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榭與流觞軒恰好呈圓形相對而建,兩者一半延伸至湖中,一半緊挨着梅林,中間隔着一片寬約三十來丈的人工湖,湖水已經結冰,冰面上零星散落着已經幹枯的蓮蓬,投射出明暗斑駁的倒影。
水榭的四周挂了半透明簾子,蔚藍在相距水榭百十來步的地方微微頓了頓,發現笑聲正是從裏間傳來的,隐隐綽綽間,可見水榭内的閨秀們三三兩兩作堆,身着各色衣物或站或坐,其間色彩明麗,或柳黃,或湖藍、或湘妃、或櫻草、或朱紅、林林種種不一而足,看起來熱鬧非凡。
而流觞軒,則要安靜得多。因爲隔着半片冰湖,而流觞軒的窗戶全都是實木結構,倒是并不能窺見其中全貌,但蔚藍耳力極好,仍是能清晰分辨那邊是男子所在,聽動靜,大約是正在以梅賦詩。
此時大雪紛飛,青灰色天空廣袤深遠,蔚藍鼻頭凍得發紅,她哈出一口熱氣,唇角揚起一抹極爲燦爛的弧度,輕喃道:“很美。”隻可惜天公不作美,隔着半個湖面,也不知謝琳與謝詩意接下來的戲,到底要如何唱下去。
前頭領路的宮女聞言笑了笑,道:“郡主有所不知,曲水榭與流觞軒是宮中賞梅最好的地方,如今這雪才剛下,還算不得極美,待得大雪初停,這湖面鋪上厚厚一層,一邊是皚皚冰湖,一邊是紅如烈火的梅林,那才叫美不勝收。
若是夏日,則更美,這湖中養了不少品種稀缺的粉荷,花開時節,碧葉蓮蓮粉荷搖曳,便是暑氣再盛,歇在曲水榭與流觞軒也不會覺得酷熱。”
蔚藍看了對面的流觞軒一眼,颔首道:“你說的對,不過,這種景緻并不是人人都看得到的。”心裏想什麽,看到的就是什麽。再熱鬧紛呈與美輪美奂的表象,也無法掩蓋内裏的肮髒與龌蹉;至于原就無意賞景的人,那就更不用說了。
好比蔚藍,如今看到的,就不過是一場局——一場在這絕美天地,在萬物沉睡,隻餘這一方淨土獨自熱鬧鮮活的場景下,即将暗暗展開的局。這樣的美景,無需多久,就會被破壞殆盡。
那宮女也不知聽沒聽懂蔚藍的話,笑着應了聲繼續向前,隻将蔚藍送到門口,便行了一禮退下。
水榭内早有人注意到外間的動靜,見進來個身量高瘦的面生少女,不禁有片刻安靜。
衆人擡眼望去,隻見這少女梳了個單螺髻,髻上用細碎的珍珠點綴,額前并無劉海,綴了條半月形的珍珠額飾,耳上挂着一對小巧簡潔的珍珠耳铛。
少女進門後先是擡手撣肩頭的雪花,水蔥般白嫩纖長的手指從寬大的袖袍中伸出,皓腕上不着一物,随着少女側身的動作,披散在她身後的墨發如瀑般散開,衆人從少女的墨發上移開視線,這才注意到她穿了身霜色素面對襟襦裙,隻在裙邊與袖口繡着黑白荼蘼,外罩一件純白的狐狸皮披風,腳下是一雙小巧的棕色羊皮軟靴。
待少女回過頭來,在人群中環視了一圈,面上露出些許笑意,少女的五官便也盡收眼底,白皙柔美的鵝蛋臉,卧蠶眉斜斜上揚纖濃有度,眉心開闊、鳳眸烏黑清澈、鼻梁挺直小巧、粉嫩的元寶唇微微彎起……當真是個美人。
在場的閨秀雖然大部分人都見過蔚藍,但畢竟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時候蔚藍還是顆矮得可以忽略不計的豆芽菜,現如今不僅身量拔高了一大截,就連五官也長開了些。
衆人下意識看向主位上的第一美人謝詩意,謝詩意亦是有些愣神。
她深恨蔚藍,自然不會忘記她的樣子。蔚藍在她腦海裏的印象,雖還停留在兩年前,但那雙流光溢彩的鳳眸,卻是蔚家人獨有的,滿上京城裏,再也找不出相似的。
她曾想過蔚藍長大後會變得極美,但從不曾想過會是這番模樣——蔚藍身上的美雖毫無侵略性,卻如潺潺清泉般沉靜純澈,似乎蘊藏着無限包容與力量。
除此之外,她身材纖瘦,身闆卻挺得筆直,舉手投足間動作利落,卻不顯得粗魯失禮,這其中似乎還糅雜着與她年齡外表并不相符的堅韌與沉穩。
謝詩意心下震動,垂眸斂下眼中的怨毒,暗想這興許是蔚藍出身将門的緣故。
與外間的天寒地凍不同,水榭中暖意融融,蔚藍将披風整理好,并未理會衆人的神色,也不曾多看謝詩意一眼,她在人群中準确找到姜固與杜文佩的位置,笑着擡步上前。
杜文佩與姜固亦是笑着迎了上來。
“怎麽這麽晚才到?”姜固見她兩手空空,把自己的手爐塞到她懷裏,又略顯責備道:“這雪已經下了兩個時辰了,怎麽也沒帶手爐?”
蔚藍接過來笑眯眯道:“我這不是怕麻煩麽,固姐姐來了很久?”話落,她歪着頭朝雙眼亮晶晶的杜文佩點了點頭。
杜文佩低聲道:“阿藍,我覺得你今日特别好看。”
蔚藍聞言雙眸一亮,“真的,你莫不是喜歡上我了?”她這是要圈粉的節奏啊!也不枉費聽雨幫她打扮了。
“我早就喜歡你了,你才發現?”杜文佩眨眨眼,礙着場中人多眼雜,卻是并未第一時間與蔚藍表現得太過親近。
姜固自然知道怎麽回事,一手拉了一個道:“行了,你倆都好看。宴會還沒開始,咱們去那邊坐坐吧。”她說着,徑直挽了二人往方才所在的位置走去。
那位置上原先就坐了兩個與姜固交好的閨秀,見三人過來,忙同時起身見禮道:“固郡主,這位是?”二人雖不确定蔚藍的身份,但卻多少能猜到些。
啓泰朝被敕封的郡主極少,姜固在衆閨秀中的地位可算是頭一份,能夠得姜固親自起身相迎的,要麽是蔚藍的身份足夠高,要麽就是蔚藍極得姜固的眼緣,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她們能輕易怠慢的。
姜固也不避諱,坦然道:“鎮國将軍府蔚藍。”說完又與蔚藍道:“這位是大理寺卿府上的唐臻臻,這位是國子監祭酒府上的顧錦繡。”
大理寺卿與國子監祭酒在朝堂上一直保持中立,蔚藍心領神會,淡笑着看向二人。
唐臻臻五官稚嫩,圓乎乎的蘋果臉上還帶着些嬰兒肥,笑起來眉眼彎彎的,一看就是個軟妹子,顧錦繡長相精緻,看起來端方貞靜,标準的書香門第風範,但無可否認,二人都是朝氣十足的妙齡少女,年齡不過十三四歲。
“你們好,很高興見到你們。”蔚藍說着朝二人眨眨眼。
二人之前曾聽過不少關于蔚藍的傳言,乍然見到本尊,面上稍微有些詫異,但很快就将眼中的情緒掩藏下來,笑着道:“見過流雲郡主。”雖姜固介紹的是蔚大小姐,可她們卻不會真的忘了蔚藍的另一層身份。
流雲郡主的封号于蔚藍而言不過是個雞肋,她擺擺手,不甚在意道:“唐姑娘與顧姑娘不必見外,叫我阿藍就可以了。”
唐臻臻和顧錦繡見蔚藍并不如傳言所說般跋扈嚣張,反倒是比尋常閨秀更加親和随意,當下便笑盈盈的請了蔚藍入座,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起來。
待得蔚藍落座,場中大部分閨秀也就知道了蔚藍的身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并不時往蔚藍幾人的方向投來好奇打量的目光。
蔚藍與姜固原就是極爲沉得住氣的,杜文佩與顧錦繡也不遑多讓,唐臻臻一派嬌憨似是毫無所覺,是以,幾人毫不避諱周遭的目光,兀自聊得投契。
可以謝詩意爲首的閨秀圈子,氣氛卻有些古怪了。
女子的嫉妒心最是說不清道不明,原本有個第一美人的謝詩意,一直擋在衆人前頭搶盡風頭、将大家襯得黯然無光也就罷了,這忽然之間又多出個蔚藍,衆人心中很難說沒有觸動。
但能來參加賞梅宴的,基本上都是三品以上官員家中的嫡出子女,很是清楚哪些人能惹,哪些人萬萬惹不得——當年謝詩意與尹娜公主落水,不少人親眼所見,就算不曾親眼所見的,回到家中被長輩們稍作普及,也就全都明白了。
隻要想想謝詩意與尹娜公主的下場,便是真有人見了蔚藍不喜,一時間也不敢宣之于口。于是,圍繞在謝詩意身邊的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之間就像被按了暫停鍵似的,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謝詩意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蔚藍目中無人的态度,徹底觸動了她敏感脆弱的神經,隻恨不得能馬上将蔚藍撓死才好。
憑什麽!姜固是親王之女,在她面前有目中無人的資本也就罷了,可蔚藍憑什麽?難不成就憑她爹的功勳?要說與皇家的關系,太後是他姑母,皇上是她表哥,她應該更有底氣更加尊貴才對!
今日這場賞梅宴是以她的名義舉辦的,她不信蔚藍會絲毫不知,可從進門開始,蔚藍連看她這個主人一眼都不曾,且不說她與蔚藍原就有仇了,便是沒有,蔚藍這樣的态度,對她來說也是十足的恥辱!
滿含陰澀的往蔚藍的方向看去,見蔚藍面上笑意盈盈的,不知道與姜固正說着什麽,謝詩意氣得幾欲發狂,敢情她的仇恨和憤怒,對蔚藍來說完全就是不痛不癢的獨角戲?
她努力維持着面上的笑意,指甲卻已經刺破掌心。她不斷寬慰自己,沒關系,沒關系的,今日之後,她定要讓蔚藍想笑都笑不出來!她曾經遭受過的屈辱,蔚藍必然要千百被的償還回來!
“你可是有準備了?”姜固又不眼瞎,自然能感受道謝詩意的目光。那目光雖然隐晦,但卻猶如實質。
趁着唐臻臻與顧錦繡被其她閨秀叫走的功夫,她回頭看了謝詩意一眼,低聲道:“我估摸着沒有旁人在場,那位就要沖上來揮刀砍你了,怎麽樣,三哥那邊可有說什麽?”
蔚藍正四平八穩的端着茶杯喝茶,聞言淺啜了口,搖頭道:“沒呢。”也不知道謝琳和謝詩意到底想要做些什麽,将消息捂得格外嚴實,如姜衍這般在宮中有暗樁的人,也沒得到絲毫訊息,她老爹哪更是一無所知。
頓了頓,見姜固目光關切,她道:“我也沒什麽準備,不過你别擔心,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不管她們葫蘆裏賣什麽藥,我都随時奉陪。”
老實說,謝琳和謝詩意還真沒什麽好怕的,首先,她們現在不敢要了自己的性命。
其次,比這更詭秘嚴峻的陣仗,她以往已經經曆了不少,實在是沒什麽好怕的。俗話說的好,舍得一身剮,皇帝也能拉下馬,而她如今做的,正是朝這個方向努力。
所以無論謝詩意還是謝琳,都無法給她造成心理上的壓力。
倘她真是個土生土長的十三歲姑娘也就罷了,可她不是,槍林彈雨和血雨腥風都闖過來了,前後兩世加起來三十幾歲的高齡,她會怕一個陰戳戳的美女蛇嗎?答案自然是不會的。
姜固見她一副大喇喇的樣子,叮囑道:“你還是小心些吧。”說着,看了眼旁邊正襟危坐的杜文佩,又道:“你也小心些,等下别跟我走散了。”
姜固與杜文佩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卻極爲投契。
杜文佩從小随杜威在任上,十二歲後才到上京,也不過呆了短短幾個月,之後便又去了安平鎮,這還是她第一次進宮,再加上之前得了蔚藍提醒,心中自然是緊張的,聽了姜固的話,她愣愣點頭道:“謝謝郡主,我知道了。”
“她膽子沒那麽小。”蔚藍笑看了姜固一眼,又拍着杜文佩的手道:“把你想要上陣殺敵的勇氣拿出來,你連大夏鐵騎都不懼,何懼這小小風浪?”
“不過,你與我一樣,同樣不擅陰謀詭計,固姐姐說的也沒錯,你等下便一直與固姐姐在一起,想來不會有事。”大約是爲了避嫌,謝琳與曹芳華都沒到場,姜澤膝下的公主年歲又還太小,是以今日在場的閨秀,以姜固的身份最高。
蔚藍思忖着,謝琳與謝詩意就算在兇殘,總不敢貿然對姜固下手。
“那你呢?”杜文佩點頭,顯然也很清楚這點,但蔚藍比她年齡還小,也不比她對皇宮熟悉,就算明知蔚藍的能力在她之上,還是免不了擔憂。
蔚藍四下掃視了一圈,低聲道:“我可能沒法一直跟你在一起。”
依照謝詩意那恨不得吃她肉喝她血的勢頭,等下勢必會做些什麽,下手之前,是一定會将她與姜固杜文佩分開的。再說,她今日進宮也帶了目的,并不想空手而歸,就算謝詩意不動,她也會按照計劃行事。
姜固比杜文佩更了解上京城的局勢,聞言拍了拍蔚藍的手,什麽也沒多說。
蔚藍回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轉移話題道:“接下來要幹什麽?”她并不熟悉這宴席的常規内容,猜測中,大略就是以賞花賦詩爲主,吃吃喝喝爲輔,可眼下外面冰天雪地,這雪似乎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難不成要一直在這幹坐着,灌一肚子茶水?”
“不會。”姜固搖頭,“既然宴會如常舉辦,排場都擺出來了,怎麽可能隻在此處幹坐着?”她說着往對面的流觞軒看了一眼,努嘴道:“看到對面了吧,流觞軒後面還有個暖閣,等下在那邊用宴,從曲水榭過去并不遠。”
言下之意,便是好戲很快就要開鑼了。
蔚藍往西北方多看了一眼,擱下茶杯道:“我知道了,不過,真的很無聊啊。”有這功夫,她還不如睡個大覺,或者跟她家白貝過過招,再不濟,抱着梅朵安平滾兩圈也好啊!
蔚藍咂咂嘴,百無聊賴的與姜固道:“你以往經常參加這樣的聚會?”
“怎麽可能。”姜固搖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過是我父王不在朝中任職,有些關系隻能我與母妃出面維系。”她說着頓了頓,垂眸道:“尤其我年歲漸漸大了,我母妃想将我盡快嫁出去。”
“有合适的了?”姜固已經十七,要論老姑娘,在上京城一衆閨秀中,除了孔欣瑜非姜固莫屬。這兩年蔚藍在莊子上,也陸續聽了些泰王妃與泰王爲姜固擇婿的事情,隻姜固性子執拗,又有自己的一套标準,這才會遲遲沒有着落。
她雙眸灼灼的看向姜固,見姜固臉色薄紅,面上少見的浮現出羞赧之色,甚至往唐臻臻與顧錦繡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瞬間了悟,意味深長道:“莫不是這未來固姐夫出自唐家或顧家?”也隻有這樣才解釋的通了。
姜固素來沒耐性與嬌嬌弱弱的閨秀相交,可唐臻臻與顧錦繡都是标準大家閨秀那一挂的,若非如此,姜固今日何以與二人紮堆,且态度還極爲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