
朱定滔往衆人臉上掃視了一圈,鄭重點頭,“就這麽辦,目前咱們并不清楚突襲的人到底是誰,對方有多少人手,但想來與大夏有關,切忌不要掉隊!”因着白貝話裏不曾說明,四周又黑漆漆的,十丈開外根本就無法視物,是以朱定滔同樣并不清楚蔚藍的處境。
他算不得了解蔚藍,但卻清楚蔚藍與蔚藍身邊人的脾性,若非出現大的變故,蔚藍身邊的人絕不會鬧出這麽大動靜,影響他們的心緒!
兩人說定,幾名小隊長重新清點了人數,除了十幾名重傷的和三十幾名掉落谷底的,餘下的人分成兩隊快速往山下而去。
蔚藍在聽到對面的動靜之後,呼吸不由一滞,随即狠狠的閉了閉眼,渾身氣息冷得能掉冰渣子,杜文佩聽到動靜先是有些瞠目結舌,回過神來淚珠滾滾而落,待察覺到忽如其來的冷意,不由扭頭握了握蔚藍有些冰涼的手,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一直是個開朗樂觀的人,也覺得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砍,但此時此刻,她卻覺得說什麽都是多餘,言語的安慰,在消失的生命面前,實在是蒼白無力。
蔚藍抿了抿唇,反握住她道:“我沒事,走吧,咱們可以上山了。”這一局,到目前爲止是她輸了,便是她如今還完好無損,還是輸了。
靠鮮血和傷亡累積的勝利,這本身就是一種失敗。可這事兒怪誰呢?應該是怪她的,她早就有所懷疑,卻因着一直沒發現苗頭,白條出去查探消息也沒發現端倪,便忍着沒與朱定滔說,倘若她說了,事情會不會變得不同?
什麽是戰争?戰陣是殺戮與血腥的代名詞,在追逐權利的道路上,隻要戰争不止,就還會有無數的人因此喪命。可這些人雖不是她麾下的兵,卻與她并肩作戰!
即便這些人與她半點戰友情誼也無,即便她已經見慣生死、即便是她知道自己未來還會經曆更多這樣的生離死别、甚至在不久的将來,她會親赴屍山血海,卻還是無法以一顆平常心來對待!
她是蔚藍,她懷中揣着蔚家軍的兵符,她擔負着屬于自己的責任——慈不掌兵義不掌财,她怎麽能退縮?
“走!”深吸了口氣,她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狠狠壓下這不合時宜的脆弱,拽着杜文佩的手,摸索着往前邁步。
杜文佩腦子裏有些亂,也是到了此時,她方才知道自己曾經向往的沙場,與想象中還有怎樣的差距。縱馬高歌沙場點兵自然是威風凜凜的,但這還有個前提,隻有在一輪又一輪的厮殺中活下來,才有資格享勝利的果實,才能被淬煉得無堅不摧!
可在此之前,在榮光背後,是實實在在需要拿命去拼的!
但這又有什麽關系?她看了眼蔚藍清瘦的背影,心中更加堅定,抿了抿唇咬牙道:“好,咱們上去報仇。”爲死去的人報仇!将大夏人的陰謀扼殺在搖籃裏,将糧草穩穩當當的送到蔚家軍中!也隻有這樣,才能不負這些在黎明前犧牲的将士!
“報仇是一定的。”蔚藍輕輕應了聲,這話說得沒什麽火氣,但語氣中卻是森寒無比,“上去好好陪他們玩玩。”不玩死尹尚,她就不姓蔚!想要糧草,想要刹雪,想要奪得帝位,甚至是想要入主中原,隻要她在,就會與尹尚死磕到底!
說完這話,二人同時沉默下來。既定的、無法改變的事實,說一千道一萬,也抵不過真刀真槍的将對方埋入黃土!
山崖上的路并不好走,二人約莫前行了三十來丈,到達一個坡度稍緩的地界,蔚藍這才松開杜文佩的手,低聲道:“就從這爬上去,我把索鈎綁在你身上,你小心些。”
杜文佩颔首,擡頭看了看,此時天色已經麻麻亮,依稀能見到頭頂遮天蔽日的樹木,“你放心,我不會拖你後腿。”便是有可能拖後腿,她也會忍着,蔚藍比她小,蔚藍能做到的事情,她爲什麽就不能做到?
“現在怎麽辦?”懸崖上的戰鬥已經結束,朱定滔與趙高勳尚未趕到,最終的輸赢以一名黑衣人身死,其餘七名負傷逃走暫時告一段落,聽濤黑着臉收劍入鞘,随即看向擰眉思索的白貝。
幾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負傷,白貝看了她一眼,複又将目光移向張敬德和羅易,一時間沒說話。
“白貝姑娘有話不防直說,眼下郡主不在,你是最了解郡主的人,當以你的建議爲主。”張敬德心思敏銳,蔚藍不在,白貝與聽濤三個誰也不曾落淚,而白貝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很明顯是還有什麽他們并不知情的。
總歸朱定滔離開之前,說好了讓他們聽從蔚藍吩咐,如今蔚藍不在,白貝是蔚藍手下的第一人,自然要以白貝的建議爲主。
白貝垂眸想了想,将視線移向張敬德與羅易道:“咱們還剩下多少人?”周圍還站了不少将士,但白貝并不能一眼看出還剩下多少人。
負責輕點人數的士兵還不曾将傷亡人數統計上來,張敬德皺了皺眉,“眼下時間緊急,依在下看,不如就按之前的分隊,我與羅易各自帶着剩下的人手行動。”他與羅易實力相當,手下的人數應該相差無幾。隻具體如何安排,就要看白貝的了。
一來朱定滔和趙高勳那邊有情況,二來蔚藍已經墜崖,三來便是對方已經逃走,三者無論哪個,都是亟需解決的事,但其中又有差異。
朱定滔與趙高勳是他們的兄弟,他們自然關心,但事情已經出了,現在趕上去,應該無法改變大局。而蔚藍身份特殊,除了是蔚池的長女,也是他們未來的主母,兩重身份一個比一個重要,萬萬由不得他們輕忽。至于已經逃走的黑衣人,人雖是逃跑了,但一時半會去無法離開坳谷範圍,論理,他們是應該馬上去追的。
白貝眨了眨眼,沉默了一瞬才颔首道:“就按你說的辦,我與聽雨聽濤去尋郡主,你帶一隊人馬去看看朱爺那邊情況如何,羅易帶人去追方才逃走的黑衣人。”蔚藍讓她查看地形,且白條也曾暗中查探過地形,她與蔚藍心中同時存疑,但卻沒一朱定滔明說的事情,白貝同樣心中歉疚,這畢竟是拿命堆積起來的。
“至于已經逃走的府兵,便暫時不用管了。”這些府兵已經死了個七七八八,實際上,若是沒有尹尚的人出現,府兵應該是不用死這麽多的。因爲尹尚若是不曾出現,她們殺起人來,絕對不會下死手不管不顧。
如今這片樹林裏還能喘氣的府兵所剩無幾,勉強算得上是輕傷的,也隻有先前被她紮了兩刀扔地上的王起了。天色已經漸漸亮了起來,她思忖着擡眼看了眼四周,視線從橫七豎八的屍體上掃過,這才看向不遠處抖得跟犯羊角風似的王起。
張敬德與羅易聽了白貝的話稍微有些詫異,羅易皺了皺眉,“咱們是不是應該多派些人尋找郡主和杜姑娘?”畢竟兩位的身份在哪,出了事情誰都不好交代。
張敬德也贊同羅易的意思,聞言附和道:“羅易說得不錯,兄弟們參與進來,就沒有怕死的,所以白姑娘不必心有歉疚。”張敬德隻以爲白貝是心有愧意,這才會如此安排,隻白貝與聽濤三人去找蔚藍與杜文佩的下落。
孰料白貝卻是搖了搖頭,認真道:“兩位盡管放心,郡主應該無礙。”她話落目光閃了閃,卻是恰好聽到蔚藍的聲音響起,“我确實沒事。”
幾人聞言又驚又喜,頓時回過頭去,隻見蔚藍與杜文佩剛好在懸崖上站定,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施施然走近道:“我與杜姑娘都沒事,眼下還是先去看看朱爺那邊如何才是正經,還有跌落谷底的将士。”
“見過郡主。”張敬德與羅易對視了一眼,同時抱拳行禮,心中一陣翻江倒海。厮殺才剛結束,他們也沒來得及問白貝蔚藍到底是如何墜崖的,如今看來,卻是蔚藍早有準備,主動拉着杜文佩跳下去的,若非如此,又怎麽可能完好無損?
“主子您沒事吧?”白貝三個瞬時就圍了上去,上上下下打量蔚藍,見她确實安好,這才放下心來。
蔚藍點頭,“就按你們方才商量的去做。”白貝方才的話她都聽到了,“快去吧。”她看向張敬德與羅易,眼眶有些發紅,又道:“羅易再留下三十人照應受傷得兄弟。其餘人現在就出發,方才的黑衣人應當是尹尚帶領的鷹部人手,其中一人是尹尚,既然他們來了,那便盡量将人留下。”礐山與塢城山還有坳谷都是絕好的風水寶地,正是埋骨的上上之選。便是最終不能殺了尹尚,能将他身邊的人留下也好。
幾人聽了這話也不啰嗦,當下便領命而去。
等人離開,蔚藍往王起的方向看了一眼,邁步上前,在他面前蹲下道:“你說你好好的纨绔不當,這樣戰五渣的水平,還跑上來湊什麽熱鬧?”
王起本就失血過多,又親眼目睹了蔚藍等人的身手,當下吓的更加厲害,但白貝點了他的穴道,便是發抖,看起來也隻是僵硬的抽搐,他雙目死死的瞪着蔚藍,目光中全是驚懼。
蔚藍擡手解了他的穴道,輕聲道:“可知道你幹了什麽蠢事?”她一面說着,一面看向他大腿上的血窟窿,指了指橫七豎八的屍體,“你說我現在要不要殺了你?”
“别,你别殺我,女英雄,女好漢,我就是個無名小卒,隻是聽命行事,你饒我一條命,我以後都聽你的,真的,饒我一命!”王起許久不曾說話,嗓子有些幹澀,但這話卻說的極爲流利,顯然以前并沒少幹這樣的事情,也沒少下軟話裝孫子。
蔚藍挑了挑眉,“我也是無名小卒,且喜歡遷怒,你可知自己錯在哪裏?”
王起驚駭的瞪大眼,眼珠子亂轉,不敢與蔚藍對視,直到蔚藍抽出腰間的三棱刺,這才磕磕巴巴道:“我,我,我不該聽信蘭富強的話跑來與您争糧草。”
他并不十分肯定蔚藍的身份,但能來此處伏擊他,且清楚他們計劃的,顯然信息比他們更加及時,手段比他們更加高幹,且府兵的實力與這些兵卒的壓根兒就不是一個檔次!王家就他一個獨子,他怎麽能死?
還有,他會出現在此處,全都是蘭富強安排的,這個人雖然是他的姐夫,但……他當真不清楚蘭富強是有心還是無疑,事情哪能就這麽湊巧呢?他雖然纨绔,卻還不蠢!
“還不算太笨。”蔚藍用三棱刺在他臉上拍了拍,半眯着眼道:“我可以放了你,也不怕你将今日的話說出去,更可以随時殺了你。”
“我知道。”王起咽了咽口水,眼見有希望,又立即補充道:“小的知道,隻要你放了我,我什麽都答應你!”
蔚藍聽到這兒輕笑出聲,“這話可是你說的,日後若是變卦,王家便隻能從這世上消失了,便是這樣,你也要答應嗎?”
“答應,怎麽能不答應,我都答應!”王起連連點頭,“我發誓!”
“那好,你先走吧。”蔚藍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他,“回去等消息吧,估計過幾日還有些事情要麻煩王公子。”
王起點頭,嘗試着起身,卻是努力了兩次都跌倒,腿上的劇痛讓他根本就無法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