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蕭關遙遙相望的臨縣骠騎将軍府内,尹尚與尹卓相對而坐,尹尚手執黑棋,在棋盤上緩緩落下一字,片刻後搖頭輕笑道:“五堂兄棋藝越發精進了,本王輸得心服口服。”
“中原王過謙,末将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尹卓身材高大,濃密的絡腮胡子幾乎将他整張臉覆蓋,隻露出一雙圓眼,精光内斂炯炯有神,言語間更是寸步不讓。
他随手将棋子扔進棋簍,定定的看向尹尚道:“中原王有話不妨直說,這先示好後示弱的行徑,委實不像你的性格。”
自大夏與啓泰聯姻作罷,面前這人被封中原王進入朝堂,瞬間就從以前的小透明變成了惡狼,兩年來但凡與他對上的,就沒幾個有好下場。
三皇子與四皇子不就一年前還在朝中上蹿下跳,如今卻落得個逼宮失敗,被畢生圈禁的下場嗎?這樣的結局讓所有人大跌眼鏡,可别人不清楚尹尚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尹卓卻是心知肚明。
因着這兩次契機,尹尚在朝中翻雲覆雨,不僅将尼瑪城的兵權牢牢握在手中,更是憑借出衆的才能與謙恭孝順的無害形象,一躍成爲洪武帝跟前最得寵的兒子。
尹卓從前就不曾輕看過尹尚,又在尹尚手中吃過虧,如今自是更加不會,脫口而出的話可謂是直白之極。
尹尚聽了這話還沒什麽反應,達瓦卻是沉不住氣,當即面色一變,從腰間抽出長劍,直指尹卓厲喝道:“放肆!王爺一番好意,尹将軍可别不識好歹!”
尹卓身後的侍衛見狀神色頓時一凜,雙手不自覺就扶上劍柄,尹卓卻是連眼皮都沒擡,隻看着尹尚一言不發,
眼見雙方氣氛劍拔弩張,尹尚沉吟一瞬,這才迎着尹卓的視線緩緩笑開,揮退達瓦道:“達瓦從受傷之後,性情就變得有些古怪了,是本王馭下不嚴,還請五堂兄勿怪。”
他說着看向達瓦,眼神一冷,又輕斥道:“混賬!還不趕緊給五堂兄賠禮道歉?”
達瓦聞言心下不甘,尹卓雖是皇室中人,卻不過是平南王府的庶子,他能有今日成就,雖是自己努力的成分居多,可也少不了他家主子的幫扶。
若是他家主子還像以往那般不得勢,尹卓擺出這副臉孔倒也情有可原,可事實上分明就不是,放眼大夏朝,哪個大臣如今見了他家主子不是卑躬屈膝!
可達瓦清楚,自家主子此行的目的,并不單單爲了到尹卓面前抖威風,他皺了皺眉,垂下頭掩去眼中的情緒,上前朝尹卓拱手道:“将軍寬宏,是屬下造次了!”
尹卓聞言笑了笑沒出聲。
兩年前發生在安平鎮與沙棘縣的事情,他一清二楚,尹尚因此而受到重創,尹尚身邊的第一人達瓦,與影子衛的桑吉被困梅朵雪山,兩人不僅被凍傷,還因此傷了眼睛。
據說後來是尹尚花費重金,請了神醫郁不醫的親傳弟子出馬,二人這才得以恢複光明。僅憑這點,就可以看出尹尚對二人的器重。
尹卓思忖着,尹尚若是非要将達瓦的造次歸結到舊事上,看起來似乎也是理所當然,而目的,也非常明确了。
他眉梢微動,沉默了一瞬不甚在意的揮手,“罷了,達瓦統領一心護主,又是中原王身邊的得力臂膀,末将還不至于因些許小事計較。”
達瓦如今雖是尚無品級,但等尹尚事成,未必就會比他的品階低,尹卓向來看得長遠,也不願在這些小事上斤斤計較,将達瓦得罪得狠了。
“多謝尹将軍。”達瓦不料尹卓會輕輕揭過,往對面觑了眼才躬身退下。
站在尹卓身後的侍衛也瞬時收劍,尹尚這才看向尹卓,笑着開口道:“五堂兄向來料事如神,想必也知道本王此次前來的用意了。”
尹卓當然知道,但此事攸關重大,容不得半點馬虎,他要掌握絕對的主動權,“中原王過譽了,有話還請直說。”
“五堂兄與本王生疏了。”尹尚搖頭淺笑,似是對尹卓的故意疏遠毫不在意,年近而立的面孔一如既往的淡泊溫和,但在這溫和之中,又更多了幾分從容,“如今仇人還活得好好的,五堂兄就不想報仇?”
尹卓眸光微閃,“中原王所說的報仇是指蔚池?”
“自然。”尹尚看了尹卓一眼,旋即垂眸看向棋盤,施施然道:“五堂兄是至孝之人,本王向來知道五堂兄的心意,如今天時地利人和,難道五堂兄就不想更進一步?”
他說着重新拈了顆白子,在被逼入絕境的黑子旁邊落下,溫聲道:“痛打落水狗,還是要及時出手才有樂趣。”
“中原王就這麽有把握?”尹卓睨了眼那棋盤,挑眉道:“末将駐守臨縣十餘年,并非不曾找過機會,若蔚家軍能輕易扳倒,又何需等到今日?”
尹尚淡笑,“若是單憑五堂兄一己之力,這局自然是不好破的,但若是再加上本王與北戎帝呢?”言罷,他左右手同時執棋,一黑一白相繼落下。
這完全就是死局了,尹卓目光頓時一凝,擡眸道:“中原王這是已經決定了?中原人多狡詐,不值得信任,尤其是姜澤,你莫不是忘了兩年前姜澤所行之事?”
“本王向來記仇,又如何會輕易忘卻?”尹尚搖搖頭,笑得意味深長,“不過麽,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姜澤一心想要除了蔚池與姜衍,這點與本王所想不謀而合,本王不介意幫他一把。”
“中原王說得輕松,若是事敗,陛下的怒火可不好承受。”尹卓挑眉。
“誰說不是呢,正因如此,本王才會請堂兄出手啊,如此三方合擊,就算蔚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插翅難飛。”
“中原王這是想讓末将打前鋒?”尹卓聞言眼睛微眯。他固然是想找蔚池報仇的,但報仇的同時,也要能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才好。
尹尚的兵馬全都囤積在尼瑪城,想要無聲無息的穿過梵音城到達臨縣,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中原王這是想拿末将當槍使?”而他自己,則想對泊宜用兵了?
但尹卓想了想并不開口相詢。
“五堂兄何必把話說得這麽難聽?”尹尚也不生氣,隻淡笑道:“想要得到,自然要先付出。便是沒有此次的事情,五堂兄不也年年與蔚家軍打上幾場嗎?現如今也不過是順勢而爲罷了,于五堂兄而言,并不會造成什麽損失。”
“小打小鬧如何能與全軍進發相比?”尹卓細看尹尚面上的神色,随後道:“且不提蔚家軍有三十萬,骠騎營隻有十五萬,一旦開戰,我軍萬難占到便宜,這兵丁損耗要如何算?眼下正值休戰期,軍中糧草本就有限,一旦開戰,糧草消耗必然加快,你讓我去哪兒弄糧草?還有,無旨擅自出兵,此乃大忌,本将就不信中原王不知道其中的厲害!”
“五堂兄,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尹卓雖是一連串抛出好幾個問題,但尹尚聞言卻是心中大定,他并不怕尹卓提出條件,怕就怕尹卓無所求。
笑了笑,他端起茶輕啜了口,又接着道:“再說,咱們并非第一次合作,這些面子上的話,也就不必說了。”尹尚說着垂下眼簾,眸中有冷光劃過。
尹卓與他的交集,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年前,原本他與尹卓的關系也并非如此。一切還都是從他接掌尼瑪城的兵權開始的。在此之前,他們之間的紐帶一直是鄧家,但等他在尼瑪城建府,并接掌當地駐軍兵權後,以前的局面就被徹底打破了。
這中間的緣由,尹尚便是不用多想,也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可尹卓不過就是個宗室庶子,又憑什麽跟他争?
尹卓被堵了下,但卻并不洩氣,“看來中原王是底氣十足了。”
尹尚把玩着手中的茶盞,淡淡道:“本王向來不打沒把握的仗,兩年前的事情不過是場意外,如今有了經驗,也知道該防備的人到底是誰,自然不會重蹈覆轍。”
“至于五堂兄擔心被父皇責罰,有本王在,父皇必然不會多說二話,更何況,若是事情成了,這便是大功一件,父皇封賞五堂兄都來不及,又如何會責罰?”
尹卓聞言輕笑,“中原王所言不差,但末将有末将的立場,又如何能與您相比?您有什麽話不如一次說個清楚,如此不明不白,豈非少了誠意?”
說了半天還是一毛不拔,且連具體的計劃都隻字不漏,這又讓他如何取信?
“五堂兄快言快語,本王也就不賣關子了。”尹尚心知尹卓是不見兔子不撒鷹,聞言笑着搖頭,又看了達瓦一眼。
達瓦知機,從懷中掏出封信來,遞到尹卓手中道:“尹将軍且細看。”
尹卓挑眉,接過信來細看,片刻後将信疊好,往尹尚面前推了推,大掌拈起一枚棋子反複摩挲,随後看向尹尚,狐疑道:“中原王确信,你也不怕這其中有詐?”
這封信雖不是以姜澤的名義寫給尹尚的,但卻是以姜澤的名義,交代績溪郡郡守劉天和準備糧草運往臨縣的。
姜澤在尹卓心中沒有絲毫信任可言,是以,在看完這封信後,尹卓心中不僅沒有絲毫喜悅可言,反倒是狐疑更深。
不過,他看了眼尹尚,尹尚目前也沒必要害他就是了,“十五萬石糧食,用來攻打自己的國家,隻爲拉蔚池下馬,姜澤這是瘋了?”
尹尚拿起信輕輕撣了撣,意味深長道:“五堂兄此言差矣,若是計劃順利進行,又何止拿下一個蔚池,姜衍不也算在其中麽?這兩年姜澤之所以動不了姜衍,不正是因爲有蔚池在背後支撐?再說了,有這封信在,又何懼姜澤變卦?”
尹卓可沒這麽樂觀,搖頭道:“姜澤并非蠢人,你确定這信是他的親筆?這封信雖不是直接寫給你的,但也算一大把柄,若真是姜澤親筆,他這皇帝也就做到頭了。”
“更何況,蔚池和姜衍都不是什麽善茬,你又如何确信姜澤的動作能瞞過二人?”
尹尚喝了口茶,面上雲淡風輕,“俗話說狗急跳牆,謝琳與姜澤自姜衍與蔚池回京之後,就已經慌不擇路。若非前次大夏與啓泰聯姻的事情,姜澤在這二人手中吃了大虧,而他又根基未穩,隻怕也等不到今日了。這兩年裏,謝琳與姜澤無時無刻不想将這二人弄死,但卻屢屢失敗,本王相信,若非到了絕路,這母子二人必定不會铤而走險。”
“且這封信也不是姜澤親手交到本王手中的,秦家與鄧家的事情,相信五堂兄還沒忘吧?”
“這封信是秦家人拿到的?”尹卓想了想,秦家與鄧家這兩年明面上的動作有所收斂,但私底下卻還是動作不斷,而秦家的大本營,正是在績溪郡,若這封信真是姜澤的親筆,又是秦家從劉天和手中拿到的,這便也說得過去了。
“可如此重要的東西,劉天和怎麽沒當即銷毀?”尹卓話一問出口,就覺得自己有些犯蠢了,姜澤雖然爲皇,劉天和也是姜澤的人,但事關身家性命,劉天和又怎麽可能沒留後手,這封信很可能是劉天和私下留起來,以防姜澤日後翻臉不認人的。
果然,見尹卓有些懊惱的模樣,尹尚淡淡點了點頭,又道:“至于蔚池與姜衍,那就更加不用擔心了。無論是蔚池還是姜衍,與謝琳母子都是不死不休的結局。
這兩年謝琳母子強制性将人留在京中,蔚池還好說,畢竟重傷後不适合再上戰場,可姜衍就不同了,他的封地在西海郡,樓太後留下的懿旨,言明姜衍成年後即可前往封地,原本姜衍十六歲之後就可到封地的,但被謝太後以孝道強壓住了。
如今兩年已過,一則謝太後與姜澤沒有強行留姜衍在京的理由,二則,兩年來這母子二人私下裏一直動作不斷,卻一直沒找到突破口,如今時間已到事不可爲,與其強留姜衍在京還要受人指摘,不如幹脆将蔚池與姜衍分開,各個擊破成算更大。
而姜衍要想遠離謝琳母子的牽制,發展自己的勢力,就不得不離開上京城。故而,隻怕他明知蕭關與鹿城的動靜是個局,也會破釜沉舟。如此,恰好正中咱們下懷。”
“此話何解?”尹卓能夠理解尹尚前面的一番話,但卻仍是心有疑慮。
尹尚笑得笃定,“蔚家軍世代都歸鎮國将軍府的正統繼承人統領,說是鎮國将軍府的私兵都不爲過,如今暫代蔚家軍的,是蔚池的副将杜權,可要是在加個姜衍,五堂兄以爲如何?”
尹卓皺眉,想了想道:“姜衍身爲啓泰睿王,便是與謝琳母子不合,那也還是皇家人。而蔚家軍曆來都由姓蔚的統領,姜衍就算與蔚池之女已有婚約,也不能算作是蔚家人。”
“五堂兄所言不錯。”尹尚點頭,“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姜衍雖是師從紫芝山三公,坊間傳聞學富五車才高八鬥,武藝也是不俗,可他不曾有過領兵的經驗,想要得到蔚家軍上層将領的認可并非易事。”
這麽說,尹尚除了想要攻打蔚家軍,還想在蔚家軍中制造内亂了,“這麽說倒真的算是天時地利人和了。”尹卓若有所思,他與姜衍并沒有什麽矛盾,但既然姜衍是蔚池的女婿,那就隻能是他的仇人。
他自小不得寵生活凄苦,若非師傅将他從平南王府的後宅帶出來,隻怕他如今就算活着,也是唯唯諾諾一事無成的親王府庶子。生恩不如養恩,加上再造之恩,這個仇他怎麽樣都要報。
“可拓跋珏又是怎麽回事?想要讓姜衍和蔚池跳入陷阱,與拓跋珏有何相幹?”
尹尚輕笑,“這就更簡單了。蔚池與姜衍都是聰明人,若是鹿城沒有動靜,謝琳與姜澤輕易就放了姜衍離開上京城,姜衍和蔚池反倒是該懷疑謝琳母子的用心了。
鹿城是姜澤嶽家曹國公府的地盤,隻要讓蔚池和姜衍相信,北邊鹿城同樣不得安甯,而曹奎根本就無暇分心西北戰事,姜衍自然會順水推舟的前往西海郡。”
“這個理由倒是也說得通,啓泰如今的武将并不多,能夠得姜澤信任的就更少了,既然蔚池被圈在上京出不來,而姜衍又要前往封地,到了西海郡之後,與杜權一起統領蔚家軍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與此同時,蔚池與姜衍也必然防着這是謝琳母子設的局,目的便是讓姜衍到西海郡送命,爾後讓曹國公府的人撿漏接手蔚家軍兵權。”
“不過,此計到底隻是迷惑蔚池與姜衍,還是假戲真做?”尹卓想着,不由目光灼灼的看向尹尚,按照尹尚的野心,他可不信這個局隻會假戲真做,沒準兒早與拓跋珏商議好要瓜分啓泰,而謝琳和姜澤還不自知。
尹尚笑了笑,“這個本王就不清楚了,大夏是大夏,北戎是北戎,隔着整個啓泰,各憑本事也就罷了。”這話大有深意,他說完徑直将案上的信推到尹卓面前,隻垂眸喝茶,也不催促尹卓做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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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前面有章,把尹尚的駐守的地方尼瑪城寫成達瓦城了,已經改過,以後都是尼瑪城哈,千萬不要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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